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工心里都是有底的,多数只是惧其淫威,或明哲保身,或虚与应付,或被迫就范。皇上宽厚爱人,当年鳌拜这等罪大恶极之臣,仍能以好生之德赦其死罪,何况他人?因此,臣以为索额图案就此了断,不必枝蔓其事,徒增是非。国朝目前最需要的是上下合力,励精图治!”
皇上点头而笑:“好!陈廷敬所说,深合朕意!索额图之案,就此作罢。廷敬,在世人眼里,清除鳌拜的头功是索额图,不过朕以为还是你陈廷敬!朕年仅十岁的时候,你就给朕讲了王莽篡汉的故事。朕听了可是振聋发聩哪!从那以后,朕日夜发愤,不敢有须臾懈怠!朕当时就暗自发下誓愿,一定要在十四岁时亲政!廷敬、士奇,都起来吧。”
陈廷敬道:“皇上乃天降神人,实在是国朝之福,万民之福啊!”皇上望着陈廷敬点头片刻,目光甚是柔和,说:“陈廷敬参与过清世祖实录、清太祖圣训、清太宗圣训编纂,这些都是国朝治国宝典。朕今日仍命你为清太宗实录、皇舆表、明史总裁官,挑选一批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修撰好这几部典籍!”
陈廷敬忙起身跪下:“臣遵旨!”
皇上无限感慨的样子,说:“陈廷敬多年来朝夕进讲,启迪朕心,功莫大矣!学无止境这个道理人皆知之,但朕小时听廷敬说起这话,还很烦哪!现在朕越是遇临大事,越是明白读书的重要。可惜卫师傅已经仙逝。廷敬,朕命你政务之余,日值弘德殿,随时听召进讲。”
陈廷敬谢恩领旨,感激涕零。皇上这么夸奖陈廷敬,原先从未有过。明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坐相都有些不太自在。皇上觉着了,笑道:“明珠你辛苦了,件件票拟都得由你过目。”
明珠忙说:“臣的本分而已,惟恐做得不好。”
皇上说:“这些票拟朕都看过了,全部准了。怎么只有山东巡抚富伦的本子不见票拟?”
明珠回道:“臣等正商量着,圣驾就到了。富伦奏报,山东今年丰收,老百姓感谢前几年朝廷赈灾之恩,自愿把收成的十分之一捐给朝廷!”
皇上大喜:“啊?是吗?富伦是个干臣嘛!明珠,当初你举荐富伦补山东巡抚,朕还有些犹豫。看来,你没有看错人。”
明珠拱手道:“都是皇上慧眼识才!皇上以为可否准了富伦的奏请?”
皇上略加沉吟,说:“山东不愧为孔圣故里,民风淳厚!朝廷有恩,知道感激;粮食丰收,知道报国!好,准富伦奏请,把百姓自愿捐献的粮食就地存入义仓,以备灾年所需!”
皇上正满心欢喜,不料陈廷敬上前跪奏:“启奏皇上,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
皇上顿觉奇怪,疑惑地望着陈廷敬:“陈廷敬,你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陈廷敬刚要说话,明珠朝高士奇暗递眼色。高士奇会意,抢先说道:“皇上,陈廷敬对富伦向来有成见!”
陈廷敬仍然跪着,说:“皇上,陈廷敬不是个固守成见的人。”
皇上脸露不悦:“朕觉得有些怪,陈廷敬、高士奇,你们俩怎么总拧着来?”
高士奇也上前跪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皇上,陈廷敬是从二品的重臣,微臣不过六品小吏,怎敢拧着他!臣只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斗胆以下犯上。”
陈廷敬不想接过高士奇的话头,只说:“皇上,臣还是就事论事吧。山东幅员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东西,各地丰歉肯定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全省都丰收了呢?纵然丰收了,所有百姓都自愿捐粮十分之一,实在不可信。退万步讲,即便百姓自愿捐粮,爱国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价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来的事,凡是说百姓自愿、自发等等,往往是值得怀疑的!”
