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忘了闩门——这是他或林每次必做的事。程径直走进来。
程脸都气白了,他穿着长衫,好像没印象中那么瘦削。他气得发抖,手指着朱利安的脸,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一个绅士。”程的声音非常愤怒。
朱利安一直在等程说话,他心里慌乱,没有思想准备,在这个时候与林的丈夫对质。当程说完这句指责话后,他反而讪笑一下:“我从来就没想做绅士,我们家,我们的朋友也没一个绅士。”
程没有听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你的行为哪像一个绅士?”
看来程不知道这种场合应当说什么,可能气极了,找不到合适的词。这反而使朱利安对他有点同情,他跟这位英国培养出来的程教授,在这种极端的场合,实际上完全无法交流,他们的词汇含义根本对不上。程是书上学的英国文化,哪怕他说的是英语,也是另一种语言。
于是,朱利安干脆坐在船形桌子前,看程怎么说下去,或怎么进行下去,拿他们怎么办。程不说话,两人用沉默来较劲,这使朱利安有些恼火。朱利安想他们之间无理可讲,他并不欠这个男人,林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他发现程尽量不看床。
朱利安转过身,林坐在床上,明显地并没有赶紧穿上衣服,只能裹着床单。床边就有一件她的漂亮旗袍,还有一双高跟皮鞋,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光着身子,套一件衣服跑来的。因为天热,他才没觉察出她以前身上的凉气。
由此,他也想起来,她留在他这儿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她没有带怀表,也根本没有看时间。她有房门钥匙,可能早在八点就来了,可能更早。但是仆人们起得更早,她开门进来,很可能被看见,而且,以前她每次小心闩上卧室门,这次没有闩。
难道她是有心让丈夫来抓住他们?而且抓个无法抵赖的真凭实据——她在床上?那又为了什么呢?
或许她是孤注一掷,想造成危机,使他们两人的事,来个解决,想迫使他娶她,开始离婚结婚?她一直认为朱利安犹豫不定,是他们痛苦的根本原因。不管她表现得多么有耐心,也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机,朱利安还是不愿松口。
恩恩怨怨,牵连纠缠,林对他到底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天哪,林,朱利安心里叫道,他本想等做ài结束告诉她,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已经下了决心,她要的,他都会给她,只要两人能在一起。
可是偏巧,他们今天做ài时间也太长了一点,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而她已经做好一个绝望的方案。在他下决心的这段时期,她也下了决心,来个破釜沉舟,一次解决,决不再拖泥带水。她一旦狠下心来,就什么事都敢做。
就多一天,哪怕多半个小时,都不行吗?连一点暗示都不给他,用这种缺乏理智的行为强迫他,用这种无可挽回的形式,将三个人全部推到一个总危机之中。而他,却是最害怕失去选择自由,不得不接受强加给他的愚蠢的决定。
“中国女人真危险!”他不由得心里打了个颤。
另一种情况更有可能:程早就知道一切,程和林已经有好几次激烈争吵,只是不愿公开吵。程情愿相信林到一定程度会回头,不会危及婚姻。这样他可以保留脸面,不仅是在校园,而且在中国知识界,所以他从没来找他们麻烦——中国人一向比西方人有耐心。程见到他时,每次都很客气。
但是,在朱利安失踪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使程不再忍耐下去。比如,林绝望中做过很不理智的事——从她惨白绝望的脸色看,甚至有可能她把自杀的威胁付诸行动。事后只能向丈夫悔过,并许诺再不继续这种私情。
他想起林在与他做ài时,有好几次叹息,好像轻声说过一句:“你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如此轻,仿佛不是对他说,而是对自己。
他的仆人,两个,都可以随时出卖他这个洋鬼子,去向院长讨好。从第一天跨入这幢房子,他就凭直觉不喜欢有仆人同住。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早就报告了。程太容易知道。他早就应当明白,程不知道,才真是奇怪的事。而今天,仆人可能报告说,两人就在床上。难堪之中,程可能被迫采取行动。他承认,他对林的耐心,远不如程。
朱利安记得小说家福斯特,另一个在他生命里像父亲一样的人,曾对母亲说过:“朱利安狂野行为后面,骨子里还是一个真正的英国绅士。”现在,在这个下了一夜的雨停止的初秋的上午,朱利安有些明白了,他的确是个十足的英国人,中国——中国女人,中国革命,中国的一切,对他来说,永远难以理解。他既不能承受中国式的激烈的革命,也不能承受中国式的狂热的爱情。
他看到林坐在床上,脸上有一种陌生的神色,两眼茫然,不知在看什么,或许在等什么?而程从喉咙里清嗓音,要打破沉默,好像又要再说一遍,说他不是个绅士。
这时,朱利安却安静地站起来,对程说:“我向你表示最深的道歉,我承担全部责任,并且,我现在就提出辞职,离开中国。”
他走出卧室。在下楼梯时,身后那宽敞的卧室,沉寂已久的林,发出一声沙哑的嚎叫,是一句中文,好像是在骂他,但他听不懂。朱利安觉得度过非常漫长的时间了,才听到她的声音,她也能发出声音,只是一声被射倒的野兽般的嚎叫。
他在楼梯上略略停了一会儿,他有点失望,他没有等到她的哭声。
朱利安一直为等不到林的哭声心里不是滋味。在他回英国的途中,路经香港,在旅馆时,他的乡愁病犯了,用此来对抗他一直想折回中国去的念头,这念头有时是如此强烈,一天会出现好多次。以致他写信给母亲,建议母亲在花园里挖一个游泳池。
有点水,即使不是江或湖,也是安慰。
武汉不仅在地图上和空间都远了。好像许多年已经逝去,母亲那里累积他的信,怕有上百封了吧,环视一下整个生命,不过一小段。他觉得他这一生不会再有爱情,可能就将消除掉心里那种滋味,不完全是难受,准确地说,是慊慊的感觉。
在街上,遇见有些像林的中国女人,他都不去看。他不想再见到她。
夜里,他突然大汗淋淋醒来,他梦见了她,穿着一身黑衣。好像她从来都没穿过这种颜色。
林是决不会再当着他的面哭的,哪怕是他不在房间,也不愿意让他听见的。她把最后一点自尊留给了她自己。
对于他们的无奈结局,她也不是没有责任的:她就是不肯仅仅做他的情妇,因为她爱过他,仍然爱他,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更真实地爱着他。这是她做人的权利,爱的权利,她就是不肯被他那么不公正地对待:偷偷摸摸,不敢理直气壮地爱她。她不能让他不把她当做平等的人对待。
在那个致命的上午,她的眼光就把他看穿:他实际上摆脱不了种族主义,不过比其他西方人更不了解自己而已。他的灵魂深处藏着对中国人的轻视,哪怕对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在林和程面前,他的决断绝情,说到底,还是西方人的傲慢。
不能回想,他对自己警告。他自认为是个世界主义者,结果只是在东方猎奇。他只能回到西方文化中闹恋爱,闹革命。此时,他突然想起,k,是“神州古国”中国古称cathay的词源kitai,他命中注定无法跨越的一个字母。
船驶出海湾,慢慢地进入大洋,掉头向西行驶。每向前一段,他就少了一点感觉,当那片广袤的大陆变成一条线时,他的痛苦也减轻了几分。船浮漂在大洋上,四周全是海水,和天空一样蓝,没边没际的,一只海鸥也没有。那慊慊的感觉,却依然带着一种辛酸的疼痛,在吸他脑汁和血似的。他看见波浪散开,天和海渐渐透明,透明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