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到来之前,裘利安订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现在他的恐惧正相反,闵到底会对他怎么样?男人会变,女人也会变,尤其是一个中国女知识分子,自己从没有过经验。闵既然能变过来,也能变过去。他实在怕在北京扑个空,闵会晾着他。
不巧,这天是星期日,拥挤的市南区街上,裘利安和田鼠各自坐了一辆人力车。时间紧,为了赶上火车时间,裘利安挥着钞票大叫:“赶上火车每人加一元。”田鼠的那个车夫瞅
空从人行道上绕过,跑得飞快;裘利安这车夫不行,他跳下付了钱,换了一辆车夫强壮的。
他赶到火车站,竟然还有十多分钟。田鼠早就将他的一口皮箱送上火车,放在厢位。
火车从青岛直达北京。裘利安不用问在哪里下车。他穿着中国长袍,深蓝绸面,驼绒里。他不在意这服装是否使自己样子很滑稽。不过天已冷,穿这样的衣服真是享受。他担心北京更冷,也把黑呢大衣带上,还有一顶黑礼帽。头等车厢十美元,他一天半的工资,像从巴黎去柏林那么舒服。正巧这火车是德文告示,德式服务,使他格外惊奇。
火车很快就把新旧杂糅的青岛丢在身后,铁轨一直延续进郊外乡村,穿过海湾山泊、田野、森林和无数隧洞。
走出山东的山区后,就穿行在华北平原。河北,黄河流域是中国的心脏地带,中国文明的摇篮,现在,目光所触之处却破败得叫他吃惊。冬天的农村,田野光秃秃几乎看不见树木,散散落落全部泥垒的茅舍,房子像牛棚。村头上,大人孩子都是衣衫褴褛,脏脸瘦削。
火车每到一站,车厢外便涌着讨饭的人,个个病瘦,衣不遮体,在刺骨的风雪中冷得浑身像筛子发抖。
越往北行进,越是贫穷。
英国农村至少还有田园风光,农民生活至少比城市的工人强得多。而中国工人生活虽然困难,中国农村的贫穷几乎使人窒息。裘利安很愤怒,就像伦敦东区曾经使他愤怒一样。世界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而他却在干什么呢?
他想起在青岛火车站前,他跳下人力车,差点撞倒一个上身光裸裤子极破烂的人。他收住脚,那个人是撑着拐杖,却跪着伸出双手乞讨。他看清了,这人从大腿以下全没了,面前是一块布,上面写着字,不知是什么字,也来不及问,只是顺手往布上扔了几个钱,赶快进站去乘火车。那个人可能是个伤兵,和日本法西斯打仗,丢了腿,政府没心思管他,也许是在内战中丢了腿,更没人管。他的腿桩上不知如何钉了两截木头,他就“站”在那两块木头上。
他不是不知道,在英国时,从记者的报导,从中国回来的人写的书,都仔细描写过中国的贫穷和苦难。中国的故事永远是悲惨的,让那些神经脆弱的太太们读不下去。所以中国是最值得革命的地方,需要马尔罗笔下那种敢于牺牲的中国英雄。这时,他非常清晰地记起在去年九月,从香港乘船驶进上海时,他对这个国家的革命充满了怎样的激情!他写给母亲的“遗书”他来中国就是为了奔赴一条值得献出生命的危险的路。
首先,现在看来有一种可能事件的发展,会使我卷入中国的革命政治,我想我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行动者,我想试试。
其次,我做任何事,必是出自坚定的信念,我对这个世界弄到如此白痴般一团糟感到有责任,而且,对身受此难的苦命的中国人深为同情。如果我的中国朋友冒险,我希望我分担这危险
这封长长的“遗书”他一直保留在身边,没有寄出。因为他到中国后,西方人写个不休的苦难,他看到不多。相反,他看到老百姓有自己喜庆的祥和,一旦从苦力劳动脱身,他
们的生活也自有风趣。就说青岛,下等餐馆墙上也必然挂挂书法,柜上摆盆花。他们在这个海湾边放个塔,那个山头放座庙,艺术融入自然,毫无唐突。有钱的人似乎不少,乡下的地主也能供子女到日本、西方留学。而知识分子有英国式的自由主义理念。至于中国女人,更是好看,而且喜欢生活中美的东西。他由此竟然忘记了中国生活的另一面,或者说,有意不去注意那些带有腐烂化脓的地方。
