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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误什么呀?现在西方流行独身主义,有六十岁女人都没结婚的,怀刚鄙夷地仰起头说,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个屁!屁!
话不能这么说。大嫂频频摇头,她说,谁都知道怀情为你这个弟弟作了牺牲,就说她现在睡的阁楼吧,又闷又小,哪能住人?还不是让你和珠珠能有个好婚房嘛。
北屋也能住,她非要睡阁楼我有什么办法?她非要像老鼠似地躲在那儿,我有什么办法?
你说怀情是老鼠?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姑妈的手指再次忍无可忍地指到了怀刚的额头上,怀刚朝她翻了个白眼,但他似乎懂得姑妈是个长辈,所以他的有力的手掌只在膝盖上磨了几下,他朝左右两侧转动着脑袋,让那根手指无法触及自己。怀刚能闪避姑妈的手指,却无法闪避姑妈的言语。姑妈说,良心让狗吃了?嗯?你忘了你的小命都是怀情从河里捞上来的,嗯?你忘了你小时候大家叫你小阎王,满世界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淘气的孩子,还是冬天腊月呀,你坐着那该死的滑板车哧溜一下就窜进河里去了,你倒是知道喊救命,谁救了你?还是怀情呀,可怜怀情还不会游水呢,三步两步就扑进河里去了,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蛮力,反正就是把你捞上来了。等我们赶到了,看见她紧紧地抱着你坐在地上发抖,可怜她的头发都给你抓掉了好多,她的棉祆袖子也给你扯掉了,怀情那孩子从小就懂事呀,我们一到她就嚷嚷说,给弟弟熬姜汤,给弟弟熬姜汤,她还舍不得那半截棉袄袖子,让我们去把那袖子捞回来。
姑妈的声音这时候噎住了,走廊里的亲戚们鸦雀无声,又有人开始吸鼻子掏手绢,他们的目光也再一次集结起来,像乱箭一样射向怀刚。
怀刚仍然蹲在地上,但你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慢慢急促粗重起来,他的脑袋不安地扭过来又扭过去,这有什么?她掉进河里我也一样会救她的。怀刚讪讪地笑了一笑,但你从他脸上已经可以看到他内心的不安,怀刚站起来,眼睛看着墙说,怀情她现在没事吧?没有人回答他。怀刚的眼睛茫然地扫过亲戚们,又盯着病房的门说,水果是珠珠买的,她想来我不准,我让她过几天再来。还是没有人接过怀刚的话茬,但亲戚们现在似乎看到了他们满意的局面,他们互相交流着目光,姑妈首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想对怀刚说什么,一块手帕被她捏紧了又松开,她想说什么的,但突然又有一股什么火气窜上来,于是姑妈斜脱着侄子,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怀刚不想对亲戚们说什么了,他来医院不是为了跟他们说话的。怀刚去推病房的门,门却关紧了,他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面张望,望见的是二姐怒气冲冲的脸,那张脸贴在玻璃上,故意遮挡怀刚的视线。怀刚只是从二姐的耳垂下看见了怀情的病床,看见怀情的一堆散乱桔黄的头发,它们像一堆枯草堆在雪白的枕褥上。
我来了,让我进去。怀刚敲着门喊。
你回去,怀情不想看见你!二姐在玻璃那侧尖声说。
让我进去,怀刚用水果兜击打着病房的门。
你还有脸来见怀情?她刚被抢救过来,你还想来要她的命吗?二姐的嘴离玻璃太近,她说话的热气很快就使玻璃上凝了一层水珠,因此怀刚后来只看见二姐的两片模糊的急速抖动的嘴唇,二姐说,你要是真有那份心,以后别再把怀情当佣人支使,别让珠珠再骑在她头上,现在别来伤怀情的心,她不想看见你!
