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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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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美国大使馆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高大建筑,矗立在城东区一排浓绿的梧桐林中。每天早晨,当重庆这座西南腹地的大都市从黑夜中醒来时,第一缕阳光总是首先洒在它米黄色的墙体和洁净明亮的玻璃窗上,整个楼体都熠熠生辉,放射出刺眼的亮光。于是,这座具有异国情调的高大建筑,便从周围那些低矮灰暗的土墙黑瓦的民房群中脱颖而出,拔地而起,像整个二战期间的美利坚合众国一样,到哪里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非凡气势。

    少老大约萨根在茶馆见面,茶馆开在使馆后门的一条街上。老板是冯警长的一个老上司,退休了,开了这家茶馆,蛮高档。中田便在茶馆里当伙计,店里的人都叫他“哑子”就是哑巴的意思。萨根和少老大要了一壶苦丁茶喝,因为少老大有急事要他做,茶没喝够,匆匆别了。回来后,萨根直奔使馆宿舍楼,一头扎进自己寝室,打开床铺后面的一个翻板,踩着窄窄的木梯子,迅速钻了下去。这是一间用来储酒的地下室,里面放了一些散酒和几只酒桶。但萨根并不是来取酒的,他从墙角的箱子里和酒桶里翻出一些杂七杂八的零件,熟练地鼓捣起来。

    他在组装电台。

    中山路粮店一直没有设电台,这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因为使用电台会发出电讯信号,一旦被中方侦测到,就会引起巨大的怀疑。而设在萨根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则他本身就是报务员,发报和收报技术都很娴熟;二是他在发报时就是被中方侦听到也能蒙混过关。因为这里是美国大使馆,需要随时用电台与国内联络,出现电讯信号属于正常。

    这也是当初少老大不惜出重金收买萨根的原因之一。

    现在,萨根就奉少老大之命,准备向“宫里”汇报陈家鹄的情况,并请求上峰援助。萨根组装好电台,调试好信号,开始发报,嘀嘀嗒嗒的发报声,一下将这间杂乱的屋子变得神秘、离奇起来。

    可萨根的电报刚发了几组讯号,悬在头顶的电灯泡子就突然暗了下去,变成了一根红丝,瞬间又猛地亮了起来,炽如闪电。萨根惊愕地抬头,可还没来得及拔掉电源,电台就哧的一声,迸溅出了一团刺眼的火花,随后一股黑黑的烟雾升了起来,满屋都是呛人的焦臭味。

    电台烧坏了!

    萨根气得跺脚,摘了耳机在地下室里团团乱转。可急也没法,他只好踩着小木梯子,爬出来,迅速去向少老大汇报情况。他知道,少老大还在茶馆里耐心地等他的回电呢。

    少老大一听电台烧坏了,急了眼,厉声呵斥道:“你怎么搞的,竟把电台烧了?”

    萨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没好气地说:“这鬼地方的电压比婊子的心还不稳定,我有什么办法?”

    “这可怎么办?”少老大急得团团转。

    “立刻派人去成都买零件。”

    “这太慢了!”少老大小声惊道“陈家鹄进黑室这么大的事,我必须立刻向‘宫里’报告!”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你不是报务员嘛,就用你们使馆的电台悄悄给宫里发个报,不行吗?”

    “那怎么行!”这下轮到萨根惊叫了,声音压不住的大“如果让大使知道了,我就犯了通敌罪,要送我去坐牢的!”

    “他不会知道的。”

    “他百分之百会知道。”这个深浅萨根是明白的,决不会退让“你以为是写封信啊,机器是要出声的,再说机要室是双钥匙,没有我的头儿同意我根本就进不去。”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急火攻心啊,清热解毒的苦丁茶算是白喝了。

    “你不是在成都还有个站嘛,”萨根建议道“马上派人去成都,租一辆好车去,今天出发,明天就可以到的。”

    “谁去?你能去吗?”