高士奇却是揪着不放:“皇上,陈廷敬这是污蔑皇上圣明之治!自从皇上圣谕十六条颁行天下,各地官员每月都集聚乡绅百姓宣讲,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风日益淳朴,地方安定平和。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遇灾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办,山东百姓拍手称快。而今富伦不负重托,到任一年,山东面貌大为改观。皇上,国朝就需要这样的干臣忠臣!”
陈廷敬语气甚是平和,却柔中带刚:“皇上,臣以为高士奇扯远了!臣愿意相信山东今年大获丰收,即便如此这也是富伦运气而已。到任不到一年,就令全省面貌大变,除非天人!”
皇上冷冷地说:“陈廷敬,你读了三十多年的书,在地方上一日也没呆过,怎么让朕相信你说的就是对的呢?”
陈廷敬回道:“皇上,只要有公心,看人看事,眼睛是不会走神的!怕就怕私心!”
高士奇立马说道:“皇上,臣同富伦,都是侍奉朝廷的臣工,无私心可言。”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再望着陈廷敬说:“朕看陈廷敬向来老成宽厚,今日怎么回事?你同士奇共事快二十年了,得相互体谅才是。”
陈廷敬道:“臣不与人争高下,但与事辩真伪。一旦富伦所奏不实,必然是官府强相抢夺,百姓怨声载道,说不定会激起民变。皇上,这不是臣危言耸听哪!”
皇上望望明珠,说:“明珠以为如何?”
明珠道:“听凭圣栽!”
皇上问道张英:“你说呢?”
张英若不是皇上问起,从不多嘴;既然皇上问他了,就不得不说,但也不把话说得太直露:“臣以为此事的确应考虑得周全些。”
皇上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既然如此,陈廷敬,朕命你去山东看个究竟!”
陈廷敬心中微惊,却只得抬手拜道:“臣遵旨!”
皇上不再多说,起身回乾清宫去。皇上似乎有些不高兴了,步子有些急促。送走皇上,高士奇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说:“陈大人,士奇您是知道的,肚子里没有半点儿私心,同您相左之处,都是公事。”
陈廷敬哈哈一笑,敷衍过去了。明珠在旁边说话:“士奇,我们都是为着朝廷,用得着您格外解释吗?您说是不是张大人?”
张英也只是点头而笑,并不多说。
天色不早了,各自收拾着回家去。今儿夜里张英当值,他就留下了。陈廷敬出了乾清门,不紧不慢地走着,觉得出宫的路比平日长了许多。从保和殿檐下走过,看见夕阳都挡在了高高的宫墙外,只有前头太和殿飞檐上的琉璃瓦闪着金光。陈廷敬略微有些后悔,似乎自己应该像张英那样,不要说太多的话。
陈廷敬出了午门,家人大顺和长随刘景、马明已候在那里了。大顺远远的见老爷快出来了,忙招呼不远处的轿夫。一顶四抬绿呢大轿立马抬了过来,压下轿杠。陈廷敬上轿坐好,大顺说声“走哩”起轿而行。刘景、马明心里明白了,便只在后面跟着,不敢随意言笑。
陈廷敬坐在轿里,闭上了眼睛。他有些累,也有些心乱。想这人在官场,总是免不了憋屈。京官又最不好做,天天在皇上眼皮底下,稍不小心就获罪了。
今儿本来幸蒙圣安大获赞赏,不料因为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弄得皇上不高兴了。皇上派他亲去山东,这差事不好办。富伦的娘亲是皇上奶娘,自小皇上同富伦玩在一处,就跟兄弟似的。有了这一节,陈廷敬如何去山东办差?况且富伦同明珠过从甚密。陈廷敬有些羡慕亲家张沠,他早年散馆就去山东放了外任,从知县做到知府,如今正在德州任上,想必自在多了。陈廷敬同张沠当年为儿女订下娃娃亲,如今光祖同家瑶早喜结连理。
陈廷敬回到家里,天色已黑下来了。他在门外下了轿,就听得壮履在高声念道:“牡丹后春开,梅花先春坼;要使物皆春,须教春恨释!”
