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喝了酒播种容易影响下一代,兔唇,吊眼,歪嘴,智障,失聪诸如此类,比例翻番。但据说水牛是酒后精血特别旺,若想一次产下两头幼崽,必须要舍得几桶老黄酒,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意思。这一带的农民把水牛视为生产力和家境殷实的象征,一头小牛的价值绝对超过一个小孩子。所以,都想方设法让母牛创造产崽奇迹——要么量多,要么质高,其中给母牛喝上两桶以上的老黄酒,是沿袭已久的做法,众所周知,众所公认。问题是,发了情的母牛喝上两桶黄酒,常常骚劲十足,一反平时羞羞答答的常态,会半夜三更主动出击,漫山遍野地去找公牛。毕竟有两桶酒在肚子里作怪,牛神经麻痹,牛腿子失控,那个找法自然是莽撞的,不得要领的,像一只无头苍蝇,经常在一个地方打转转,撞南墙。
连日来,一辆挂着军用牌照的吉普车,在南岸的崇山峻岭里颠来簸去,穿梭往返,晕头转向,正如一只喝了两桶陈年老酒的母水牛,在迫不及待又不得章法地寻找公牛。
是李政在寻找黑室的培训基地。
南岸的山远远望去,山苍苍,林莽莽,好像蛮原始的,这样要去找一个单位也许是不会太难,至少比在城市里找要容易。难就难在路多、单位多,一条条路去分辨,一家家单位去问询,麻烦就大了。李政第一天进山时信心十足的,以为山里只有一条路,用一天时间一定能够解决问题。但是一天下来,他知道厉害了,那些山远看是那个样子,格局一般,阵仗不大,走进去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大路小径,石道土路,错综复杂,浩浩竹林间,森森树丛里,谷地里,甚至山洞里,私人别墅,农家村舍,公家单位,处处是人迹,是诱饵,是掩护。一天转下来,人车困顿,精疲力竭,却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依然如故。
第三天照样无功而返。
第四天,李政着实累极了,歇了一天。这天中午,李政在单位食堂里遇到赵子刚,几次冲动想找他重新打听一下,讨个口风。所谓“南岸的山上”范围太大了,他需要一个小的限制,比如在东边还是西边,在国道大路上,还是小径深处。一个小小的提示,也许能给他天大的帮助。但赵子刚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期待,有点躲着他,转来转去就是不往他身边靠。这也算是个“提示”使李政及时谨慎地想到:还是别莽撞为好,万一让他多心怀疑自己的身份,反而是因小失大。就这样,南岸的山还是南岸的山,需要李政用耐心和时间去一片片探望、寻觅。
第五天是周末,李政早早起了床,草草吃了碗隔夜的菜泡饭,一如往常地从抽屉里拿出证件、介绍信和手枪、望远镜等用品,又带了些干粮和水一一放在皮包里,下了楼,便驱车出发了。
夜里山上下过雨,山路泥泞得很,树叶湿漉漉的,泥泞的山路上不时可看到野兽踩踏留下的足迹。时令已过中秋,正是各路野兽频繁出动的时节,它们在为冬天储备食粮忙碌。因为进山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中带枪的也越来越多,现在这一带山里大的四足野兽是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像野猪、獾这样繁殖能力超强的家伙。