    “这我来安排。”

    半个小时后,萨根急急地走进重庆饭店,直奔三楼,嘭嘭地敲开301房门,出来的人是黑明威。美联社的年轻记者在中国至少是个省长待遇,里外两间的套房,外面是接客室兼书房,里面是卧室。

    “你马上去一趟成都。”萨根进屋,一边关房门,一边忙不迭地说。

    “干吗?”黑明威的英式英语听上去总带有点乡气,哪怕只是一个单词。

    “去找这个人,”萨根给他一封信“你就说是我们少老大的朋友,让他立即代我们给‘宫里’发报,要说的事情上面都写着。”

    “什么事?”黑明威显然不高兴被人小看,让他干活又不明就里。

    “现已查明,陈家鹄已经被重庆军方招入黑室工作。”萨根实话实说,是因为知道瞒不了他。信在他手上,举手之劳即可洞穿秘密。

    “是吗?”黑明威突然觉得手上信沉甸甸的。

    “肯定。”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话这么多“萨根瞪他一眼“快准备走。”

    “你说嘛,我想知道。”年轻人总是因为好奇而露出幼稚。

    “哼,快收拾东西!”萨根率先帮他收拾打字机,并告诉他“第一,他的女人亲口告诉我,他现在本市166号信箱供职;第二,冯警长已经查明,这个地址就是黑室!”

    “我说嘛,他一定在那儿工作,否则他家里人不会那么警惕的。”

    “你是口说无凭,现在才是确凿无疑。”

    “那下一步怎么办?”

    “这不让你去成都发报嘛。”

    “你不是有电台吗?”

    “他娘的烧了”

    两人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着。楼下,少老大已经在出租车行里租好一辆美国吉普车,花了他五十美金,令他心痛如绞。他不知道,车行老板是萨根的同乡,平时经常一块喝酒泡妞,属于一丘之貉。萨根已经私下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大开狮子口,狠狠宰他,五十美金将来至少有二十美金是要入萨根的囊中。说白了,萨根为少老大卖力,与汪女郎为他卖身是一回事,都是信仰钱。一个小小的使馆蓝领,不甘心过枯燥乏味的生活,要经常出入高档娱乐场所,品咖啡,听音乐,打台球,抽烟,喝酒,泡妞,身体的每一个汗毛孔都不甘寂寞,怎么办?

    只有把圣经丢进厕所。

    现在的萨根,只有在梦中才能听到教堂的钟声,那是他童年最熟悉、亲切的声音,现在却成了他的噩梦。如果给他权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舍自己的童年,因为那成了他多余的尾巴。回想自己曾经是那么爱听牧师布道,经常深夜挑灯苦读圣经,胸怀天下人的疾苦和高尚的理想,追求人生的真善美。可现如今,过去的操守荡然无存,天天沉浸在酒色中,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人生如梦,往事如烟,日光之下一切皆为虚妄人生苦短,真理太假,荣誉太重,牧师是人间最滑稽的小丑,身体是世上最大的上帝,眼里有万物,嘴里有百味,身体里有无限的能量萨根一边送黑明威下楼,一边胡思乱想。到了二楼,两人作别,黑明威继续下楼,萨根进了酒吧。

    一辆美式吉普车已经等候在楼下。几分钟后,萨根从酒吧的窗户里看到黑明威乘车而去,目光还没从窗外收回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汪女郎已经悄然坐在他对面:一身香气袭人,一脸笑容灿烂。萨根禁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我要的人生,有人为我卖命,有人为我卖身。

    二

    在对女人的贪心和用功上,冯警长和萨根可以一比:两个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见了有姿色的女人脚步要慢下来、心眼要打歪。说好听点,是性欲旺盛,说难听了,就是好色之徒。但是,在为少老大卖力、卖命的事情上,冯警长和萨根是不大一样的,后者单纯是为钱,前者既夹杂着一份感激之情(少老大用金条为他谋了这个位置),又掺入了一些投机的心理。当初,他去长沙游说义妹(马姑娘)加盟,他的一番话——中国必败论,大部分是他衷心的见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见识,四万万国人中少说有几百万吧,甚至包括汪精卫、周佛海、胡兰成等在内的一大批高级官员和知识分子,都认为国人抗战无异于以卵击石,除了劳民伤财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武汉,长沙,重庆,成都,昆明,贵阳这些现今的国统区,要不了半年,顶多一年,均将纷纷成为上海、南京、北平等地的翻版。识时务者为俊杰。冯警长委身于少老大,少说有一大半是他识时务,是他明智的选择。

    所以,昨晚的事情他是后悔的。小不忍则大乱啊!

