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开灯吧!得先断电!”
“诶?怎么了?”
“烧起来了,里面的灯,大概是跳闸,吊顶烧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面?”马赛跟着我走进现场,火势幸得还未蔓延,但被熏黑的墙体仍旧在扩大着面积“啊真的。”
“怎么办?”我的担忧已经由最初的没头没脑而踏到了地面“打119吗?还是找物业?不能用水泼吧?!”
“你这里应该也有灭火器吧——”
“有吗?有的吗?应该吧但在哪里?”
马赛转身朝外走,我下意识地跟着他,旋即才明白自己得守在原地观察局势。好在很快地他便提着一个灭火器走了进来。
会议室里没有光线“提”和“灭火器”都不过是我在他动作的色块间猜测出来的。接着他一下子踏上桌台,然后顺手拔了什么,再举起,他动着的时候,身周被搅开的光影就在一个非常微小的坡度间顺势软软流动。
“你会用——”我还没来得及完全开口,马赛打开了灭火器。
一团在幽暗中染上光的白雾,忽然地就从屋顶炸落了下来。它膨胀得很快,没有人来得及躲,火苗乖乖熄下去的同时,那朵白色的烟也越扬越大,有了开花似的姿态。无声无息地袭击了我和马赛。
屋子里转眼就是一股化学味道。这味道下一秒就凝固成颗粒,干粉灭火器在会议室里傲慢地铺了一层白灰。
我眨一眨眼睛,鼻息还是憋着的。感官在奇怪地错着位。我看见着白色的气息,触摸着呛人的颗粒,嗅着还在飘扬的微光。
“要开窗啊。”马赛对我说了四个字,他已经跳下桌子,把一侧的两扇玻璃窗摇了起来,总在高层捕猎的风发现了失防的缺口,湍急地灌溉进来,屋子里的味道一下淡去了不少。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伸手摸到附近的桌角,桌角上的纸,笔,什么都带着糙糙的沙粒一般。
“”“怎么了?”
“唔?”
“还得再去物业找人来看看线路才行,是怎么会烧起来的呢。你有物业电话么?”
“等我找找。”
“好的。”他见我没有动“嗯?”
似乎有个声音提醒我,只要动一动,就会在这层落了满地的白烟上留下败退的脚步,一个一个记录我逃亡的方向。所以,在最初几秒,我的思路碎在很缥缈的过往,我记起有两个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一度我认为之前那段仓促不堪的情缘早就宣告了完结,字幕也上了,灯光也亮了,扫地老太太也出现了。可不料我的伪装已经贪婪至此——我一定会是商家们最为厌烦的客人,拿着早已超出保质期的发票,索赔一幕不在受理范围内的夜晚。原来我从来也没有毁灭过想见一见他的念头。
等到物业上门把电线维修完毕,会议室内的灾害后果在重燃的灯光下直接地弹出一张让我颇为无言的牌。
“这得擦一阵吧?”我倒了一盆水,绞了两块抹布,也扔给马赛一块。
“好脏的。”
“是啊。”
“我以前从不知道原来灭火器是这样的。”
“学校没教吗?”
“什么啊。我念书那会儿和你才不一样,你这种受‘素质教育’长大的,比我们那时只是考试,自习,考试,自习的可幸福得多了。”
“哪至于啊。太夸张了,愣说成是两代人。”他站到高处去擦一边的书架顶。或许觉得爬上爬有点麻烦,转过脸来问我“帮我个忙?”
我将自己手里刚绞干的抹布替换上去:“怎么今天会来公司呢?”
“只可能是加班诶。”
“唔。”
“你呢?”
“你不也说了么,只可能是加班。”
“呵,还是那么忙啊。”
“”我对这句话里的时态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后“是啊。”
“注意身体。”他把同一块隔板反复地擦了又擦,手臂绕成一个定势的机械的圆。
“都是屁话。”
“真理大都是屁话。”好像那面夹层真有那么脏。
等到盆里盛的水越来越浑浊,赶在我端起它之前,马赛先一步搭住盆沿:“女用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吧,所以还是给我好了,男用的近,就在隔壁。不是么。”
“嗯也好。”
我站在桌边,用食指去刮它灰色的表面,至少大部分痕迹已经消失,等到过几天开工,其他同事一定很难察觉出什么异常,也许没有人会知道曾经在这里可谓异样的几秒内,那是有声音的几秒,介于“咝咝”和“沙”之间,怦然地腾起一团足够戏剧化的白烟。吸了对健康无益的白烟,可我记得,自己在那个瞬间,猛地吞进了很大的两口。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遏制住喊出他名字的冲动。我是用毒来挡。不让心死去一些,它简直就要原样地复活如初了。但是它——“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宛如是一副嘲笑我的姿态,扼杀三分,就十倍地重生回来。
“我想说,那种感觉就好比,‘自己什么也不是’‘呸’‘真的什么也不是’‘一文不值的那种’‘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以为谁都不在眼里’到最后,什么尊严、自信、骄傲、扬扬得意的猖狂通通像扔进沸水里的冰块,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就无影无踪了,比魔术还可怕。你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行,做什么也没有用,过去花费了那么久的精力造出的躯壳,瞬间就粉碎了。你当然也知道这样是最蠢、最傻、最贱、最下作,可没有用啊,知道又怎样,就像对吸毒中的人劝慰‘别吸啦,毒品有害健康’一样,他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拿起剪刀狠狠地往自己身上扎了,你觉得他会在这个时候瞬间正常了,然后相信你说的话?”