据说山里原来是有老虎的,老虎喜欢在大路边的岩石上拉屎,拉屎的时候都是倒着走的,以此来掩饰它们的行踪:一则岩石上是留不下玫瑰足印;二则,倒着走拉屎,屎粒渐行渐小,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这就是老虎的心计,但实际上很容易被识破,因为当老虎从岩石往下跳时,往往会留下明显的足迹——实为欲盖弥彰。就这么一点心计,还没有一只猫狡猾,难怪它们要频频被猎杀,现在山里已根本寻不到老虎的踪影,只剩下了它们的传说。几天下来,李政最常见到的动物是野兔、山鸡,仓皇的野兔不时从车轮下冒死逃窜,受惊的山鸡扑打着笨拙的翅膀哗啦啦从车顶掠过,时常落下几片羽毛,像雪花一样飘飘扬扬。落在车窗玻璃上,又随风飘走。曾经有一只傻东西,瞎了眼,一头撞在前窗玻璃上,当场昏厥过去,成了李政进山唯一的猎物。
没有明确的方位,只有跟着路走。换言之,只要是没有走过的路,都是方位,都是该走的路。今天李政闯入的这条路,在两脉山岭之间,一个狭长的山谷,有一条山涧小溪,路就在小溪之上。因为夜里才下过雨,小溪里水流潺潺,但水却不是想象的那么清澈,而是浑浊的,像洪水。这也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雨水冲刷了泥土,泥沙俱下导致的。这说明两边的山不是石头,而是有土层。从毛竹良好的长势看,这个土层还很厚。这些毛竹的头——竹梢,一列向山下倾斜低垂,使山谷显得更加狭窄,车行其中。不免感到拥挤、压抑、逼仄。然而,李政却喜欢这种感觉,他想象黑室的培训基地应该就在这种鬼地方,草萎萋,风飒飒,山高路险,荒无人烟。
一直往里开,几公里开过去,没有见着一个人影,连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都没有看见。这种情况在前几天是从没有碰到过的,同样是南岸的山,今天却好像换了一片天地,完全是一个深山老岭的感觉,一个死人谷,了无人迹。
这难道是偶然的?李政认为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这里面驻有一个秘密的有特权的单位。他们把这里原来的居民都清走了。这么想着,李政的心律不由得加快起来。但是山谷如此逼仄,一线天似的,一块像样的平地都没有,怎么造屋安人呢?对此李政也有解释、自慰的余地:也许前面会豁然开朗,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生活在地面上,他们把山体挖空了。像野兽一样生活在山洞里——山是他们的房屋,也是他们的防空洞。
山道弯弯,草长鸟飞。越往里走,越是山深林密,荒僻冷寂,不时可以看到松鼠、野兔、刺猬、鸟儿在路中央大摇大摆地嬉闹、觅食,甚至见到车子开来都懒得理睬。这本是应该引起李政质疑的,因为这说明这些小东西还没有见识过汽车,所以才不知畏惧,不闻不顾。但如果里面有黑室的基地,怎么可能没有汽车出入呢?李政误入歧途,却执迷不悟,只因他太想找到黑室的基地,似乎有点利欲熏心,鬼迷心窍。
不用说。李政此行的收场是悲惨的,他开掉小半箱油,结果只看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矿石场。就是说,这条路跟黑室包括其他什么单位、组织都没有关系,只跟多年前的某些人的发财梦有关。他们以为这里可以淘到金(也许是铜,或者其他宝贝),跑来大兴土木,开山劈路。从废弃的样子看,他们的发财梦并没有实现,山挖开了,挖得四处褴褛不堪,却都没有深挖,感觉是还在寻找中,破烂的工棚全是临时性的,没有一间像样的屋,一切似乎都在初创中草草收场了,留下的是一副狰狞一正如此刻的李政,他气得鼻孔冒烟,指天而骂。
不用说,他懊恼死了!