    为此,今天他的心情像这天气,一直阴沉沉的,灰暗如土,糟透了!他处于深深的自责和莫名的恐慌中。越是自责,越是想戴罪立功,把黑室的地址尽快搞到手。可他出身卑微,警长才当不久,高层和军界都没有关系,缺乏圈子,思来想去,没有一只可以牵拉的手。他坐在威风凛凛的警车上,东转转,西转转,最后又转到渝字楼下。他知道,这里是杜先生的地盘,是他可以接近黑室最近的一隅。关键是,这里已经有一只他可以牵拉的手,而且是温软的,高贵的,性感的。她会敞开雪白的胸脯拥抱他,和他做西式的爱,也会衣袂飘飘,弹琴吟诗。她端庄起来,像个才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出口成章,口若悬河;她放肆起来,像个妓女,脱得精赤赤的,在房间里款款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高兴起来,她且歌且舞,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撩人上火,局部坚挺。自当上片区小警长以来,凭借着“码头优势”这些年来好色之徒冯德化基本上总是同时跟两三个女人保持着性关系,直到一个多月前,她奇迹般地冒出之后,他主动断绝了同时与他来往的其他女人。他满足了,够了,醉了。他觉得她有无穷的魅力,值得他用全身心去喜欢,去享用,去珍视。

    她就是渝字楼二楼餐馆掌门人姜姐。

    姜姐大名姜美云,四川雅安人,父亲是个行伍出身,四十岁改行经商,做军火生意。女儿十九岁那年,父亲做了山东韩司令的一笔大买卖,赚了大钱,便在上海买了房产,举家迁到了上海,把女儿送去东瀛学习时髦的西医。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

    就是说,一九三八年的姜姐其实不是大姐大,刚年过三十而已。之所以上下皆称其为姐,是餐馆这行业的原因,那群小姑娘整天这么喊,姜姐,姜姐,当面背后都这么喊,喊出来了,成形了,欲罢不能。川人嘴甜,语言俏皮,开口闭口都是哥啊姐的,不像老北方,是人都是爷。

    冯警长第一次在餐馆见到姜姐是一个多月前,他带了几个同僚来吃饭,进了门摆大牌,横眉竖眼地对服务员说,要见老板。服务员不敢怠慢警哥,就姜姐姜姐地大声喊,喊出来一个身材高挑、面若桃花的大美人。你就是老板?警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让他不相信的是,这个被遍地称为姜姐的大美人,看上去高不可攀,实际上是个闷骚,当天晚上就不羞不涩地跟他回了家,上了床。哟哟哟,很多女人大同小异,这个女人可大不一样哦。那天晚上,警长见了西洋镜,乐到骨头缝里去了。

    上了床,进出了阴门,就是一家人了。警长是“信仰”鬼子的,终有一天“尾巴”摆出来了,就像当初动员义妹入伙一样,动员姜姐跟他一起共赴“前程似锦的美好明天”明天我可能就是重庆市市长,你就是市长太太,可以住洋房,可以坐小车,可以披金戴银,可以前呼后拥,可以他以为杜先生地盘上的人,需要足够的理由和耐心,要摇旗鼓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哪知道,姜姐不等他说完,手一挥,一言蔽之:

    “少啰唆,你需要我干什么?”

    就这么入伙了,干上了,令大警长又惊又喜。大惊大喜啊。这个女人总是给他惊喜!惊喜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不断惊喜,不断!两情相悦,志同道合,有事可以商量,有苦她来分担,有喜一起分享。忧苦越分越少,喜事越分越多,一多一少,生活充满阳光。还有,她在床笫间中西合璧的功夫、千娇百媚的情趣;还有,她在茶余饭后的高谈阔论,世界各地的奇趣逸闻,等等等等,令冯德化警长常常感动得要拜天拜地,在梦中仰天大笑。

    只有一点,略为不称心:她坚决拒绝去进见少老大。

    见了就是一个人头,可以多拿一份钱。不过,不见也好,免得节外生枝,引狼入室,引火烧身。但是昨天自己冲动了,闯祸了,拿什么去缓和这个关系,能搞到黑室的地址当然最好,将功赎罪。

    “你怎么老来问这个事,我知道能不告诉你吗?”姜姐一听又是要黑室的地址,烦不胜烦“你也不想想,黑室是什么?是目前国民政府的最高机密,哪是这么轻易就能探听到的。”

    “我已经有个想法,也许有点冒险,但事已到此,冒个险也无妨。”

    “什么?”

