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年,奥地利被法西斯并吞。从一九三四年到一九四年,除了两度访问美洲之外,茨威格一直侨居英国。一九四年取得英国国籍,前往美洲,最后住在巴西。在这期间,他集中力量写作他的自传昨日的世界,并且创作了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茨威格在物质方面没有任何匮乏,而且也绝不缺乏荣誉。他在美洲的演讲旅行,总是一次次凯旋的进军;他在巴西举行作品朗诵会,总是万人空巷,深受欢迎。他有英国国籍,不像一些流亡的犹太人处处受到歧视,在饥饿线上挣扎;他拥有巴西的长年签证,是受到特殊礼遇的共和国的贵宾。那么,他为什么自杀?
我们不妨看看他在自杀当天写的绝命书:
“在我自觉自愿、完全清醒地与人生诀别之前,还有最后一项义务亟需我去履行,那就是衷心感谢这个奇妙的国度巴西,它如此友善、好客地给我和我的工作以憩息的场所。我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日俱增。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从此以后,我更愿在此地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从头开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经过这漫漫长夜还能看到旭日东升!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
茨威格在自杀之前写的自传昨日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份更详细的绝命书。他在回顾一生时描写了那个昨日的世界,他自己就属于这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作为作家可以影响人们的思想,触动人们的感情。而在这现实世界里,他感到无能为力。于是他回忆起罗曼?罗兰对他说过的话:“它(艺术)可以给我们,我们个别的人以慰藉,但是它对于现实却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写了象棋的故事之后便就此搁笔,他那长达三十二年之久的巴尔扎克研究也就此中辍。其实,象棋的故事是揭露法西斯十分有力的武器,但这个武器的效用是内在的、缓慢的。而茨威格却急不可待,失去耐心了。脑力劳动之所以是他最高的乐趣,乃是因为他通过脑力劳动可以影响人们。如今既然无从影响人们,也就生不如死了。我们前面提到他在流亡期间物质上的优越条件,然而物质毕竟不是决定一个人幸福还是不幸的主要原因和条件。精神上的折磨往往甚于肉体上的酷刑,对于思想敏锐、感情细腻的人,更是如此。这点,他在象棋的故事里写得十分深刻而个人信服。在各式各样的法西斯的牢房里,有多少优秀之士不堪这种折磨,终于精神崩溃;又有多少人,因为忍受不了这种无声无形的酷刑,内心极度痛苦,终于在自杀中寻找解脱痛苦的途径。茨威格身在国外,没有受到他的亲友们遭到的厄运,但他去国离家,成为四海飘零的流亡者,内心同样各受折磨。他那敏感的心灵,既承担着自己的痛苦,也分担着在祖国受迫害的亲友、同胞的忧患。于是,他感到心力交瘁。这不是肉体的疲劳,而是心灵的疲惫。就像他在富歇一书中描写的“百日”期间拿破仑的精神状态一样:对命运的打击已失去抵抗力。这位心理分析的大师,自己也是感情细腻、极其敏感的人。
再加上他为人正直,不是仅仅考虑个人的安危荣辱。他的人道主义理想、对人类未来的设想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所摧毁。连天烽火,遍地尸骨,人性泯灭,道德沦丧,人类堕落成自相残杀的野兽,使他理想破灭,万念俱灰。在他自杀前几天,传来新加坡沦陷的消息,此时此刻,他进一步感到心力交瘁,生不如死。他相信人们总有一天可以看到“旭日东升”但这需要等待,需要经过长期的善与恶的搏斗,而这场搏斗中他只能等待,只能忍受,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这种等待便是折磨。为了摆脱这种折磨,他决定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感到死亡乃是返回故里。他不是战士,他没有一颗坚强的心,不能指望他战斗到最后一息。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作家,他曾为别人的苦难,笔尖蘸满了同情,写下了一篇篇催人落泪、动人心弦的作品,让我们也为他的死一掬同情之泪,为这样一个天才作家的殒落而谴责那罪恶的法西斯主义。
茨威格去世后,巴西总统下令为这位大师举行国葬。成千上万的民众,不久前曾踊跃参加这位作家的朗诵会,这时怀着悲痛的心情跟在灵车后面为他送葬。巴西政府决定把茨威格生前最后几天住过的那幢坐落在彼特罗波利斯的别墅买下来,作为博物馆供人参观。
法西斯上台前,茨威格的创作如日中天,在德国作家中拥有读者之众,很少有人能超过他。他的作品雅俗共赏,销售量直线上升,他思想深邃而不流于晦涩,文字平易而不流于肤浅,情节动人而无斧凿的痕迹。他没有德国作家故弄玄虚的通病,没有玩深沉的“哲理思考”也没有为卖弄渊博而故意生造出来的古怪词句。茨威格这种纯正真切平易近人的风格,是他赢得读者的主要原因。在广大读者心目中,茨成格既是个杰出的艺术家,又是个能给人以慰藉、启迪的朋友。然而,这样一位优秀的作家却长期为文学史家和评论家所忽略。
一九三三年以前,反映迟钝的文学评论家还来不及对他的作品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一九三三年茨威格的作品被焚遭禁,从此这位犹太作家几乎从德国学者的视野中完全消失。
一九四五年以后,茨威格的作品首先在美国和日本,接着在苏联引起强烈反响,惟独在德语国家似乎为人所遗忘。直到一九八一年,茨威格诞生一百周年,联邦德国s?费歇尔出版社重版了茨威格的作品,他的中短篇名篇奇妙的一夜、感情的混乱,他的作家传记三大师、与妖魔搏斗,他的历史人物传记约瑟夫?富歇、玛丽?安东奈特以及他惟一的长篇小说爱与同情先后出版,并且一再重版。读者似乎发现了一颗文坛新星,从此茨威格名声大振,不仅他生前已经发表过的名篇逐一再版,便是他生前从未发表过的遗稿也被克鲁特?贝克整理付印。于是读者得以欣赏茨威格的另外两部长篇小说变形的陶醉和克拉丽莎以及其他第一次问世的中短篇。从一九八一年掀起的茨威格热,至今持续不衰。这至少说明,他被人遗忘,并非他自己的过错。五十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可一世的“元首帮”葬身在瓦砾堆里,遭到千古唾骂,茨威格却在他那遍布全世界的读者心里得到永生。为了使中国读者更全面更深刻地了解茨威格这位几乎被人遗忘,如今又重现辉煌的文学大师,国内德语界的著名学者和富有经验的翻译家通力合作,共同翻译了这部小说集。他们殚精竭虑的辛勤劳动保证了这部小说集的质量。我在此向他们表示衷心的谢忱和诚挚的敬意。
我们深信,这位优秀的维也纳大师不仅会以他杰出的作品感动中国读者,还会以他崇高的精神赢得中国人民的同情、尊敬和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