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苍白,汗水沁出额头,他只是说:“我从来没开过真枪。”他把枪递给唐老板,但是唐老板不接枪,看见这个洋老头样子很可怜了,还是不依不饶,暴怒地吼:
“你从来没有开过真枪?那你是个骗子!洋骗子!洋骗子在上海混的,见多了,你以为你鼻子高就比我聪明,我告诉你,上海洋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没出息的!要饭瘪三一个!没脸面,跪下求我也没用!我这唐某人天性最恨骗子!”
没想到的是,加里大步走了过来,走到所罗门跟前,把手枪拿过来。观众当中起了骚动。
“你是什么东西?”唐老板威胁地说。
“我是上海第一魔术大师王子。”加里说。
“什么王子?!”唐老板笑了起来:“你不过是洋瘪三养的一条中国垃圾狗。”
加里不回答唐老板,而是平静地推开转动弹仓倒出子弹,摊在手掌上问:“这颗子弹是真的。”
唐老板说:“我姓唐的不玩假。”
“那就好。”加里把子弹仔细顶上弹仓“啪”的一下顶上枪膛“开一枪就能打死人,对吗?”
唐老板说:“当然当然。”但是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不知道这个小子想干什么,说不定会做出非常想不到的事,他的命比这些穷得jī巴打鼓的东西要紧,他已经在挪动脚步,准备必要时躲闪。
加里根本没有看他,只是手平举,对准兰胡儿,另一只手咔塔一声,很响地推上保险:“我开枪一向百发百中,absolutelynomiss。唐老板你说,要我打哪儿?打头还是打胸口?”
台下观众轰地嚷起来,有叫好的,有惨叫着跑的,但是走廊里已跑不出去,全是闻声而来的观众,包括大世界自己的保镖和茶房。
这下子唐老板僵在那儿了,他开始懊悔了,不应该来闯这个台,有人比他还镇得住台面。
加里一边瞄准,一边问:“唐老板,你刚才还喊得屋顶都要塌下来,现在怎么不说话了?areyoudumb?哑巴了?”
唐老板更是不知道怎么办,要说罢休,到此为止,就输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今后在大世界,在上海滩,再怎么撑场面?到青帮老大那儿怎么交待?他只有装作若有所思,还是不说话。
“说呀,唐老板,打头还是打胸?”加里偏过头:“不是你说打死不偿命吗?”
下面观众都站了起来,今天大世界这种好戏太有趣了,看到唐老板都给吓得哑口无言,他们更来劲了。兰胡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躲不闪,脸上只有骄傲的微笑。全场更像着了野火的干树林子,狂声啸叫起来。
加里没有放下手里的枪,只是转过脸来看看兰胡儿,然后重新看着唐老板,微笑说:“你是自己走上台来的观众代表,我们一向是观众代表说打哪里,就打哪里,从来不打折扣,从来不害怕,对吗?兰胡儿公主?”
兰胡儿响亮地说“就是,说打哪儿就打哪儿,从来不含糊。”她手指一下唐老板“从来不像那样的松包吊子货,抽了骨头,蔫不拉几!”
这侮辱话,骂得很脏的字眼,从一个清纯少女嘴里说出,真是充满歹毒,把全场挑动了。唐老板恨不得马上走下台,但台前都挤满了他的吼叫引来的观众,人山人海,大世界从来没见过这多人挤到一个场子里。
兰胡儿高声叫道:“加里王子,你有胆,你开枪打我前额头!脑袋开花,血溅堂前七尺才好看。打心口也行,把心翻出来给上海人看,我丹丹一副血红心肝端给唐老板,看他一向的草鸡胆量敢不敢接!”
全场啸叫起来,还有一部分人惊得发不出不知所云的“啊,啊”但也有等着出事的街痞,真的在喊“打呀!”“打呀!”
加里大声喝说:“当然,今天不开这枪,我们天师班的人还有脸到大世界来吗?还有脸找唐老板要我们的辛苦费吗?我们就是卖命的,今天把命卖给唐老板看看!”
唐老板惊得下巴脱下了。
加里已经在喊:“准备开枪,大家一起喊oneready,twoaim”
场子里乱叫乱闹,反对的人只能低下头不敢看,有的女人用手帕掩住眼睛哭了起来。也有不少人在起哄跟着喊,最后这“three”字几乎是全场歇斯底里的尖叫。“fire!”