    “找人去邮局打探。我想邮局他们要发信,应该知道具体地址。”

    “你疯了!”姜姐的一对柳眉顿时拉得笔直“你脑子进水了我看,出这种馊主意!你这不是提灯笼照自己嘛,他们正等着你去问呢,谁去逮谁,然后顺藤摸瓜把你摸出来!”

    这其实是一般人都想得到的,警长阁下确实是利令智昏了。此路不通,警长只好退而求其次。“这样吧,我看你还是去见一下我们老大吧,他已经几次要求我带你去见他。我想你迟早是要去见的,现在去刚好可以给我打个圆场。”

    这主意倒不赖,言之有理。可姜姐一如往常,摇头,不同意。以前看她摇头警长并无所谓,甚至还偷偷乐(免得惹事生非),今天则不同,他要拿她去讨好人家,去救火,去给自己下台阶。所以,再三好言相劝,竭诚竭力,结果把姜姐惹火了。

    “哼,他有什么资格要求见我!”这下眉毛像火焰一样竖起来了。

    “现在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做事嘛,他毕竟是老大。”

    “他是你的老大,对我,他小着呢!”

    一来二去,姜姐抖出了个骇人的大包袱“听着,你去告诉他,想见我让他跟‘竹机关’去说!”

    “竹机关”是“梅机关”的前身,是日本在华著名的特务机构,直属于日本内阁和陆军省,总部设在上海。首任机关长为土肥原贤二,后由影佐祯昭中将担任。就是该机关,后来一手策划了汪精卫的叛国丑行。

    冯警长听罢,大惊失色,惊悸地瞪着姜姐,犯了口吃病“你你你是竹机关的人?”

    姜姐瞪他一眼,冷冷地说:“所以,我要干的事比你们找一个信箱要大得多。”

    冯警长又是既惊且喜“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姜姐哼一声道:“你的级别不够。”又交代道“到此为止,不要外传。”

    事情捅破了,有些事情不言自明。级别决定资源,事实上姜姐早知道少老大这个组织,包括其他组织的情况她也知道,她在高处,一览众山小。她可以随时使用这些资源,因需所取,因急所用。冯警长不过是她因需所取的一枚棋子,她初到重庆,用得着他,比如办个证件,用个车,去个地方,办个事,撑个面子,等等,警长是最好的人选。高处不胜寒,凡事更小心,更低调,更狡猾。姜姐所以不用权力,不亮尚方宝剑,而是用美人计降伏警长,就是这个理:小心为妙,猫在暗处更安全。

    今天一冲动,一吐为快,但事后她不免后悔,所以再三叮嘱:不得外传。

    这一天,警长获得的惊喜比以前所有的惊喜加起来都还要大,他呆呆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惊得目瞪口呆,喜得心有余悸。骇人哪!这个女人了不得哪!难怪!难怪!想起曾经在她面前的骄狂放肆,淫秽下流,冯警长直觉得额头发热,冷汗都吓出来了,一颗颗往眼睛里砸。

    三

    在冯德化警长被姜美云骇人的大秘密搞得晕头转向之际,萨根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陈家燕面前。老熟人了,家燕热情地迎他入屋,一边朝楼上大喊:“嫂子,快下楼来,你的外交官叔叔来看你了!”

    “不,不,”萨根亲切地笑着“今天我还不仅仅是来见惠子的,也是来见你和你的全家人的。他们都在吗,你爸爸妈妈?”

    “在,在,都在。”家燕又喊爸爸妈妈。

    惠子从楼上,陈父从客厅,陈母从厨房,被喊的人分别出来迎接贵客,煞是喜乐。寒暄过后,萨根从身上摸出一本大红请柬道明来意:明天是他的五十岁生日,他要设宴庆贺,款待亲朋好友。

    家燕最活跃,马上做出反应:“包括我吗?”

