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恐怕也是这样,不同的只是她无法认出自己的变化。
柳璀说“把窗帘合上一些。”
李路生笑了,指指窗外,只有阳光下的长江急波湍流,对岸的层层青山。那个小岛上,树影中的小平房。
“怕谁看见?”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他又回到他的桌子前,戴上眼镜。
她不应当让上辈人的混乱干扰自己的生活,她想了想,决定不用告诉李路生她见到陈阿姨的事,更不想与他谈那些陈年旧事,她不愿谈这些。于是她说:
“怎么今天上午他们放过你?没人来抓走你,也没电话催命?”
“我把电话线拔了,手机关了,门外挂了‘请勿打扰’,看他们怎么办吧?”李路生说,转过身来看着柳璀。
“好,从此君王不早朝!”柳璀笑了。
“那就要看贵妃每晨出浴才行。”李路生走上来。
柳璀用手指刮他的鼻子,说“不要荒唐。”
但是她身上的毛巾,被李路生一碰就掉下来了。她赶紧上床,用床单罩住自己。她一向不喜欢裸着身子,她不知别的女人,只明白她自己,她喜欢遮住身体,仿佛这样会使她觉得更安全。不过当李路生上床后,她的脸红了。这张双人床很大,而且这房间的床是大双人床,和其他房间的双人床不一样。不过这房间是她要的,并不是丈夫的阴谋。
李路生抱住她,吻她。贴着她洗过带香味的头发,他轻声说:“你把我凉在一边凉苦了。这么久才有一次。”
柳璀这才想起,她急匆匆从坝区跑到这良县来的原因,是一个神秘女人的身影,虽然她没有证据,而且至今对追问这事不感兴趣,但是这个李路生也不能如此装假――纯洁得好象一只羔羊。她推了他一下:
“等等,说清楚,你真的那么洁身自好?”
李路生反而把她抱得更紧,说:“绝对,绝对干净。你知道的,刚才我在读文件,厦门远华案的内部通报,几个副部级被拖下水,心里就想,在我这个位置上,一过手就是多少亿,如果老婆稍微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私心,我肯定会弄不清楚,自己再当心也会被人咬住。”他狠命地吻她“我的老婆真是让我从心里服气!”
柳璀明白,他是答非所问,但是她不知道他是有意躲闪,还是的确听错。李路生拉开她盖着的被子。
“看,不就是一干二净,毫无瑕疵。”他突然看见了她的膝盖“搞成这样?”
她不想说,但他已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声音听起来很有情绪,很心疼似的:“这地方上的人怎么乱来?让你受苦了!不过更显得无瑕疵。”
他的这一席话触动了柳璀。到底问不问下去呢?问下去有点太酸。李路生已经脱掉衣服,钻进被单里。国家的钱干净廉洁很重要,李路生这么说也是好事。
至于那件事,当然要弄清楚,她并不是那种由丈夫摆布的妻子。不过这个特殊时刻,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路生已经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肉体却自然地激动起来。但是我并不想和他――她想说清,不过等这之后再说,她对自己说,有时间好好拷问他!
她的身体一下就好受些了。李路生和柳璀几乎同时达到了高潮,两人身体分开时,已经汗水淋淋。
李路生从浴室拿了一把热毛巾来给柳璀,然后自己去冲了一下。等人出来,柳璀对他说“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守门。”
李路生听话地回到床上,瞧着柳璀拉上窗帘。“没人敢来,你昨天已经让他们尝到了厉害。”他连连打了两个呵欠,笑着说“我想我们明天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去哪里?”柳璀问。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纸盒桔子汁,倒在两个玻璃杯子里,递了一杯给李路生。
他喝了一大口,说:
“回我们在坝区的家嘛!你的假期不会只有三天吧?”