二
当李政站在破烂的矿场前骂天骂地时,蒙面人一如既往地立在树下当当当地敲钟。
今天是周末,怎么还上课?陈家鹄为此而懊恼。他正在给惠子写信,他已经好久没写了。最近一段时间海塞斯在破译特一号线的密码,几乎天天晚上都上山来跟他探讨破译情况,有时白天也来,陈家鹄的宿舍几乎成了他半个办公室,弄得他连给惠子写信的时间都没了。今天难得有空,不知那个神经病老师又要占用他多少的时间。
扯淡!他对着教室方向嘀咕,你们以为破译密码是可以在课堂上教出来的,整天补课、补课,有这工夫,还不如学女娲补天。
这话其实也不对,他马上想到,跟有些人是可以学到东西的,比如海塞斯和炎武次二,两人在他心目中犹如狮子与国王,抑或蛇与阴险的女人。这些年,他一直试图努力抹掉记忆中的炎武次二的影子,这个人给了他太多,水和火,荣和辱,安宁和危险,舞台和陷阱,都给他了,多得让他盛不下,装不了,成了累赘和负担。所以,他要逃,要忘掉他,要砍断他,要跟他的学问——秘密学问——密码科学——刀两断。但事与愿违,陆从骏的出现,又把他拉近了,几年的努力在一夜间泡了汤。然后海塞斯的降临,又拉得更近了。海塞斯是另一个炎武次二,公开的炎武次二。如今,两个人像一前一后两面镜子,把他的前后左右,过去和未来,都照得雪亮。两个人又像两个狱卒,一个牵着他,一个押着他,令他无路可逃,别无选择。这种情况下,他也下定决心,决定好好跟他们干一场。他知道,真要干破译,他俩就是他的大金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必须要去挖掘他们,开采他们。至于其他那些教员都是烂泥堆,没名堂的,他真不想把时间交给他们。
但蒙面人敲了一道钟,又开始敲第二道。陈家鹄知道他的德行,正盯着自己呢,如果他再不出门,他可能还会敲第三道,甚至是第四道钟。这个人也是个神经病,爱多管闲事(可能还是个共党分子)。想到他可能会再次敲钟,陈家鹄神经质地起了身,丢下笔,悻悻地出了门。
当陈家鹄走进教室,蓦地呆住了——教室已被临时布置成一个体检室。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都拉开架势,各司其职,正有模有样地在给林容容等人看的看、摸的摸、听的听,好一派认真负责的样子。左立见他来了,发给他一张表格说:“往天都是海塞斯在考你们,今天轮到我来考你们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考的是你们的智力,我考的是你们的身体。”
“陈先生每天登山跑步,身体一定好得很。”一旁的老孙插嘴说,他是带医生们来的,这鬼地方没人带谁找得到。
“那不一定。”左立扬了扬一对斗鸡眼,跟老孙抬扛“照你这么说,那些登山、跑步的运动员身体就是铁打的。其实你不知道,他们浑身都是病。生命在于不运动,你知道吧,为什么乌龟、王八能活千年万年,就是这个理。不动,从来不动。”
左立本来对陈家鹄是蛮有成见的,但是后来发现海塞斯和陆所长都那么器重他,他的态度也变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多种花少栽刺,他可不想今后在长官身边有个自己的刺头。陈家鹄看得出,他说这些话明显是在取悦自己,属于热情过度,他不能让人家热脸孔贴冷屁股,便笑道:“我不想活千年,所以每天运动。尽管我每天运动,尽管生命在于不运动,尽管我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但我想也不会是泥塑的。放心吧,左主任,除了偶尔感冒过,我的身体还从没有出卖过我。”
左立嘿嘿一笑,不客气地打击他“看你满嘴大话,难道就不怕天妒你?要知道,谦受益,满招损,做人要谦卑,别这么自为以是,自以为是的人容易招是非。”
“你就别咒我了。”陈家鹄说。
“我身上没有神性魔力,咒你也没用。”
山上毕竟人少,整天呆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长了,大家都很随便。林容容跟左立就更随便了,两人表面是上下级,暗地里是同盟,说话没轻没重。这会儿,她刚测完血压,一边把袖子放下来,一边走过来,笑着问左立:“左主任,如果他身体有问题,你会不要他吗?”
左立拉下脸“废话,如果身体不行,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要。”
林容容笑道:“他可是你的掌上明珠哦,即使有点瑕疵也是宝哦。”
但是宝贝今天真的出事了,也不知是陈家鹄遭了天妒,还是左立的乌鸦嘴起了作用,年轻的小护士量过陈家鹄的血压后竟然大惊失色,立刻把老主任喊到教室外,窃窃私语一番后,老主任回来亲自上场,让陈家鹄躺在桌子上,用听诊器反反复复地听他的心脏,听了前胸听后背,听了心脏又号脉,号了脉又掐他手指头、脚指头。一番折腾后,最后确诊陈家鹄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检查和治疗。
晴天霹雳!