    “当然,你们全家人,都去。”

    “在哪里?”家燕问。

    “重庆饭店。”萨根对大家说“我一切都定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饭店二楼中餐厅平安包间。陈先生,陈夫人,说好了,到时我来车接你们,都去,大家都去给我凑凑热闹。”

    陈父看看老伴,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中有数,编了个托词,婉言谢辞:“萨根先生,实在抱歉,明天我和他爸正好有事。惠子,你去吧,你去就代表我们全家人了。”

    二老其实也不希望家燕去凑这个热闹。

    萨根执著相求:“不,都要去,你们都要去。我在重庆没有什么朋友,你们要是不去,我这个庆典就成了个空架子,只有自唱自弹了。”言在理在,诚心实意,软人心肠。

    最后,陈父出来圆了个场,折了个中:“萨根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真的去不了,因为有约在先,分身无术,只能愧对你啦。这样吧,家燕,你陪嫂子去吧。”

    家燕连声称好,扬了扬请柬,对萨根说:“就这样,明天我陪嫂子去,他们确实有事就免了,我和嫂子去更好,不用你来车接,我们可以自己过去。”

    萨根摊摊手,很遗憾的样子,其实是正中他下怀。在他的计划中家燕是必须要去的,二老呢最好不去,之所以邀请他们,是迫不得已,掩饰需要。心中怀有鬼胎,做事总是格外小心,只请家燕和惠子略为唐突,现在二老婉言辞请,乃天助矣。

    这是个好兆头,萨根对完成他的计划信心倍增。

    萨根想干什么?他也想去邮局打探黑室的地址。他不笨,当然也预料到直接去打探的风险。冯警长是因情而急,头脑发热,才冒那种傻气。萨根并不急,虽然少老大专为此找过他,委以信任和重托,可他是见过世面的老油条,绝不会因此受宠若惊,乱了阵脚。他老谋深算地放了一条长长的线,家燕是这根线的一个关键的“结点”

    次日中午,家燕和惠子如期去重庆饭店赴宴。

    说来也巧,在她们进饭店前几分钟,李政和石永伟仿佛在等她们来似的,已经在大堂里入座,挑的座位正好在她们去包间必经的拐角口。就是说,几分钟后家燕和惠子必将遇到他们。

    李政要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一个任务,为在皖西新组建的新四军金萧支队搞一批被服。问题便在这里,是为新四军,当然不能大鸣大放去厂里要,只好把石厂长约出来私下谈,而且不免遮遮掩掩。

    石永伟接过李政递给他的名片,看了后,惊讶道:“你怎么帮他的忙,你没听说吗,他是延安的人。”

    李政淡淡地说:“听说了,可我能跟他说,这事不行,因为你是延安的?这不正给他们拿住话说嘛,没准儿周恩来又要去找委员长了。委员长昨天还在报上说,国共合作,不分你我。”

    石永伟叹口气道:“是啊,貌合神离,搞得我们下面没法做人。我跟你说,我那里是有明文通知的,不准我把货发给八路和新四军。”

    李政笑道:“所以他才托我求情嘛。”

    石永伟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还是同班的。”

    “不会你也是八路吧?”

    “我是八路你能不是吗?我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你。”

    “你这不正在发展我嘛,让我给八路办事。”

    “没办法,抹不开情面。”李政说“就给他一点吧,怎么样,就算帮我了个事。再说他们现在确实也在打鬼子,给点被服是应该的。”

    石永伟说:“八路有你这个同学真是好,要兵器有兵器,要被服有被服”

    正这么说着,家燕老远冲过来,惊惊咋咋的,像只喜鹊。家燕的高声欢语又把正在包间里静候她们的萨根引出来,他见惠子和家燕与李政、石永伟说得十分亲热,便上前跟他们相认。萨根听说两位是陈家鹄的挚友,大喜过望,力邀李政和石永伟共赴宴会。李政和石永伟自是一再推却,可哪经得起萨根再三恳请。在萨根看来,这可是两个他打着灯笼要找的人物,怎么能交臂错过?一定要相知相认,加上家燕敲边鼓,又拉又说。两人无奈,恭敬不如从命,跟他们去了包间。

    包间里已经坐着两对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其中一对是本饭店总经理王某夫妇。另一对,男的是中国外交部的一位官员,一个副处长。而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就是汪女郎,今天被萨根介绍为他们使馆的中文翻译,特意安排她坐在家燕身边。