“那里不还是旅馆。”柳璀不太高兴地说,她拿着杯子,心里隐隐感到不情愿这么快就离开这地方,虽然她不知道什么原因。
“借了一套房子给我。”李路生看了一下柳璀。“坝区在号召职工买房扎根,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
柳璀没有说话,喝着桔子汁,她知道李路生也不等她回答。她在科学院那套房子,算是他们的家,虽然家的气氛不够。厅里卧室里都放着书,像个图书馆,一间房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另一小间就搁了一辆她的自行车。锅碗杯子一套,冰箱里全是超市的速冻食品,微波炉一热就行了。他们双方都有责任,她可能责任大些。但是她的事业,不是愿意牺牲就能牺牲的,好几个国家研究计划挂在她的实验室里。
李路生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躺下闭上眼睛。“先别想别的,今天晚上的重要宴会,不知道怎么弄的,那些港商台商,都知道我的‘夫人’在此,一定要在宴会上拜见,他们都带着眷属。我想,忙了那么多天,这最后一关,请你帮个忙,出席一下,不知能否得到‘夫人’应允?”
柳璀走到窗台前,在沙发上坐下。这才回答:“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我出席不可?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宴会,吃个饭累得慌,装几个小时笑容,值得吗?”
李路生坐了起来,拾起床边的衣服,穿了起来。“我还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三峡的资金不靠计委,那里麻烦人太多。其实也不必靠国家投资,我们自己发行平湖债券,自己融资,完全可以做到借鸡生蛋。港商台商两个融资团,有意投资,其实钱好办,还有别的来路,政治意义更重要。今天白天良县这边人陪着去参观,下午准备签意向协议,意向能否巩固,经验是晚上宴会要开得好。”
“原来你要我这‘夫人’为你凑戏!我搁下实验是来做这种事吗?”柳璀有意夸大她的不快。
“就露一会儿,一会儿,将就一次。何况你的长相一等。我看那些富商的老婆珠光宝气,一个比一个难看,远远及不上你一个脚趾。”他穿袜子,眼睛却盯着柳璀的光脚。“微服私访露了身分的是你自己。本来我可不肯展览自己的娇妻。”
柳璀跳起来去拉窗帘的绳子,帘挂很灵,窗帘几乎自动开了。
“露一次就露一次,又不是上杀场。但是这个酒店的经理是特务!是他偷听我们的电话,又引来那个汪主任!怎么是我自己露了身分?”
李路生嘘了她一下,叫她静下倾听。
门外有脚步声,很急。“又有人偷听!”
李路生与柳璀相视一笑。“开,还是不开,这是个问题。”他说。
像是回应他的话,轻轻的,带有试探性的敲门声响起来。
李路生把柳璀一把抱起,放在床上,拉过被单盖上。“我这就出去,你再休息一会儿。”他在柳璀嘴唇上吻了一下。“晚上六点在楼下宴会厅,我五点三刻上来接你――谢了,今天夜里再好好谢你。”
他看看手表,皱了皱眉头。走到门边,站在穿衣镜前端详了一下自己。忽然转过身对柳璀说“你瞧,我不吃唐僧肉,恐怕我就是唐僧,这些人想吃我!”他脸上有一种嘲弄庸众的傲慢“唐僧也有几拳脚,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就擒吧?”
这话大概算是回答了她特务之类的说法。他一向说话这样神神秘秘,不屑于讲清楚。敲门声又响起,他稍打开一点门,闪身出去。
混乱的局面
做夫人,一天就等着晚上开宴。这算什么生活呢?