“不可能,我不可能有心脏病。”陈家鹄不信,当场跟医生较起了劲“我回国前才做过体检,都是正常的。”
老主任问:“是不是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
陈家鹄说:“我有什么精神压力,我每天晚上都睡得香得很。再说,心脏病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说有就会有的,我做过多次体检,从来就没有医生说过我心脏有问题。”
老主任和气地笑道:“真是年轻啊,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但是你说的话不叫人信服,以前没有不等于现在没有。人的身体不是生来就有病的,所以总有个第一次。这不,现在就有医生说你有心脏病了。”
“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但我有感觉。”
“我怀疑你的感觉。”
“当然我也可能是误诊,但这个判断不是由你来对我下,而是由另一个医生和更高级的仪器。”
陈家鹄抗议的结果是让医生更加隆重地折腾了他一次。经过再次检查,老主任吃了定心丸,便懒得跟陈家鹄再作口舌之争,不客气地在体检报告上签署了意见和他的大名: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复查。
左立开始深深地自责,为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那纯属是戏言,心情好,想讨个热闹。而且,之所以对陈家鹄这么说(没有对其他人说),就是看好陈家鸽的身体,没想到一语成谶,成了乌鸦嘴。戏言成真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给陆所长打去电话汇报情况,后者一听情绪即刻变得恶劣,在电话上骂他:“你跟我说有个屁用,听医生的,快把他送下山来!”话筒的声音之大,即使立在门外的陈家鹄都听得一清二楚。
几分钟后,蒙面人看见陈家鹄上了老孙的吉普车,跟医院的救护车一道下了山,不禁浮想联翩。这是陈家鹄第一次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想上去拦住他,问问他下山去干什么。可他坐的是老孙的车,老孙是单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么敢去问呢?只有胡思乱想。
李政从死人谷里转出来,远远看见前方有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吉普车正在往山下开去。有一会儿,他们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远,如果用望远镜看,李政应该会发现那辆吉普车的牌照是他熟悉的——是老孙的车,车里还有一个他最最想念的人:陈家鹄。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心情懊恼的原因吧,李政没有停下车用望远镜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们是从哪里出来的,那边肯定有什么单位。
山路还泥泞,车印比野兽的足迹明显一百倍,就是天黑下来都看得见,看不见还摸得着。就这样,很快,李政碾着刚才那两辆车的轮胎印掉头往另一个山谷里开去。好了,这下终于踏上了正途,培训中心成了他足下的瓮中之鳖,跑不了啦。没有一刻钟,李政透过峡谷的一线天,便看见了前方一片参天的树林和一面白色的围墙,以及围墙里的几只屋顶。
培训中心没有紧临大道,大门离大道约有三十米远,所以专门从大道上支出了一条小路。李政没有直奔培训中心,车子开过岔路口继续往前。但是开出几十米远后,他故意在低挡位上猛加一脚油门,车子轰的一声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围墙里观察他,一定会以为是车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下了车,打开引擎盖,假装修理起来,一边修理一边用余光观察围墙那边的动静。
蒙面人早就在观察他,他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外面有汽车声音传来,便从窗洞里向外张望,看看情况。他希望是陈家鹄又回来了,但不是。是一辆不认识的车。这会儿,他看见司机下了车,打开盖子,钻进车头捣鼓起来,可以想见是车子抛锚了。如果车子是下山的,他也许会出来搭讪一下,见机行事(他做梦都想托人往山下捎去一个信)。但车子是上山的,他不感兴趣。
李政修理了一会儿后,假装修不好,打开车门,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训中心大门走去,给人感觉是去求人帮助的。蒙面人听到有人敲门,从门缝里看到李政在使劲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么人,敲门干什么?”蒙面人在里面问。
“对不起,打扰一下,我的车子坏了。”李政在外面答,一边从包里摸证件准备示人。
哗啦一声,蒙面人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走出来凶巴巴地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李政见了他浑身一颤,手里的证件差点跌落在地上。他惊呆了,早在心里想好的一大堆话,被猛然出现的这个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吓坏了。其实他不是吓坏了,而是太激动,因为天上星已将这个潜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显著特征”告诉过他——高个子,面孔被烧坏,脸上可能蒙着黑套子,只看得见两只眼睛。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第二个!