    介绍大家认识后,萨根高举酒杯,兴致甚高地道起开场白:“重庆很大,人很多,洋洋数百万,但对我来说就是这一张圆桌。圆桌象征着圆满,今天是我年过半百的纪念日。生日嘛,也可称其为‘圆满之日’。在座的是我在重庆仅有的至亲好友,你们来了,今天我就圆满了。来,为我们大家今后都圆圆满满,干了这杯。”

    大家纷纷起身,向萨根举杯道贺。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萨根兴师动众举行这场宴会有两个秘密的目的,其一为让汪女郎和陈家燕热络上,最好交成朋友。所以,一杯酒刚下肚,萨根又高谈阔论起来:“达尔文说,物分种,人分类。今天我们也来分分类,分类喝酒,喝个名堂出来。来,这杯酒,是我一个美国人敬贵国各位友人的。”说罢,率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萨根提议,下一杯酒应该由汪小姐和陈小姐来敬他们,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我刚看了一篇文章,是你们一个中国人写的,用英文,了不起吧。作者还说,以后他还准备把这篇文章的意思写成小说。文章说,世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婚姻的,有家有室,有夫有妇之人,叫城里人;另一类就叫城外人,就是你们俩,虽有家但无室。我们都是城里人,只有你们俩是城外人,是一类。你们先自己互相敬一杯,然后再敬我们这些城里人吧。”

    一个“城里城外人”之说,果然让家燕和汪女郎对上了,热乎起来,彼此称姐道妹,不时交头接耳,相谈甚欢。萨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种暗暗的得意泛上了他的嘴角。

    接下来,他要来落实第二件事:让惠子走出家门,到本饭店这个间谍自由港来工作,便于他今后可以随时跟她见面。他知道,要想钓到陈家鹄乃至黑室这条大鱼,这女人是最好的诱饵。陈家鹄是只风筝,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摆脱不掉惠子这根线。当然,这根线也可能变成导火线,所以他不会随便去扯它。比如,去邮局打探黑室地址,这事就不能指靠惠子,她的口音不对,容易被人盯上。这事只有靠家燕,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把家燕套进来的原因。现在家燕已经中套了,好啊,好啊,再接再厉吧。

    酒过三巡,萨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惠子道:“嗳,惠子,你现在在做什么?有工作了吗?”

    惠子浅浅一笑,用手比画着“我在跟小妹学织毛衣。”

    萨根故作惊讶状“你没有工作?那太可惜了,你可是我们堂堂耶鲁大学的学子,又懂英语,又会日语,是难得的人才啊。你一定要出来工作,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一把力嘛。”

    “那你就给我嫂子找份工作啊。”家燕插话道。

    “不用找,”萨根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怎么,”家燕问萨根“你是想让我嫂子去你们使馆工作?”

    “进使馆工作手续太复杂了,但留在这楼里工作就容易得多,我想就是王总经理一句话。”王总经理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听了不觉一愣,没有积极响应他的呼应。萨根现场做起了动员工作“王总啊,你可不要犹豫,犹豫就要错失良机哦。在座的都是统领一方的领导老板,你就不怕人家跟你抢惠子?”说着环视大家,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大家半真半假地给他帮腔。石永伟倒是认真的,对惠子说:“要不你就去我那儿,我那儿还正需要一个懂英文的人。”

    这下萨根更加来劲了,借着酒劲,拍着王总的肩头说:“听见了没有,有人跟你抢呢,你就甘心认输?不过石厂长,我觉得你应该还是给王总一个优先选择权,一则我知道王总这边确实需要像我们惠子这样的人才,二则惠子在这里可能更能发挥她的才干,三则嘛,我今天既然跟王总开了口,也希望王总给我一个面子,否则——王总,这尊贵的地方我今后是不好意思再来啰。”

    话说到这份上王总还能说什么,只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他胸脯一挺,爽爽快快“来来来,你要来,惠子也要来。惠子,像你这样的人才,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有不要的道理,要!”

