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眠或许是被这短短一个月的颠沛流离逼的怕了,她深切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一个和平时代,她也不想自己未来会活在战乱里啊。
卢嵇愿意给她找退路,拿钱养她,已经算是不错的人。
可能不能扒住卢嵇这个家境优渥的小华侨,她以后的生活也可能会千差万别了。
面对未来,自身弱势,谁会不势利。
卢嵇低头看她:“江丫头……”
江水眠的小红皮鞋靠着他的鞋子,挤出泪来:“你不要我了么?”
卢嵇太受不了她这样的表情,似乎都不会笑了,慌张道:“不、我只是,我没法带着你啊。你难道想未来以后一两年都像昨天那样被人追杀着逃跑么?我打算做很多事情,注定未来我也会像我哥那样。”
江水眠掉下眼泪来:“不——你不会的。我不想再回到以前那样了。我也想读书,我也想学英文,我也想去欧洲看看!我想要自强自立。我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卢嵇怔愣,抚她发顶:“你会的。我会让肃卿送你去学校的。”
江水眠着急了:“我真的以后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么?我很喜欢你的。”
宋良阁神色暗了暗。确实,江水眠一直都比较粘卢嵇。而且,就算他女儿小时候,也跟他很不亲近。
卢嵇也呆了一下。他各方面并不如兄长,再加上家庭环境比较严苛复杂,还很少有人这么直接的说:我喜欢你这个人。
她还那么小,站着不及他坐着高,这样的童言无忌。
卢嵇忽然想起来,一两天前,这个小丫头拿双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怎么又轮到她哭了。
他连忙给她擦了擦脸:“江水眠,你以后还能见到我的。”
卢嵇这样说,江水眠心里也明白,无望了。
想也是,他才多大,二十都不到,满心都是抱负与野心,脑子里都是想着如何学成归来,成就一番事业。他走南闯北的路上,自己都未必照顾得好,自然不能照顾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
不过,有宋良阁在,她至少比去厂子里做女工好太多了。
江水眠的眼泪,说收回去就收回去,她转头没说话,跑到了宋良阁身后,紧紧抓着他腰带。
宋良阁伸出手揽着她,对卢嵇道:“如果这算是托付,那我一定会照顾好。”
卢嵇点头,拿起了桌案上的帽子:“我是晚上的船票,要赶紧走了。肃卿,如有要事,你知道怎么联系到我的。”
宋良阁或许知道这一别,再见不知道何时,抱起埋头的江水眠,道:“我送你。”
卢嵇走到门口,撑起纸伞,外头长廊下休息的黄包车夫看见他,连忙站起身来。卢嵇转头:“别了,这么大的雨,别让她淋了。我走了。”
宋良阁心中踌躇,他一直为卢家做事,这样一别他和卢家也算是断了联系,往后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他半天憋出一句:“那句诗是什么来着——海内存,存知己。”
卢嵇笑:“天涯若比邻。可别了,我才不想认你这种没文化的家伙当知己。再会。”
他说罢,大步走上车去,抖下雨棚,带着毡帽的车夫喝了一声,拉车冲入了雨中。
车走出一段,卢嵇从雨棚下探出头来,对他用力摆了摆手。
宋良阁抱着她,看着江水眠微微圆润起来的侧脸。她还望向卢嵇走的方向。
宋良阁:“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江水眠转过脸来:“还行吧。不讨厌。”
他拿起墙边的油纸伞,扔了几个铜板在桌子上,背着长箱,走入雨中。雨点敲得伞下空气都在震颤,风微冷,宋良阁脸色青白,抱着她的手却是热的。江水眠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他脖子。
宋良阁僵了一下,抑制不住的笑起来,伞偏在她头顶。
今日起,他便算是有了寄托。
*
1923年,法租界内。
鲁妈带着两个丫鬟上了楼,站在二楼门外头唤了一声,里头清脆应了一声,打开门来。
鲁妈笑的嘴唇的褶都绷平了:“江小姐。”
江水眠拉开门,望着鲁妈。
鲁妈四十岁出头,嘴角有一点下垂,笑的和气不谄媚,穿着不太贴身的暗色长袖旗袍,头发稍微烫过,耳饰也是低调的银饰。
卢嵇如今在京津也算有名,不少人都求他办事,洋人与北京政府都吃得开,鲁妈虽不是卢家花园的一把手,但管的事儿也多。
穿衣打扮却处处显露——自己是个干净体面的下人而已。
江水眠三年前来过的,鲁妈却没能一打眼认出她来,只是望着她笑。
她让出几步,请鲁妈进来。
鲁妈进了屋,刚要开口,就看见地上摆着一打开的老旧长箱,斧钺钩叉弓,几件兵器摆在印度棉的床罩上,吓得吸了一口气:“这、这是要做什么?”
江水眠一脸无辜:“收拾东西。”
鲁妈想起了什么,迟疑:“江小姐……”
江水眠就傻笑。
鲁妈呼了一口气,她是从上海来的,来了几年,依然说话还有点上海腔。她觉得不该多问,笑道:“老爷说江小姐没带衣服,买了两套成衣先凑合着,我这是来给您量量尺寸,回头让人尽快给您做来。”
江水眠听见老爷两个字,心底啼笑皆非,嘴上老实:“我不懂事,请鲁妈教我。我是不是也要喊卢先生作老爷。”
鲁妈一边给她量身,手又轻又快,道:“按理说是这样,不过……具体怎么称呼,江小姐到时候可以再问过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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