“行了,吸毒都出来了,越说越邪门。”我抽出插在杯底的调酒棒“太夸张啦,不就是谈个恋爱么。怎么一副随时要签‘病危通知书’的架势。”
“你不信吧,你觉得这种都是傻娘们儿才会干的事,但你不会失控,你最理智了。”
“应该吧。”我抿了一口威士忌“被恋爱搞得‘什么也不是’,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好友回过脸来,用她被酒精催发的红晕冲我笑:“死鸭子嘴硬啊。”
差不多直到手边的酒瓶完全见底,她斜倒在沙发上唱起小调,表明进入了彻底醉倒的状态,我尚且能稳住脚步将杯盏收进厨房。
那一天,从水龙头流出的冷水,在我的手指上率先开始了讨论。
“‘什么都不是。’”
“‘一文不值的那种。’”
“‘粉碎了。’”
“‘没有解决的办法。’”
——其实,听起来似乎也很不错的样子啊。
“再换两次水大概就差不多了吧。”马赛四下看一圈。
“大概吧。”我摆弄着自己的期期艾艾“你等下还去加班么。”
“不行了,得回家洗洗。一头一身的灰。”
“是啊。对呢。”
“你也就回去?”
“嗯。”“是哦。”
“对”像用勺子轮番挖一块蛋糕,可谁也不愿意将最后剩下的那份端走算是完结,都努力地再留下一点,再留下一点。
“有电话诶。”马赛对我抬起根手指,顺着看去,手机正在震动着打转。我抽了一张湿纸巾上去正打算把屏幕擦干净,那个蒙了灰的名字突然让我停了下来。
“不接吗?”
“什么?”我从手机屏幕上将眼睛移向马赛。
“不接?”
是啊,已经连续响了半分钟有余,让“章聿”这两个字染上了读音外的声响。我咬住一半嘴唇:“喂。”
仔细算来,可能连一个月也未满,但当时我们闹得太难看,那次吵架足够让偶遇的路人们回味良久,于是特地绕路过来献上两支仙人掌作怀念也未可知。不过我毕竟从此就没有和章聿继续任何联络,我们陷入僵持的冷战,彼此都没有让步的意图。我坚持一旦服软便代表自己的道德底线受到了冲击,而她,她也许早就被自己引上身的火烧出一副发光的骨头。
发光的骨头,吗——所以我还是不忍的吧。那么多年,我终究渐渐明白了,和章聿的关系,我们的友谊,很多时候我无非在几近卑鄙地利用着她。我无非利用她去挑战那些自己恐惧的难题,她仿佛被我当成问路的石子,投出跌跌撞撞的一路。我每每观察她在爱情中间或痛苦或甜蜜,就以此为诫愈加守卫自己。
“喂?”话筒那端传来了陌生的嗓音。
“你是?”我不由得重新在屏幕上确认,但那确实是“章聿”的名字。
“请问你是章聿小姐的朋友么?”
“对没错。”仿佛预感到什么,我将自己移步向角落。
“章聿小姐的手机似乎忘在我丈夫这里了。”
“”当然是再没有第二种可能,不可能是一个平淡的温和的发展导致出这样一句话。我绝没有那么自欺欺人的想法,虽然内心还是保留徒劳的挣扎:“你是?”
“不好意思,因为我看了一下章聿小姐的短信记录。感觉你和她应该是挺熟悉的,所以才找到你,盛小姐是吧?我可以跟你碰个面么?”
“但我跟你并不认识。”尽管我从来都期待着章聿会把“爱情”实践出怎样的路,她这颗石头究竟最后会找到怎样一片我闻所未闻的光景。但我其实没有料想到,它会走得那么远,会把自己孤注一掷般投向漆黑的海洋。
“‘自己什么也不是’‘呸’‘真的什么也不是’——可我真觉得这样挺棒的,我觉得犯贱起来,有种特别过瘾的病态的快乐。”
“够啦,女疯子,少给我洗脑。”我从厨房转出半个身,甩了一手凉水在章聿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