    至此,萨根这场酒会真正是圆满了,超级圆满,因为还邂逅了两位陈家鹄的挚友。搂草打到兔子,出门瞧见彩虹。一切都比他期待中的好,他没有理由怀疑,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即将结束了。

    四

    扬扬得意的萨根绝对没有想到,在他挖空心思巧作安排的时候,他在重庆饭店举办生日宴会的所有细节,都被一个人监视到了。此人便是自惠子第一次光顾重庆饭店后,应陆所长之命,一直死守在陈家对面负责监视惠子的小周。当时陆所长其实也派老孙去三号院调查过萨根,可那边递过来的报告表明,萨根是个“仇日一族”

    三号院认为萨根仇日,是基于如下事实: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日本和美国政府曾就军舰总吨位数经历过长达一年多的艰苦谈判,日方反复强调,公开申明,双方之比例不得低于七比十,即日方为七,美方为十。但事实上日方的底牌是六比十。

    就是说,实在不行日方可以接受六比十之比例。美方得知这个情报后,在谈判中坚不退让,死死咬住六比十的比例,最后谈判结果就是如此。事后日方获悉,给美国政府提供日方底牌的人是一个在美国侨居多年的日本女人,她就是萨根的母亲。为此日方公开声明,终生不准萨根母亲回国。

    这是萨根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时他正在美国驻日使馆供职,机要员,高薪,体面,太太年轻漂亮,有儿有女,生活充满阳光。但为捍卫母亲的尊严和名誉,抗议日本政府,年轻气盛的儿子愤然辞去公职,离开日本。萨根的人生由此发生裂变,回国后找工作并不顺利,加之感情又出了轨,妻离子散,一度穷困潦倒,成了上帝的弃儿。就是那几年,他抛弃了上帝,酗酒,乱情,行窃,过上了放浪形骸、糜烂无耻的低级生活。最后是他的一个老同事拯救了他,把他带去意大利使馆当了一名司机,总算又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事业已经良机错失,难有光明的前途,混日子而已。

    萨根抛弃上帝,知情者或许不多,但他抛弃日本的“壮举”轰动一时,三号院要探悉它如探囊取物。正因如此,三号院判他为“仇日一族”认定他为鬼子做事的可能性不大,陆所长也就放松了警惕。

    可现在他把惠子弄去重庆饭店工作这件事透露出来的信息太暧昧,太令人不安。陆所长的眉头紧锁不展,他闻到了一股疑窦重重的气息,那是从他内部的幽暗处发出来的。多年的反特经验告诉他,要相信现在,不要相信过去;要相信事实,不要相信说法。现在的事实是他把惠子弄去了一个间谍活动频繁的集散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萨根像一盘蛇一样盘在了陆所长心里。

    晚上,陆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反复研看老孙给他收集来的有关萨根的信息和资料,他又发现一个令他不安的事实,就是:十六年前,萨根在日本使馆工作期间已经是三等秘书,如今依然是三等秘书。十六年不变,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了,因为中国处在纷争和战乱中,人都爱往高处走,现在这儿是“低处”贫穷,混乱,罪恶,危险是人们都要逃避之地,他为什么而来?没有高升,没有厚禄,一定是避之不及。这么想着,陆所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形象——而且这个人是一个卖国贼的儿子。

    想到这里,他踱步去了老孙的办公室,无来无由地对老孙说:“也许我们是被他的家仇私恨欺骗了。”

    “你是说谁?”老孙一头雾水。

    “萨根。”陆所长有太多的思绪想对老孙表达“你认为,他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祖国?”他自问自答“我想不外乎几种原因,其中一种就是为了利益,为了钱。如果我们假设萨根母亲就是为了钱出卖祖国,然后我们再做出进一步假设,有其母必有其子。就是说,萨根继承了母亲唯利是图、无忠无孝的劣根性,那么你会有什么新的看法?”

    别回答,听着就行了。他不是跟你来谈话、探讨,他是要表达。

    陆所长继续说:“一个为了钱可以出卖祖国的人,同样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母亲、家庭。”水落石出,可以下结论了。陆所长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可能是被他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迷惑了,有些人天生是没有尊严和信仰的,他们像牲口一样,胃口决定一切,有奶就是娘。”

    “嗯。”老孙沉吟道“这怪我,麻痹了。”

    “要怪的是我。”所长叹息道“我们该早盯他。”

    “现在盯他也不迟。”老孙说。

    “小心一点,”所长交代他“别给我捅马蜂窝。”

