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利安说“房里那个穿西式上衣,口红涂得厚厚的女人眼有异光。别看,别看。”
他们走出房间,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房门口。艾克顿真了不起,在北京不过四年,已成京油子,在中国混得很内行,能每隔几步都对那老人说一番恭维话。
出大门,艾克顿才说,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礼物,才七年就生了六个孩子,刚又生了一个。算算,老人该是七十二岁了,实在多产多福。
这下裘利安愣住了。他手中的画卷,也好像有精灵地变得沉重起来,这个东方马蒂斯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儿女。他的螃蟹,他的速生螃蟹,也是房中术产物?
艾克顿说“家藏有这老先生的画,小心防盗。”
第二天,闵来旅馆,她看了裘利安买的画,笑着说“值,白石头老人的画,以后你的子孙准会因此发一笔横财。”但她马上停住不说了。裘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孙等等,太靠近两人忌讳的题目。
太阳升高后,雪融化快,但残留在屋瓦树枝上。因为外出,闵特意选择了紫青底色,泛银光的翠兰缎子面旗袍,有个孔雀毛织的坎肩。裘利安早看到她是穿了耳孔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戴耳环,每只耳坠是两块一大一小蓝宝石,银花边相连,同紫青色相配。
他们俩来到东来顺吃饭。这家店的涮羊肉——一种奇怪的吃法,一个铜炉,中间烧炭火,四周是汤,薄如纸片鲜嫩的羊肉,在沸腾的水里一烫就成,蘸碟子里的酱,味道极佳。葱和新鲜的大白菜莴笋叶切成细丝在盘子里。
又是隔席,裘利安发现椅背上漆有一对长头发长胡须的水鸟,闵说“这种鸭子,中国人叫鸳鸯,‘爱情鸟’,因为它们永远互相偎依。”
两人吃得很慢,边喝白葡萄酒,边谈起文学。闵说她的小说题材太窄,按现行的普罗文学标准,不值得读。她认为小说是艺术,而她只能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太,小姐,少爷,堕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裘利安笑了起来,打趣地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诗页来。
闵抓过来就要读,裘利安说宜看不宜读。
闵一看就明白了。
交合之后
横越,跨过,纠结的蚊帐,
脆弱的维纳斯,迷惑的战神,
陷坑已经张开铁网,
锈痕斑斑,如潮涌的星。
自然尚容许穿透,
只挡在一层皮膜前,
墨画的节肢动物可以生殖:
在切嚓响的搏击中。
螃蟹肢腿在海的拥抱中扣紧
咸味的粘液,向深海沉没
“交合之后,”闵捂着嘴笑起来“这诗标题也太露。墨鱼,螃蟹,蟋蟀,你把白石头老人的全套货色拿过来了。”对整首诗,她并没有表现出裘利安期待的欣赏“哦,结局真惨!”她情愿开玩笑。
“不好?不喜欢?”裘利安忍不住了。
闵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是墨鱼,靠吸水行进;我就是深海,积聚咸味的粘液。我就是螃蟹,被你的粘液缠住,就会深入深海。”
“那么,诗本身呢?如果与你无关?”
“那就太性感了。”闵说“不过,这诗你已经给别的女人看过,你是写给她的。”
裘利安脸都白了。“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昨晚你不在时我写的。”
“就是,就在昨晚你写信给你母亲的时候。”
裘利安沉默了。女人的敏感真是细如发丝,闵已经完全了解他对母亲的依赖信任,他与其说是儿子,不如说是一个永久的柏拉图式的情人。闵点明这点。
这时,招待端上来一些野味:黑木耳,松蕈,马齿苋,山芋,竹芯,参片。
只过了一会,闵恳切地说:“我真希望,我也能爱上你母亲,分享你们的亲密。”
这几句话,使裘利安头脑轰的一下,蒙住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弄清这几个层次之间的关系。连他自己也无法用简明的话说清楚,而这个中国女人,用不够表达的英文,却道出了关键点。
裘利安说:“这首诗,还有四行,你看吧,究竟是写给谁的?”他从衣袋里取出一页纸来。
逃逸,海风飞过寒冷
绯红的日落,黑色的断树
陡峭的英格兰鸟语悬壁;直到老
越过沙滩纠结着,我们睡。
闵读着读着,忽然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哗哗往外淌,没有声音,也不用手绢去擦。裘利安看得心痛了,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抱得紧紧的。虽然他原本是不想把这四行给闵看的,他觉得他还没有把握,如此清晰地表明感情。但此刻,闵的反应这样的强烈,使他难以守住防线。
闵把裘利安推开一些,掏出手绢擦干净自己,望着他说:
“不要紧,我知道你这是写诗。但是为了你这句‘直到老,我们睡’,我要给你一点奖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会让你终生想起都会感激我,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
两扇黑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正是太阳刚有点西斜时,街上的嘈杂声几乎一下子被隔在门外。裘利安在日后想到这一天时,他只有顺序不清的记忆和深深的遗憾。这个大院外表并不起眼,或许只有带个照相机,才能有明确的印象。
他无法忘记进入第二道门后发生的一切。
的确,用闵的话说,到死,他也没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