蒙面人见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着证件,擅自拿过来翻看,一边问:“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啊,怎么不说话?”李政惊醒过来,赶忙凑上去,小声说:“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声:“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头看看,见四周无人,便开始跟他对暗号:“徐州一战,生灵涂炭,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下轮到蒙面人惊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欣喜作答:“天圆地方,生死轮回,龙之传人永不灭。”
暗号对上,两人自是大喜过望。
蒙面人姓许,名中锋,字野生,两年前经天上星介绍加入中共地下组织,组织代号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学当过国语老师,他爱写古体旧诗,擅长书法,是当地有名的先生。他性情豪放,乐善好施,每年到了年关时节,经常上街设点摆摊,免费为路人创作喜楹庆联。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门前几乎都张贴着他的作品。两年前,天上星去涪陵开展工作(发展同志),住在客栈,客栈的门前屋里,厅堂走道,四处都挂着他的书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闲来无事,在楼下过厅闲坐,顺便评点挂满四壁的书法,颇有微词。不料徐州正好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边,忍了又忍,一边,说了又说。终于,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论,话不投机半句多,结果理论不成,吵成一团,差点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识,两人就这样戏剧地相识,交成了朋友,后来又做了同志。抗战爆发后,川籍名将饶国华师长在社会上广纳贤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据组织上的安排,弃笔从戎,报名参军,奔赴前线,参加了镇江、南京保卫战。在江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在半张脸被鬼子劈掉的情况下依然率残部死守阵地,并亲手杀死五个鬼子,由此立了大功,当了大英雄。也正是靠这个名头,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陆所长的信任,被天上星安进了黑室。只是很遗憾,没有进入到黑室总部,而是上了山——从此,与天上星失去了联系。
此时,他对组织上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第一消息却是令人沮丧的:就在半个小时前,陈家鹄下山了。就是说,李政和他几乎是擦肩而过。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他是怎么走的?”
“今天来了几个医生给他们体检,走的时候把他带走了。”
“他身体不好吗?”
“不知道。”
三
情况太复杂,连陈家鹄自己也搞不懂。
按说既然是身体有恙,自然该去医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孙和救护车分道扬镳: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也许是要带我去另一家医院,陈家鹄想,也许是心脏病专科医院。但是去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医院。首先是地点不在市区,又是快出城的城乡接合地带,而且还是一个到处高墙深筑、行人稀落的地方。谁跑这种鬼地方来看病?可能是一家疗养院吧。陈家鹄又想。可等进了院门,陈家鹄又不得不否认了,门是厚重的大铁门,不是双开门,只有单门。开门的时候,需要保安使足气力拉着,往一侧的砖墙后面慢慢地缩进去。这时,几十米开外的人都可以听见铁门下面的小轮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哗啦啦刺耳的响声,像一道通往地狱的窄门,黑门。进了门,可见院内四处立着伞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围墙上,还拉着粗粝的铁丝网,看着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说这是医院,陈家鸽想,一定是关疯子的精神病院。不过,他认为这儿更像是一座监狱。
是的,这儿就是一座监狱。
就在半个月前,这儿还关押着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现在这些人正在赶往贵州息烽集中营的转运途中。息烽集中营是军统最大的秘密监狱,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启用,之前那些包括张学良、杨虎城、张露萍在内的要员、犯人分别被关押在重庆、涪陵、丰都等多个监狱里。这儿是关押女犯的地方,其后门和五号院的正门在同一条路上——止上路:一个门是五号,一个门是二十一号,相距不过百十米。
车子一直沿着围墙开,开了不多远,拐了一个弯,停在一棵麻柳树下。树苍老,环抱不住,地上铺满了落叶和毛毛虫一样丑陋的柳绵条,显得又脏又乱。老孙下了车,带陈家鹄走进一个用水泥护栏合围的长方形的院子。院内有一栋两层高的石砌楼房,像碉堡一样粗糙结实,但装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圆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灯,通往二楼的楼梯搭在户外,扶手是锃亮的不锈钢,屋檐镶着一条红色的琉璃瓦线,四只角飞着四条四足青龙。院内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撑着一顶崭新的白色遮阳伞,这会儿石桌上摆着一壶茶,两只杯子,茶壶升腾着一缕缕热气,仿佛是迎宾接客的笑容。