    窗外,一阵风从树下升起。桃树下埋着少女,梨树下住着寡妇,香樟树上挂着死人的衣衫。一九三八年的中国,每一棵树都是向天国报丧送信的道士,每一片夜色都是人鬼同行的穷途末路。

    这个夜晚,老孙窗外的那棵无皮桉树依稀瞅见了萨根的穷途末路。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萨根的羊皮被陆所长幽暗灵异的思维盯上之际,汪女郎却出手更猛,她将直接揭下萨根的羊皮。女人,祸水,以偏概全,夸张了,失实了。事实上,只有像汪女郎这种女人,才是祸水。

    汪女郎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住在朝天门码头旁边的一条破败不堪的老巷子里。破烂的街道,破烂的土墙毡房,垃圾到处乱扔,潲水遍地流淌,大狗小狗旁若无人地追撵着,在路中间,在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干架、交配、偷食。这是重庆典型的肮脏邋遢的贫民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汪女郎生于斯,长于斯,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这条街道的世俗味,充满了这座城市的烟火特色:嗜辣如命,耿直粗放,坐不择相,行不择路,语不择言,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正如挂在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辣椒。

    但汪女郎也有一好,一大好,天生丽质,并且完美地继承了重庆女人特有的风采:乳丰臀翘。天下人都知道,巴山蜀水养女人身,白皙细嫩、温柔妩媚是蜀女的一大特色,而乳丰臀翘,性烈如火,则是巴妹子独有的魅力。成都女人白皙细嫩的姿色是天赋的,因为成都平原阴雨天多,就像埋在地下的韭菜叶子,其白其嫩,是捂出来的。而重庆女子的乳丰臀翘的风采和魅力,则是后天练就的,她们出门就翘着屁股爬坡上坎,经年累月,日以继夜,乳就丰了,臀就翘了。

    只是,汪女郎的丰不是一般的丰,翘也是非凡的翘,她随便往哪儿一站,一立,蛮腰,丰乳,翘臀,体态丰满,曲线优美,其形其状令女人妒忌,令男人鬼迷心窍。萨根什么人嘛,足迹遍布全球,什么女人没鉴赏过?白的,黑的,黄的,金黄的,都见识过,交往过。这是他抛弃上帝后唯一骄人的战绩,独特的风采!像汪女郎这种职业女郎,萨根一般只留一夜情,不做回头生意。独独汪女郎破例了,情有独钟,久经考验,足见汪女郎之魅惑力非凡。了不得啊!神奇的东方人啊!每次,萨根与她约会,都禁不住要抚摸她丰满坚实的乳房,翘圆弹性的屁股,有时对美的欣赏,反而使他的身体失去了欲望和冲动。美到值得欣赏的身体,往往是叫人无欲而刚的。对此,国人专有一词:坐怀不乱。

    这天上午便是如此,萨根来找汪女郎,实在不是奔着她的身体来的。他要接她去赴任:去邮局帮他办一件事,一件正经的大事。该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现在该让汪女郎去拉线,钓黑室这条大鱼了。

    萨根将车停在巷口,按了几声长长的喇叭。不久,汪女郎从一间破旧的瓦屋里款款走出来。她边走边跟街坊邻居热情地打招呼,上车的时候还特意将车门撞出砰的响声,上了车还摇下车窗跟外面人招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在向街坊邻居显摆。萨根对她的磨蹭不满意,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令她一下着火,操着重庆话说:“啷个嘛?你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样,想吃人嗦?老娘晚上陪你睡觉,白天还要给你办事,你不耐烦,老娘还不耐烦呢。”说着就要拉开车门下车去。

    萨根赶忙换上笑脸,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膀子,涎着脸说:“好了,我的东方美人儿,别生气,事办完后我会给你好处的。”汪女郎这才破颜一笑,假意地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这还差不多,有点像我们重庆的耙耳朵男人了。”说着哈哈大笑,仰靠在车椅上,把脚跷到挡风玻璃后面,点上一支香烟,兀自抽了起来。

    鲥鱼多刺,海棠无香,像这种破街陋巷里出来的职业女郎,你别指望她柔软如银,温婉如玉。她们总是笑声放浪,举止不雅,爱爆粗口,就像天使爱微笑一样。

    车子开到重庆饭店门口停下,萨根带她上楼,去咖啡馆,面授机宜。其实该说的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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