如果母亲看见他那封遗书,只会理解他,并且只会喜出望外他变了主意。因为遗书中有一段他自己也觉得给母亲看很不妥的话:
我的一生过得幸福而诚实,我情愿暴死而不愿其他死法。比如不想老死床上,没有比上战场更让我激动的。我当然想看到未来,我会尽全力不死,我完全不是烈士,但我现在能对这样一种结果心平气和地考虑。要是我去闹革命,我肯定会带着氰化钾,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受到折磨。
历史真是个拿人开心的舞台总监。他现在却坐在最舒适的头等火车车厢里,驶向中国的名城,宫殿古都北京。裘利安真心地感到了内疚,他被中国文化和中国女人的魅力迷惑住了,享受着生活的种种奢侈。
或许,他天性就沉耽于快乐吧。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用一个许诺安慰自己:记住这个国家的贫穷苦难,他应当为此作出牺牲。时间一到,他就能!
闵说:“我会在北京等你。”她的声音是那么孤独,又是那么的充满激情。
面对如此美妙的爱情,他有权利暂时忘掉自己的衣袋里是否有氰化钾。
裘利安从皮箱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抽出闵的英文小说手稿。他开始读她的小说,火车正在跨过一座很长的桥,车轮与铁轨的撞击有如敲钹。火车轻轻摇晃,但是看不到桥下有水。窗外的景色渐渐蒙上暗色,他拧亮座位边上的灯,桌上有啤酒,水果和可口的法国菜。头等车厢的舒适,像一层又一层的纱幕垂挂下来,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快速的活动舞台上。这舞台很好,再也看不见余下的世界。
闵的英文字迹极为清秀,他一边读,一边用铅笔修改个别用词。但是往下看,他就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再改动。这是一个女孩在一个奇怪家庭长大的故事。她父亲有九个妻妾,母亲是第三房,娘家原是福州四大富豪之一。父亲从朝廷领差到福州,上她家做客时,母亲被叫来送点水。他正要欣赏一副画,她和一边的丫头帮着打卷挂轴,她穿了件深红色丝质上衣和裤子。母亲的手指启开画轴时,娴静优美,神情自如,如画上的睡莲。于是父亲迷上几乎比自己小二十五岁的这个少女,当天就提了亲。母亲在这家排行老七,女儿太多,并不珍爱,做三妾也不算太委屈。
但不知为何父亲爱她母亲远胜过其他妻妾,和她母亲度过的夜晚比其他人合起来都多。这个大家庭里妻妾内争已经穷凶极恶,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年龄相差太大,而她太小,帮不了母亲,母女的日子很难过。
父亲是清宫廷军机大臣,住着一个大宅。这女孩从未弄清过到底有多少套院子,经常在“自己家里”迷路。她管大老婆叫妈,对自己母亲叫三妈。没有人弄清大院子里还住着多少人,那些管家裁缝,花匠和厨师,差不多是一样的面孔,旧的佣人尚未去,新的佣人便来了。
父亲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后,思想上日渐与改革维新派亲近,参与了他们的一系列策划活动。
当改革遭到守旧派血腥镇压时,父亲也受到牵连,家产大半充公,被流放到新疆沙漠。只有母亲一个人愿意陪他远谪边戍,父亲也只要她一个人去。她由父亲的大老婆照管。但是路途艰难,父母亲都病死在路上。
