/>
为了我们,您超负荷地透支着。壮年时,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您选择了推沙。在干涸的河底,您用独轮小推车一车一车地丈量着脚下总也走不完的路,从河底到沙厂,从沙厂到河底。上崖,爬坡;下坡,下崖,一趟又一趟。我无从想象如山的沙堆喝了您多少汗水,更无从想象您的脚步可以走到中国的哪个地方,我唯能想到的是您如纤夫的坚韧与渴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您的腰得了严重的疾病,痛起来会在炕上倦缩成一团。那些时刻,您弓着身子,瘦削的脸上牙根隆起,细密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母亲心疼地直掉泪,我们也大气不敢吭一声——不再是畏惧,而是怕我们的吵闹会加重您的痛苦。父亲啊,您的沉默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韧性。
无奈,您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种强度的劳动。不甘心的您又选择了到青岛火车站当装卸工。您对母亲说这工作只累一阵,挣钱多,还能有个调休,调休也有钱。大家都高兴。当时我们兄妹六人,上学的上学,年幼的年幼,您一个人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您无怨无悔!后来也干过装卸工的二哥说,那活也不简单,任务一来就是个急活,说是几点干完,就必须几点完工,半夜也得干,干完一车活是个人就累虚脱了。啊,父亲,您的“轻松”竟是这样!而您每次回家,总是家里改善生活的好机会,您会从青岛捎回蛤蜊、螃蟹、鱼等海产品,那都是您干完活后顾不上休息赶海捞的。与您同行的人都说:这人平时挺爷们的,没想到也会婆婆妈妈。您没有说过爱我们的话,回来后也是将东西一放就进了屋,吩咐我们洗干净,给爷爷家送一些,声音也硬梆梆的,但我们读懂了——那是爱!
后来,您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终于摆脱了体力劳动,干上了本村车站的会计。空里闲里的,地里的农活也能帮上了,而我们,也一个个的也长大了。哥哥姐姐先后成家,您的双鬓也染满了风霜,家里只剩下还在高中求学的我。
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脸。当我们家的生活蒸蒸日上的时候,由于单位辞退非公职人员,年过半百的您竟在这潮流中回到了家,车站只一次性补助了两年的工资。家里主要的生活来源一下子断了。那钱您直接存到了银行,说是给我上大学用的,谁也不能动!家里还有一个等着用大钱的小女儿,生活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困顿中。
当您决定去卖茶时,我一阵阵地心酸。我知道,您喜欢喝茶,在村里喝茶者中,是很有品味的一个。什么茶,只要您一品,价格就可以说的差不了哪里去。所以,当您又推起了独轮车赶集卖茶叶时,我想起了您推沙的岁月。您说比起推沙,轻松的没法比。母亲又担心您抹不开面子,您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地卖茶生活,又有什么丢人的呢?母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您的晒的黑黑的饱经苍桑的脸,总使我倍感愧疚——是我拖累了您。而您总是很高兴的样子,说着集上的见闻,有时甚至会与我谈谈一些历史故事。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浮浅!总以为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您能懂些什么?与您的交流也总是那么的心不在焉。而您依然说着,即使说错了受到我的批评也一样兴致勃勃……啊,父亲,我终于懂了,您是不是希冀你的孩子能在您潜移默化中将生活的困苦与辛酸深深藏在笑谈中呢?
父亲,您生前最喜欢的那套茶具,母亲还精心保存着。我们只会在属于你的重要日子或是有重要客人到访时才会拿出来用。第一次见的人都会留意到这南泥茶具的精美,并啧啧称赞。的确,一条虬龙曲折地盘着壶身,嘴巴恰好成了壶嘴,虬须一根一根地朝着身后伸展着,很是威风。每看到它我就想起您在世时一只手把玩着的情景。您说它的手感好,细腻柔和;还说只要是用这种土制成的茶具,即使茶品一般,也会有种特别的味。到底是什么,愚笨的我到现在也不甚明了,但我想,这里面肯定是父亲的喜好更多一些吧。
说起喝茶,母亲更愿意提起的是您的一次侠义之事。这事您不曾说过。母亲说过。村里的人说过。与您共过事的人说过。在他们的描述中,我再现了当时的一幕:
当时是夏天,您在推沙之后去卖茶水的地方喝茶。坐下之后,您一边纳凉,一边喝着泛着淡黄色的茶水,一边与卖水的老人交谈着。庞大的枝叶为这方小天地撒下一片阴凉。这里离村子不远,所以也有一些闲散的人到这里来凑个热闹。天热,赶路的人也往往会坐下小栖。卖茶水的老头生意还是不错的,天越热喝水的人越多。当大伙都在谈天说地的时候,一个坦膀露肚的男人来了。他长的很是壮实,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就像个铁塔。大家都认识,最起码是面熟。他站在那里,粗声大气在说快来碗茶,渴死了。嘴里喷着酒气。老人赶紧倒茶,好言说着慢点喝慢点喝。他脸红脖子粗地说你管得着吗?直直地瞪着老人。老人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他一看,吼道:“怎么,不服气?老子在这照顾你的买卖还不满?”老人说:“哎呀您这话说的,我怎么敢不服气您呢?说起五虎,谁敢不说那是五条好汉?”这来者,正是他附近村里的有名人物大虎——五虎之一。说起这五虎,其实就是自家五个兄弟,仗着人多,在村里是很有霸味。惹了一个,等于一下子得罪了五个,五人齐上阵,也真是不小的规模,所以,没人敢惹,他们的霸气也日渐嚣张。
老人示软的话让他感到很舒服。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咕咚咕咚”地喝着,一口气,半水壶进去了,然后打着嗝,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大虎,你还没给钱——”老人一看,急了,站起来直着嗓子喊。“什么,老子喝点水还得给钱?这水是你家种的?”大虎停住脚步,大跨步地走回来,很威胁地举起食指,直直地就戳到老人的鼻尖了。老人面红耳赤,他想往后退,但又无法动身子。如果这时老人再敢说一句话,或是再敢张张口,那他真是不识时务了——吃不了兜着走。高高低低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只有树上的知了不识趣,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知了——知了——”
突然,一只碗重重地碰桌子的声响,打破了这一触即发的场面。“欺侮一个老人算什么本事?!”说话的正是坐在桌旁的父亲。父亲阴沉着脸,怒视着挑事者。大虎没想到还有人竟敢出头管闲事,立刻将怒气转移了:“还真有吃饱了撑地找事的昂——”他朝向了父亲。父亲说:“对,今天这事我还真管到底了!”说完,父亲一提腰站起身,一脚将身后的板凳蹬了出去。身高一米八几的父亲虎视眈眈地瞪着“铁塔”。虎霸王哪吃过这个,他抡起如铁锤的拳头照着父亲的脸打去。父亲侧身一闪,别人还没看清什么招数,随着父亲的一掼一踢,这虎霸王“咣”地一声重重地呛倒在地。嘴角又是土又是血的。他黑着脸吐出脏物,指着父亲狠狠说:“有本事的话别走!”“我等着!”父亲一笑。
虎霸王嗖嗖地跑走了。乘凉的人都劝父亲快走,捅了马蜂窝了。卖茶水的老人满含歉意地让父亲快点离开这事非之地。他说五虎一会就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父亲笑了笑,没说什么。早有人拿过凳子,父亲稳稳地坐下来,慢慢地喝着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