柳璀不太能理解这样的女人,但是这样的女人能让男人高兴吧――例如李路生,以前老说她是个当妻子的好材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样的女人当官太太,实在太理想,李路生也会对她更好。
偏偏她上不了厅堂,也下不得厨房。在做菜和吃方便面中作选择,她总是要后者。这么多年来,她没有做过一顿像模像样的饭给丈夫,家里从来没有招待过任何客人。以前在父母家,后来在养父家,都一直有阿姨,她不用做任何事,实际上她几乎一辈子吃食堂。只有到美国后,靠可怜的国家公费奖学金过日子,才只好自己做饭,大多是李路生做厨师,她给他打下手,洗菜洗碗。后来柳璀有了实验室助研费,才一下子宽裕多了。但是他们平日依然节省时间专心学业,如果两人嘴实在馋了,一般都忍忍。
只有等到考试成绩不错,才去庆祝一下,开车到城中心吃餐馆。和其他中国留学生不同,他们不去中国餐馆,而是选不同国家不同风格的餐馆,一一尝过来。她最喜欢意大利烤茄子和红辣椒,再来一份生火腿肉沙拉,刚出炉的面包,真是尽善尽美。
这么一想,柳璀感到肚子饿了,还是昨晚在陈阿姨那里吃的泡菜下饭。她匆匆在行李箱里找衣服穿,就听到门口有敲门声。
“早走了,”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敲门声停了。
过了半分钟,那响声又来了。
这门真可怜,没有安静时刻,总是被人敲打。柳璀走过去哗地一下把门拉开。一个陌生男人在门口,她仔细一看,原来是金悦大酒店的郑经理,那个把汪主任引来的家伙,他换了件灰色西服,没有打领带,远远没有昨天那么神气活现。
她简略地对门外的经理说“早走了!”就想关上门。
“柳教授,”经理也学了汪主任对她的称呼,不过声音放得较低。“我能否跟你说几句话?”说着他就想进房间。
柳璀伸手一拦“对不起,我昨天就对你们说清楚了,我不管李路生的事,正像他不管我的事一样,找我是白找。”
经理抬起头,她看见他一脸疲倦,眼睛布满血丝,一夜未睡的样子。
“请柳教授听我几分钟的话。”他哀求道。
“不是我的事,一句也别跟我说。昨天你们设计陷害我。我还没有找你们算帐!”柳璀声音大起来。吓得经理朝两边看,生怕走廊有客人听见。
“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经理说“我个人的事。请你听一下,可以吗?”他的样子可怜,几乎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柳璀拦着的手放下来,她转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好吧,请说精练一些。”
经理在一个软椅上小心翼翼坐下。在他与沙发间是圆桌。他开口说的话却吓人一跳“汪主任被抓起来了。”
柳璀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惊奇得眉毛一扬,她明白这个经理又要做什么,就耸耸肩,讽刺地说“抓人者被人抓,怪。”
“市纪委今天上午动手的,汪主任双规,关了起来。”
柳璀想,这可不就是,如果心里没鬼,闹那么多名堂干什么。但是这种情况,她还是情愿装糊涂。她搓搓手,说汪主任能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向组织上说清楚,不就行了?挪用公款,退出来不也就得了。柳璀当然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现在正好刺激刺激这家伙。这个窗明几净的豪华旅馆实在肮脏,她有意将话递给他:
“不过,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昨天为什么把姓汪的引来,今天又来替贪污犯说话?”不用说,这两人肯定合伙贪污,现在一个要牵一个出来。这城市惟一的大旅馆经理,送往迎来,一切从他手里过才方便。这些舒适雅致的房间,不知干过多少鬼名堂。
不料这个经理被她一刺,反而脸色激动得通红,口气也变得理直气壮了,拼命也要和柳璀讲清理似的。“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政策变化的牺牲品!”
“我不是纪委,不懂政策。行了,”柳璀站起来,对他下逐客令。
经理坐着不动,看着那左角桌上的黄玫瑰,这让柳璀想起这玫瑰还是旅馆送来的,昨天晚上她回来就放在房间里。这叫她一下想起拘留所那尿臭熏熏的房间。
经理说“是李总改的政策。他体谅下情了吗?他做清官好人,我们按政策办事成了罪犯――我知道,他昨晚会议上关照,让市纪委等他明天走了之后才关押汪主任,自己可以脱尽关系,不至于给人弄成惹了夫人就动手的印象。但是市纪委就要在他鼻子下做这事,大家拉破脸皮。”
柳璀坐了下来,经理这一番话一口气说下来,如机关枪一样。如果她再要他走,似乎是她害怕听真相。
“我可没有本事叫抓谁就抓谁。”柳璀看着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但马上又放回去了,朝她说了声抱歉。她注意到他的牙龈发黑。“到这阵子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把我卷进来?”