怀刚看不见病床上的怀情,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想撞门,但医院不是一个适宜于撞门的地方,怀刚对着门喊了一声,怀情,我来了。怀刚这么喊了一声就愣在那儿了,他依稀闻见走廊上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刺鼻的异味,他的两侧鼻翼紧张地收缩,再放松,那股异味让怀刚想起了那只可怕的农药瓶,怀刚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听见走廊上回荡看那个尖厉的声音: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你。
怀刚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怀情的声音和二姐的声音听来是极其相似的,所以怀刚无法分辨那是怀情的声者还是二姐的声音。
我想见怀刚,你为什么非不让他进来?怀情虚弱的目光落在门玻璃上,玻璃上现在像蒙了一层雾,怀情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你有胃口见他,我还没这个胃口呢。二姐坐到床边说,这回让他好好清醒一下。
又不是他的错。我说过多少遍了,你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说这事,可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
说什么事?你别吓唬我。
我这回真的出不了医院了,过几天我要转到肿瘤病房去,你们不知道,我得了肝癌,去年就查出来的,你们不知道,我本来就活不了几年。
你别吓唬我,怀情,你要吓死我了。
我为什么吓唬你?你们不知道,我这样快死的人最恨别人拿死来吓唬,我恨珠珠,她活得那么好,还怀着孩子,她凭什么拿着农药瓶来吓唬人?)
二姐木然地瞪大了眼睛,眼睛里又有珍珠般的泪滴在主长,很快就长圆了,很快就无声地坠落下来。
她活得好好的,不该拿着农药瓶来吓人,你们不知道,快死的人最怕说死,你们不知道快死的人,快死的人最恨别人说死这个字。
二姐抹了一把泪说,你不该瞒着我们,你不该再做怀刚他们的佣人的,前几天我还看见你在给他们洗床单,你怎么还给他们洗呢?
反正洗不了几次了,等我死了让他们记得我的好处,我这大半辈什么也没有,落下的也就是这好人的名声,还有什么呢?
二姐抱住怀情呜呜地哭泣起来,二姐一边哭一边说,你是累出来的病,你是让他们气出来的呀!怀情任凭二姐摇晃着她的身体,现在她随便二姐怎么说了,她已经无力去更正或澄清别人对自己的说法,还有别人对别人的说法。怀情现在对一切无动于衷,她觉得疲倦极了,她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变成了一个黑洞,她觉得自己该安静地睡上一觉了。
后来二姐蹑足走出了病房,她捂着脸站到亲戚们中间,半天说不出话来。三姐扒掉二姐的那只手,看见她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一样,闪烁着一种紫褐色的光。
二姐不说话没什么,二姐一说话走廊上便再次嘈杂起来,起先是三姐呜呜地哭,很快亲戚们尤其是几个妇人都哭开了,哭声中还夹杂着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疑问。有人想进病房去安慰怀情,被二姐坚决地拦住了,二姐说,谁也别去吵她,她大半辈子从没睡过午觉,现在让她好好睡个午觉吧。
亲戚们的哭声戛然而止,是那个烂货护士砰地一声出来了,她像一只鞭炮砰然炸响,你们这些人怎么搞的,现在又没有死人,你们哭什么哭?她说,要哭丧就到太平间去哭。
烂货。姑妈低低地骂。
烂货,你们家才死了人呢!二姐却朝烂货吐去一口唾沫。
走廊上的这群人几乎同时扭过脸直视着那个年轻护士,现在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组成了箭阵,那么多目光乱箭般射向一张故作镇静的脸,年轻护士也许感觉到了某种疼痛,她张大了嘴在走廊另一端站着,忽然一转身就溜走了。
欺软怕硬的烂货。姑妈鄙夷地说。
这群人中间还数二姐最冷静,二姐后来看见窗台上的那些水果,便想起了怀刚,二姐说,吔,怀刚呢,他人呢?
表嫂说,走了,你不让他进去,他就走了。
二姐数了数兜里的水果:六只苹果,七只桔子。二姐说,哼,这些烂水果抵得了怀情的一条命?
二姐说着说着就不冷静了,她的眼泪又像珍珠般地嵌在眼眶里,最后她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亲戚们说,谁也别去告诉怀刚和珠珠,他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别让他们觉得怀情白死了,别让他们觉得自己脱得了干系。
怀情喝了农药,他们脱不了干系,其实这也是亲戚们一致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