这个大家庭由于父亲这棵大树轰然倒下,全家人抢家产,大打出手。最后大院出售,人作鸟散状,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一部很感伤的中篇小说。裘利安一口气读完,已经是半夜。
他将手稿合拢在一起,这不是他喜欢的小说类型,也不是弗吉妮娅阿姨的那种作品,语调太纪实了一些。他能猜出闵多半是在写她自己的故事,这正是此书迷人的地方,真假莫辨,似乎并非全部虚构。不管怎么说,她的英文写作比她的口语能力强,散文的风格遒劲,简练而生动。那个新月社的核心人物徐诗人,幸亏在飞机里坠毁了,将闵比为一个二三流的英国女作家,真是缺少文学品味能力,看走了眼,闵的语言上有点像弗吉妮娅阿姨。裘利安第一次看到闵的艺术才华,心里很高兴。有貌又有才,是他喜欢的女人类型。
出租车将他从火车站带到闵留给的地址门牌号码时,他一手拎皮箱,一手拿大衣,站在一个宽阔的巷子巨大的门前。
显然这是个豪华大宅子,门前有五级台阶,石阶两旁是石狮,红门,金门钉,门环叼在两个大青铜猛兽嘴上。
裘利安报了名字贝尔教授,看门人通报回来,他被引了进去。过了两扇门,一堵镂月裁云的画墙,墙前精美的瓷盆开满鲜花。
他走过一道道厅堂,穿过一个个有人造假山的花园,有的整修齐整,有的显得荒芜凋零,似乎属于不同的主人。高过墙的红白梅花开得恰是最繁华之时,枯干苍老却有青苔。池塘边的小路卵石铺成花式,冬青树篱隔开一些不让直视的房间。有时能看见女人走动,看来大多是仆妇,见了他这个洋人也不稀罕,依旧做自己的事。
仆人终于停在一回廊底端,放下皮箱,恭敬地对裘利安说“先生,小姐在等你。”
他回过神来,仆人已不见影了。回廊转弯处有一对红木亮漆长凳,回廊匾头有四个狂草的大字。裘利安转过身,闵果然已站在门口看着他。她穿着非常艳丽的服装,绛紫色旗袍,银闪闪碎花,领口、长袖口与下摆都镶有枣红的毛边,蓝绫细缎长裙,浓密的一头长发,像古时女子那样梳成大髻,前额上留着一排黑又亮的刘海。
她简直就是中国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看着他,却又是那么活生生的鲜丽!他好像不认识似的:青岛的女知识分子无影无踪,他一下看傻了。
他们没有笑容,也没有说话,仿佛等待太久的东西终于真实地冒出来,生怕一句话就会惊走。两人互相看着有好几秒,仅仅几秒之后,他们就找到只有他们俩才懂得的眼神:注定要发生的事,想挡也挡不住。
闵走上一步,也不握他的手,告诉他,当然不住这儿,她已找了一家旅馆。她把手里提着的白狐皮大衣穿上。
裘利安拎起皮箱,和她一起朝另一条路走。
在某座花园假山背后,一个白发银须但眼神炯炯的老人,走过来,笑声健朗,自我介绍是闵的父亲,他的英文还挺像一回事。
客气地打招呼后,他问裘利安要不要多呆一会,与他的两个日本客人一起欣赏梅花?假山那边,两个日本人坐在亭子里正在用茶。侍女都穿得漂亮,小心地静候在一旁。
裘利安见闵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就立即谢了他。闵马上说,裘利安是同事,路过北京,片刻就走,下次再来打扰。
闵的父亲也不强求,告辞了回到亭子里。
“有多少自传成份,你的小说?”裘利安不得不问,他好奇了。
“就是我父亲流放还没上路就被朝廷赦免了。现在已经是民国,早就不做官了,是在野名士。不过,我的确是孤儿,”闵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去世。”
“你父亲会说英文。”
“我父亲会马马虎虎几国语言,打招呼而已。如果你留下,客人就得说中文了。你看他都七十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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