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式",亦即中产阶级的"雅皮"生活,给予了近乎毁灭性的批判。这是一种对当下世界经济发展与生活方式演进趋势的道义上的制衡。
但世界上的事情实在复杂。事情复杂,人心更复杂。事情往往是因地因时而异的,比如"土豆烧牛肉",40年前,"修正主义"曾作为"共产主义"的标志,反"修"防"修"者则以为是追求物质享受的可耻符号。事到如今,就我所定居的北京而言,那算得什么佳肴呢?无论是作为向往之物还是奢侈之物的符号,它都完全没有资格,只不过是最平凡的一道家常菜罢了。人心更往往是因地因时而异的,比如上面写到的那位女士,作为退休大学教授之妻,在美国过的也不过是一般中产阶级(而且还要偏下)的生活,但她将自己的物质生活水平与国内亲友相比,就觉得自己很不平凡。
事情与人心如果大错位,那呈现的局面就更复杂。比如有的知识分子在中国内地时观点颇右,但真到西方去呆了下来,经受到种族、文化的冲撞,加以那边时髦的学问大都是新左派之类的左倾理论,观点也就左了起来,对跨国资本、全球一体化不说是恨之入骨,也是批判有加;更有中国、西方两边跑的人士,那就更显得奇突,他被邀请到西方是跨国资本为背景的机构给的钱,以此从那边取了新左派之经,在中国宣传"新左"观点,著书立说,大批跨国资本,呼吁重新树起马克思主义旗帜,进行制度创新,而且得了大奖,但那奖金却又是直接从跨国财团那里要来、并以那财团的名称命名的,实在令人目眩费解。
现在我要说到另一部美国电影,就是2000年年尾推出的家居男人(香港又译做缘分交叉点),这部影片似乎算不得什么大制作,内容也不复杂,讲的是圣诞节晚上,纽约某大金融公司老板,也就是资本家兼"知本家"的那么一位成功人士,在有的下属们急着想回家与亲人们共进圣诞晚餐的时刻,还在摩天楼的办公室里兴致勃勃地布置资产并购、股票上市之类的辉煌大业,直到兴尽,才终于宣布休息。他一个人在圣诞节的街头游逛时,与一个黑人流浪汉发生了纠葛。回到他自己那豪华的公寓楼,在床上酣睡一番后,忽然醒来,却骇然发现身上趴着一个老婆,而且有一个女儿跑来叫他爸爸,举目一望,竟置身在了一个普通的美国家庭里,这令他费解,万难接受,他冲了出去,不见自己的豪华轿车,只好开上一辆廉价面包车回自己的豪华公寓楼,但那门房竟说不认识他,邻居也说没见过他,不让他进去,他再冲到公司大楼,那里也不认他,无奈他只好又回到那个本不属于他的家里,但那里面的妇女和女儿还有摇篮里的儿子都只把他当成家里人,仿佛只是觉得那一天他有些个暴躁而已原来,他是被那个黑人流浪汉施了魔法。
这部影片告诉我们,至少就纽约的居民而言,在郊区拥有一栋两层带地下室与车库的小楼是很平凡的生活状态,而影片的主人公原来是超平凡的,他在曼哈顿富人街豪华公寓里拥有两个大单元,他不想结婚过"小日子",但有妖艳的情妇自动上门,性生活方面很能满足,连平时穿的西服上衣也都是2400美元一件的大名牌。陷入到尴尬的"小日子"里,要养家糊口,开源节流,过远离"大事业"的平凡生活,这令他苦恼不堪。但有一天,他发现了一盘旧录像带,放出来看,是他为妻子凯的生日在庭院里搞派对的种种景象,他为庆贺妻子生日五音不全地唱了歌,妻子和来宾们都欣喜若狂。这些画面令他吃惊:难道这会是我吗?也令他感动:这要真是我该多么好啊!从此他发生了转变,他喜欢上了这种平凡的家庭、庸常的"小日子"。但"好景不常",那魔法的时限到了,他又还原到了本来状态,他竟反而不能忍受那"成功人士"的高级生活,他跑到那栋房子去,那里面的人说不认识他,他千方百计要找到凯,竟然找到了,但凯一点也不知道在魔法期间里曾充任过他的妻子,而是一位与他相近的追求非凡的女强人,正要搬迁到法国巴黎去谋求更大发展。
正当凯要登机飞往巴黎时,他冲到了登机口,恳求凯留下来,一起喝一杯咖啡,他对感到莫名其妙的凯说,人生有比"大事业"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他们曾是平凡的夫妻,有两个可爱的宝宝,虽然结婚已经13年,也经常争吵怄气,但却始终相爱,在她过生日时他曾为她引吭高歌,互相常常会以一些并不昂贵却细心准备的礼物让对方惊喜不止凯终于被他说动,留下来和他喝咖啡,影片最后的场面是机场咖啡厅一角,他们相坐欢谈,落地大玻璃窗外雪花纷飞
这部影片是对美国丽人的一个反动,还是一个补充?前者试图告诉我们,常态的"美国生活方式"的玫瑰花里隐藏着深深的失落与严重的危机;后者却努力地说明,恰恰是在最平凡的"美国生活方式"里,才包孕着人生的真价值与真乐趣。如果美国丽人不适宜引进到中国内地,那么,家居男人是否就适宜向一般中国观众推荐呢?