经理似乎松了一口气,现在柳璀态度不如以前那么强硬了。他解释,其实几句话就可以把事情说清楚:迁移费的确是个大数字,全良县八万就地后移,四万迁出。这么大一笔资金,不可能全部一下子交到移民手中。总部如果分批把钱发下,倒也罢了,偏偏一下子全发给良县,说是资金提前到位,可以先用来投资地方工商业,只要我们能及时回收,办妥迁移即可。
柳璀说“这就对了,及时发放就行了,人民和领导都没话说了。”
“问题就是什么叫‘及时’?”经理叹气,咬了一下嘴唇。“投资要有一定时间才能回利。李路生――李总――去年到中央奏了一本,说是‘非自愿移民’,不会有好效果,到异乡白造了不少房子,农民还是回流或盲流。不如直接发钱,让失地农民拿去做小本生意,自愿迁居。”
柳璀想到自己以前当知青的经历,觉得丈夫的想法有道理,思路比较开阔,不是拘泥于‘管民’老路子。
她摊了摊手。“这样,大家不就省事?”
“不错,”经理看了看她。“但是钱呢,投资说拿回就拿回了吗?”
柳璀开始觉得自己不是干政治的料,她完全不必继续这种谈话。“总给你们一定的时间的吧?”她不太有把握地说。
“给时间也拿不回!受资企业一看这局面,就明白他们完全可以拖着,让我们这些人先倒霉。拖一年就是一年的利。中国人现在个个比耗子还精,人人为钱狂,见到钱,别说熟人,就是亲兄弟也照样出卖。”
“那是他们犯法。”
“那是我们违反合同,我们提前索款。”
原来有这么个乱局在里面!她说“难道良县市政府不知道,库区总部不知道?”
经理咬牙切齿地说“当然知道,所以市里这次提出要求,购买三峡债券――用未能回收的迁移费赊购平湖公司债券,金边债券高利,企业会乐意接受,总部帮一把,钱就转回来了。”
这是柳璀今天第二次听到平湖债券这个词,她不明白李路生弄出来的这些纸片,怎么会比钞票还值钱。
经理好象明白她怎么想,就说“名义上是公司债券,实际上是国家保证,水库大工程作抵,当然值钱。但是李路生偏偏不卖给我们市,要我们先弄清迁移款。”
“不能说没道理,连环债有什么好处?”柳璀话是这么说,心里有点糊涂了,这里肯定有些没有说出来的名堂。
“偏偏迁移费只有靠债券才能补救局面。”经理长叹一口气。
柳璀对自己的无能急了,如果是路生在这里,两句话就能把这经理吓走。她决定不再听下去,想一言击中要害:“你是说李路生害了你们。”
“对了。”经理也不再迂回。
柳璀想了一下,平静地说“你叫我柳教授,就是与李路生独立而论的。我既然是教授,就请不要低估我的智力。”她站了起来,经理也站了起来,两人脸上都没有一点好颜色。柳璀说“你是这个酒店经理,跟迁移办没有关系,却一口一声‘我们’,就证明钱去路就是不对,你们用来做生意了!姓汪的会把你交出来,你就到这里来吓唬我!”
“我们会上诉,批评李路生随便改变政策,搞乱库区建设,煽动移民闹事。”经理一步也不让,一副既然撕破脸不在乎的样子。
一说“闹事”柳璀马上全明白了,这些人两天来贼头贼脑弄什么名堂?她一把把花瓶里的玫瑰抓起来,扔在脚下。“你们就是想把公事私人化。弄出一大套事,就是有意把路生拖进去。”她转过身,不看经理。“今天的谈话,我不会向李路生提一个字,你也好自为之吧!”
经理反而高声吼起来“我告诉你,就是你帮助李路生煽动移民闹事:你如果不说,我们向李路生说,我们有证据。闹事者中有个陈月明,是你们的亲戚死党!看你们怎么说清楚!”
柳璀猛地拿起那个花瓶,把里面的水全喷到这个男人脸上。她从来没有如此生气过,她激动得嗓子都着火了,差点气都透不出来。
这瓶水把经理淋清醒了一些,他停止吼叫,用手抹了脸上的水,有风度地甩了甩头,含笑说:“柳教授,你既然明白人,就不妨跟李路生说一句:自己升官,也给下面留一点活路。弄个你死我活,状子满天飞,不管有多少根据,他都升不成部长!”
柳璀手朝门口一指,沉着地说“你可以滚了。”
等那人走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她走到床边,躺下来,一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压住自己在发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