随着加里这叫喊“轰”地一枪,兰胡儿头忽地一垂,一手捧胸,胸口喷出血,飚出一丈远,溅了个满地红,前面的人脸上都溅到了。
整个天师班都吓得叫起来,加里的尖叫最响。
场子里的人吓得尖叫着往外冲,好些人被挤得往座位中跳,才不至于被踩倒。闯出祸来的人唐老板也乘混乱跳下台,赶紧逃了出去。他可不愿意让警局的人找住盘问。戏法失手常有,不干他的事。
等到整个场子里只剩下天师班的人,他们围在兰胡儿身边,大岗支支吾吾地说,他没能保护好兰胡儿。
兰胡儿却睁开眼,甜甜地一笑,因为看到班子里的人都害怕她真死了。
几天前兰胡儿和加里准备了几个颜色猪尿泡做新花样,想让兰胡儿表演时少吃一点苦,只是每次要洗这裙子,有点为难。不料今天正好用上。
所罗门和张天师都瘫坐在侧台地板上,吓得脸色铁青。兰胡儿跳起来,跑到后台角落,飞快地把身上血淋淋的裙子换成自己平日的衣装。加里在忙着张罗搬走他们的东西。
兰胡儿对他说:“唐老板今个儿一个人也没害死,加里你呀得千万小心!”
加里听着若有所思,却没有说话。
小山对大岗说“这次恐怕真得离开了?”
张天师恨恨地说“当然呢,值钱的都挑走,这个大世界,今后来不了,死了来收脚迹吧!还能等唐老板的杀手追上来?”
所罗门看着几个年轻人忙着,他站了起来,迅速地奔出场子,跑到唐老板那里去要美元,但唐老板不在,办公室也关着门,他急得团团转,后悔今天自己太激动,忘了当场拉住这个流氓中国佬。
加里扛着他们七零八碎的道具离开大世界。寒冷的晚风吹打过来,人如纤弱的树杆摇晃。所罗门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还要这些东西干吗?真刀真枪地打到戏法台上!全世界任何城市都没发生过的事,世界魔术史上没有!太可怕了,中国人。只有在中国,在上海发生了,这中国还能呆吗?”
加里一听他这么说,就把背上的袋子往地上一撂“不变戏法了?那么真不用扛回去。”
“不过,现在你最好扛着,”所罗门马上吞回自己的话。
加里没有把袋子拿起来,所罗门很无可奈何,两人站在马路上没有说话有好几分钟,突然加里说,他得去帮兰胡儿他们扛一下,天师班还只能吃杂耍饭。
所罗门手一指“站住,加里。你别以为我真老了,真比你糊涂,你肚子里想什么,我全知道。”
加里淡淡地说:“知道就好。”
“那你给我站住。”
“我马上就回来。”加里调头就跑没影了。
所罗门很后悔,他应该把这小子挡下来,加里已经长大了。刚才他不让加里搁下袋子,就有一种预感。他一人扛着东西回到亭子间后,坐卧不宁。
所罗门一直等到近半夜了,楼梯上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所罗门站了起来,把床边的黑大氅披上,对推门进来的加里说:
“明天大早法国蒙塔涅船出发,去马赛,我们可以买两张票到也门,到那里再想办法走下一程去耶路撒冷。快走,先去码头,看有什么办法能早早弄到票上船!”
加里说:“父王,你急什么?”
所罗门一把抓起加里的领口:“你这小子,手枪呢?”
“我没有拿手枪,手枪扔到那一包道具里了。”
“我还没有老到让你这个臭小子愚弄的地步,你在台上开的枪,是你掉了包的假子弹。”所罗门火了。“这点小手法瞒得过我?”
“父王,听我说。”
“手枪,子弹,连你这个人。三者到哪里去,我都要知道。”
“我去要今天的演出费。”说着,加里果然从衣袋里拿出五张美元。
所罗门抢过来一看,的确是五张一元的美元,他大喜若狂。“今天这唐杂种够慷慨的,为什么?”
加里说“我不知道。我要,他就给了,我把手枪子弹全还给他了。”
所罗门拍拍加里的肩“那就好。我没有不相信你的习惯,”他想想,觉得这事情已经不值得追究。他用开水给加里泡了一点饭,没有菜,加里看来是饿坏了,几下就扒得精光。所罗门看他放下碗筷,说:“加上你今天拿到的五美元,钱够买两张船票到苏伊士,那就在耶路撒冷门口了。加里,我的孩子,我们走吧,这上海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谁作上海的主,我不关心。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想我死后,有个安睡之地,合上眼睛离世时,有王子你给我用意弟绪语诵经祈祷。”
“那么,她呢?”