又听月媛在说:“这是你爹九岁时写的五言绝句,被先生叹为神童!你们两个可要认真读书,不要老顾着玩!爹在你们这个年纪,在山西老家早就远近闻名了。”
陈廷敬听得家人说话,心情好了许多。大顺看出老爷心思,故意不忙着敲门。便又听老太爷说道:“外公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豫朋说:“我也要二十一岁中进士,像爹一样!”
壮履说:“我明年就中进士去!”
听得李太老爷哈哈大笑。陈廷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顺这才推了门。原来天热,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等陈廷敬回家。月媛领着豫朋、壮履和几个家人早绕过萧墙,迎到门口来了。
陈廷敬进屋,恭敬地向老岳父请了安。月亮刚刚升起来,正挂在正门墙内的老梅树上。
陈廷敬摸着壮履脑袋,说:“明年中进士?好啊,儿子有志气!”
家人掌着灯,一家老小说笑着,穿过几个厅堂,去了二进天井。这里奇花异石,比前头更显清雅。月媛吩咐过了,今儿晚饭就在外头吃,屋里热得像蒸笼。大顺的老婆翠屏,也是自小在陈家的,跟着来了京城,很让月媛喜欢。翠屏早拿了家常衣服过来,给老爷换下朝服。
只留翠屏和两个丫鬟招呼着,大顺同刘景、马明跟轿夫们,还有几十家人,都下去吃饭去。月媛替陈廷敬夹了些菜,说:“廷统来过,坐了会儿就走了。”
陈廷敬问:“他没说什么事吗?”
月媛说:“他本想等你回来,看你半天不回,就走了。”
陈廷敬不再问,低头吃饭。他心里有些恼这个弟弟,廷统总埋怨自己在工部老做个笔帖式,不知何日有个出头。陈廷敬明白弟弟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同僚间疏通疏通。陈廷敬不是没有保举过人,但要他替自己弟弟说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20高士奇这几日甚是不安,好不容易瞅着个空儿,去了索额图府上。他担心自己在南书房说给皇上的那些话,让索额图知道了。这宫里头,谁是谁的人,很难说清楚。
高士奇是索额图府上旧人,进府去门包是免了的。门房待他却并不恭敬,仍叫他高相公。去年冬月,皇上设立南书房,高士奇头拨儿进去了,还格外擢升六品中书。索府门房知道了,见他来府上请安,忙笑脸相迎,叫他高大人。往里传进去,也都说高大人来了。索额图听了勃然大怒:“我这里哪有什么高大人?”说话间高士奇已随家人进了园子,索额图破口大骂:“你这狗奴才,皇上让你进了南书房,就到我这里显摆来了?还充什么大人!”高士奇忙跪下,磕头不止:“索相国恕罪!奴才怎敢!都是门上那些人胡乱叫的。”索额图却是火气十足,整整骂了半个时辰。自那以后,阖府上下仍只管叫他高相公。
索额图袒露上身躺在花厅凉榻上吹风,听说高士奇来了也不回屋更衣。高士奇躬身上前跪下,磕了头说:“奴才高士奇拜见主子!”
索额图鼻孔里哼了声,说:“皇上疏远了老夫,你这狗奴才也怕见得老夫了?”
高士奇又磕了下头说:“索大人永远是奴才的主子。只是最近天天在南书房当值,分不了身。”
索额图坐了起来,说:“你抬起头来,让老夫看看你!”
高士奇慢慢抬起头来,虚着胆儿望了眼索额图,又赶忙低下眼睛。索额图满脸横肉,眼珠血红,十分怕人。难道他真的知道南书房的事了?高士奇如此寻思着,胸口就怦怦儿跳。他怕索额图胜过怕皇上,这个莽夫没道理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