这儿曾经是监狱的办公楼,刚刚被装饰粉刷过,地上地下通体焕然一新,显得分外的整洁干净。但是不管怎么样,陈家鹄对这楼还是没有一丝好感,他心里有种盲目的恐惧。
一路上,陈家鹄已经多次问过老孙:去哪里?这是哪里?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凡此种种,老孙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对不起,陈先生,我只负责领路,无权回答你任何问题。”尽管这样,进了院子,陈家鹄还是忍不住地明知故问: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问他有什么用,他今天是哑巴,哈哈哈。”
声音宏亮,伴着开怀的笑声。
陈家鹤听出,这是陆所长的声音,却只见其声,不见其人。
随着又一阵爽朗的笑声,陆所长从墙角的楼梯口冒出,并快步走来,后面跟着海塞斯。两人依次上前与陈家鹄握手问好,不亦乐乎。看他们乐呵呵的样子,陈家鹄已经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们搞的鬼。这么想着,陈家鹄一扫刚才的阴霾,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对两位直言不讳:“看来不是我的心脏有了病魔,而是你们的心里怀了鬼胎。”
“听见了没有?”陆所长看着海塞斯说“一下破掉了我们的密码。”
“是你的密码,跟我无关。”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太不讲义气了吧?”陆所长用手指头点着海塞斯说“这事怎么说都是你起的头,我不过是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讨不到你的好,难道你还要栽我的赃?”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海塞斯耸耸肩,不乏假模假样地申辩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我一个小时前才知道你派医生上山了,那时候——陈家鹄,你可能已经被查出心脏病了吧?”
陈家鹄点头称是,接着笑道:“我不关心你们谁是罪魁祸首,我关心的是你们判我这么重的刑,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让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问,也是别有用心。
海塞斯对他做了个鬼脸,笑说:“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该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对她日思夜想呢。”这话题可是陆所长不想提的,他连忙言归正传“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么时候可能?”陈家鸽抢断他的话。
“我不知道。”陆所长硬邦邦地说。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么时候咱们破译了特一号线密码,大功告成之日,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时。”
他是个局外人,体会不到陆所长的心情和难处,在敏感的问题上一点不避讳,令一旁的陆所长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陈家鹄还不领教授的情,对他说:“这个赌博我不玩,玩不起。你该比谁都清楚,密码是世上最残酷的命盘。无论是谁,哪怕你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跟它赌博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海塞斯指着楼上的某扇窗户,认真地说:“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办公室,都给你布置好了,资料我也给你都备了一份,上去看看吧。”
这简直比说他有心脏病还叫人出其不意,陈家鹄清晰地听到心里发出咯噔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久久地愣着,怔怔地望着海塞斯,又看着陆所长。
“怎么,没想到吧?”所长问。
“我办公室?”陈家鹄答非所问“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陆所长干脆地说“你工作的地方。”
“什么意思嘛。”陈家鹄终于回过神来,提高声音,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你们做事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用词不当!这是陆所长生平最痛恨的词之一,犹如一个人脸上的疤,是忌讳人说的。他严厉地瞪着陈家鸽,训斥道:“这叫鬼鬼祟祟吗?这是干我们这行的特点,是纪律,是要求,不到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说着,率先开步,往楼上走去,一边说道“现在我告诉你吧,你已经毕业了,今后这儿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这里就是黑室?陈家鹄大为惊愕,忍不住左右四顾。在山上时,大家开口闭口都谈论山下的黑室,没想到黑室是这个样子:监狱的样子。今后我将在监狱里工作,陈家鹄想,死了都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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