“你的公主兰胡儿?”
“我求你,父王!”
“这钱三张船票钱不够,这是第一;第二,张天师不会让兰胡儿走,他不放,借口说你们是兄妹不能结婚!”
“那么,父王,你认为我们是不是兄妹呢?”加里焦急地问。
“你在城隍庙臭豆腐摊上那事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有点记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许多年前的事,我看到一个壮汉正朝一个小女孩就是兰胡儿身上踩,当时,你就喊痛那样子,我原以为你装的。我很讨厌,就记住‘天师班’这名字!我们是玩戏法的,世事百奇千怪,哪有定数,所以不想问这类事。我不想应付这个多事的张天师,还有你这条跟着女人转的小狗。”
他们出了房门,走出弄堂,走在路上。加里停下不走了,说:“我这就想见兰胡儿,我不能跟她再见就离开上海。”
所罗门一看这加里,一脸坚定,他明白这种时候,三匹马都拉不转。僵持了一会儿,他只好说:“你快去快回,给你两个小时,我在十六铺码头等你。”
加里放下肩上的铺盖卷,掉头就跑,所罗门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你小子可不能不回来,你不能背叛我。否则你跑到天边我也会追到你!”
加里回过头来,突然抱住所罗门说:“父王,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
“你发誓。”
“我发誓。”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所罗门叮嘱他:“但是绝对不能超过两个小时!我在码头买票地方等你”
加里奔跑着,老远就看见一个人朝他这个方向跑来,跑得如他一样快猛。他想,那人一定是兰胡儿。鸟儿引我朝这条路走,就是为了遇见她。
他加快速度,跑近一看,果然是她。路灯不太亮,两边的房屋都静悄悄的。两人都停下了,喘着气看着对方,突然走上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你就知道我会走这条路?”兰胡儿握着加里的手说。
“你就知道我会来找你?”加里抓着兰胡儿的手说。
兰胡儿眼睛红了,她脸一侧,忍住泪水,声音呜咽:“你狠心狠肺到猫头鹰都巡夜才想到我!”她抽出手来,打着加里的身体。
加里由着她打,心一横直接说了出来:“兰胡儿,不要怪我,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
兰胡儿不打了,依靠在他的肩上点头。她知道,这次分离不可能避免。真的没有其他可能了,他真的得走了,她不想他走,可是她又不能不让他走,所罗门一定等着他。
她绕过手去,抹去加里脸上的汗。“你以为来了我就会端端的饶了你。”她开始抓他胸前的衣服。加里握住她的一只手,又握住另一只手:“兰胡儿”
“快说呀!”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要你说出来,兰胡儿呀兰胡儿!”
加里咬住嘴唇,他把兰胡儿抱在胸前,想放声大哭,但是他不能这样,兰胡儿会更伤心。她伤心的事,他绝不做。他只能咬着她的衣服。她紧咬牙,她不能哭,两个人一道哭就没个收拾了。
加里说:“我答应半夜两点之前,要赶回十六铺码头。时间不多了,我得和你师父他们说个再见。”
两人手拉着手,穿过一片棚户屋,往打浦桥走。快到弄堂口,看着停了一辆黑色汽车,邻居从房门里探了一个脑袋,但马上缩回去了。兰胡儿说“不对,家里有事,你快走!”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四周分外安静,好像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经过黑车,并没有看到人,就直接走到最里面房子门前,听了听里面,一切正常。兰胡儿这才推门。门吱嘎一声响开了,兰胡儿和加里前脚跟后脚地跨了进去,突然两把刀子从左右侧伸出来对准他们。还没有看清楚,他们听见屋里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在说:
“你看,我说过,你这个班子现在是小鬼当家,果然有事就来。”
昏暗的灯光下,兰胡儿看到天师班的所有人都被看押在屋内不能动,全部让他们蹲下来,小山紧抱着狗、不让狗闯祸。两个男人持尖刀守着。一个年龄稍大的人,头发已灰白,瘦瘦的,高个子,坐在屋里那惟一的藤椅上,右手撑着一根红木的司的克,两眼炯炯有神。
“不用动刀子,我跟年轻人说话。”他手一挥,两边拿刀子的人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