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灯,暗中同一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肌肤相挨,讲甚么文革,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也只有这样学中文又有德国头脑的犹太妞才有这兴趣。
“还说不去吗”你问。
“听著呢,”她说。
你说有位中年女编辑,同你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政工干部来叫她,说保卫处有她的电话。几分钟后她回到办公室,收拾好桌上的校样,望着一屋子的人面无表情,说她丈夫在家放煤气自杀了,她回去处理一下。同办公室的业务科长已经隔离了,处长老刘也被打成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她只好向大家请一。第二天一早,她已经在办公室写好了大字报,同
“自绝于人民,由自绝于党”的她丈夫划清界线。
“别说了,听了特别忧伤,”她在你耳边说。
你说你也没一点欲望。
“这究竟为甚么?”她又问。
“要寻找敌人,要没敌人这政权还怎么专政?”
“这就是纳粹!”她愤愤然,
“你应该把这儿一都写出来!”
你说你不是历史学家,没被这历史吃掉就够侥幸的了,不必再买奉给历史。
“那就写你亲身的经历,你个人的经验。应该把这些写出来,会很有价值!”
“史料的价值?等有一天成千上万吨的档案都能公布,这不过是一叠废纸。”
“可索尔任尼津——”
你打断她说你不是斗士,不充当旗手。
“可总有一天会改变的!你不相信?”她需要信念。
你说你不是预言家,不活的虚妄中,不期待夹道欢迎,有生之年你再也不会回去,也不必再浪费你剩下的这点性命。
她轻声说对不起,勾起你这些回忆,了解你的痛苦也就了解你,这你还不懂?
你说你从地狱里出来,不想再回地狱里去。
“可你需要说出来,这样你也许就轻松了,”她声音变得很柔,想宽慰你。
你问她玩过麻雀吗?或是见过小孩子玩麻雀吗?用根绳子栓住脚,一端牵在手里,翅膀一个劲直扑打,飞不了的那麻雀,拨弄来拨弄去,临了便闭上眼,一动不动吊死在绳子上。你说你小时候捉过螳螂,那碧绿的身子细长的腿,两把举起像大刀样的钳子,挺神气,到小孩子手上,拴根细线,两折腾三折腾,几下便支解了。你问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
“可人不是麻雀!”她抗议道。
“当然也不是螳螂,”你说,
“也不是英雄,抗拒不了权力和暴力,只有逃命。”
房里充满黑暗,浓厚得似乎在流动。
“贴住我。”她声音浓厚绵软,折腾了你,又给你点安慰。你侧著她的睡裙,抱住她肉乎乎的身子,但确实激不起欲望。她便抚摸你,手掌轻柔,感受她的温存。
“那么,说说女人,一她柔声在你耳边撩拨,像个体贴的情人。就讲讲地。
“谁?”
“你那女人,她是不是叫林?”
你说那并不是你的女人,是别人的妻子。
“总之是你的情人,你有过许多女人?”
“要知道,那时候在中国,也不可能有。”
你又说,那是你第一个女人,说来她都不会相信。
“你爱她吗?”她问。
你说是她先挑逗你,你并不想搅进这种没希望的爱情中去。
“你还想她?”她问。
“马格丽特,问这干甚么?”
“我想知道女人在你、心中的地位。”
你说她当然挺可爱,大学才毕业,人也漂亮,甚至可以说性感,那时在中国很少有像她这样打扮的,穿的紧身的连衣裙,半高跟的皮鞋,当时都特别招摇。因为是高干子女,处境优越,骄傲任性,缺的是点浪漫。而你只生活在书本和幻想中,照章行事的工作对你来说乏味透顶,可又总有那些积极分子,想入党当官,下班之后还要加班搞毛著学习小组,拉人陪绑,谁不参加,便认为思想有问题。你只有晚上九、十点钟之后,回到房里,在自己的书桌前,抬灯下,沉浸在遐想里,写你自己的东西,这才是你。白天那异己的世界,也由于天天熬夜,人见你总恍恍惚惚,开会也总打盹,有个绰号叫
“梦”叫你瞌睡虫你也答应。
“梦,这名字很美。”她格格笑了,厚实的胸脯里声音颤动。
你说对你这多少是个掩护,否则早就被揪出来了。
“她也这样叫你?就这样爱上了你?”她问。
“也许。”
你说你对她当然也有好感,不只是性诱惑。你对那时候上过大学的姑娘都、心存戒、心,她们追求光明,努力表现得像天使一样纯洁。你向日知思想阴暗,大学里那点恋爱的经验你已经领教了。你私下说的些怪话,要是被女孩子向党、团组织汇报思想时忏悔出来,把你顺便也就贡奉给祭坛。
“她们难道就不是女人?”
“没有在那环境下生活过,不可能明白。”
你问她会不会想同个可能揭发她犹太血统的纳粹信徒做ài?
“不要提纳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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