中国内地的民众正在奔小康,小康的官方标准是以人均享有的美元数目来厘定的,而美元后面则至少在物质方面体现着一般美国人的生活水平与方式,只不过那更多地是一种方向、一种象征。以中国的底子薄、人口多,以及东西部和城乡间的不平衡,中国一般民众在住宅水平上普遍达到上述两部美国影片里所展现的那种状态,至少在新世纪的前半叶内,恐怕还是不可能的。
看了美国丽人再看了家居男人,我觉得美国的文化艺术真是多元并存、各放光彩的局面。我想他们理论上也该不止有"新左"一种,举凡"后现代"、"后殖民"、"解构主义"、"女权主义",似乎都属于左倾的一类,这些理论当然应该向中国人介绍,中国人也确实可以从中得到某些启示,如对跨国资本进入及全球一体化进程中负面因素加强必要的戒惕。但美国思想文化界里另类的东西,不说是右的,或中间的吧——那样太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比如家居男人及其背后的理论,看来也该介绍、研究。
近一年多来,中国报刊上掀起了一股鼓吹"知本家"的劲风,树立起来一个价值标准,就是必须成为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吃香的科技与管理知识的人才算"当代英雄"。搞经济似乎就必须搞"知识经济",不懂电脑简直无异于文盲,不上网成为"网民"差不多也就成了"愚氓"。许多报刊热衷于刊登世界或中国的富人榜,"首富"、"富姐"、"富婆"都绝非讥称而是美赞。电视上的许多广告都直言不讳地宣称他们的那个品牌是"成功人士,自当拥有"。对真文凭的崇拜达于极致,弄得假文凭的生意也便兴旺起来。还有记者报导,说是北京大学一位考古专业的博士,去到一所小学应聘,因为试讲拼音课失败,惨被刷下,写这消息的用意大概是用"一粒米"来照亮"不掌握最先进的科技管理知识成为知本家者,那就虽有博士学位也可能被淘汰"的"大千世界"。但很快北京大学考古专业就发表正式声明,说他们那里绝无任何已获博士学位或正攻学位的博士生有过这类的遭遇。
宣传知识的重要性,突出尖端科技与管理科学的重要性,鼓励年轻的学人在实践中学习,像比尔盖茨那样创建高科技公司,以及尊重在守法前提下的个人财富,重视学历,在内地开辟发展美国硅谷那样的新、高、尖的科技开发区,为有更多的成功人士鼓呼这当然都是对的。然而,我以为要适可而止,要把握好分寸尺度,不要把奔小康演化成了奔大富,这有使富者更富、而使未达小康的俗众败兴、乃至其中很大一部分反而变穷的危险,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另样的声音出来制衡。
家居男人这块"他山石",就对"成功人士"的价值标准予以了置疑,而把黄金般的价值判断,给予了平凡的人士、庸常的"小日子",发出了与美国丽人完全不同的声音——美国丽人固然对美国中产阶级的虚伪生存与内心危机做出了鞭辟入里的剖析,但它隐含的价值观,还是普通人应该更有"出息",能努力再向上登攀达到"成功"才好——家居男人对"美国生活方式"的颂赞里也许有并不适合我们的成分,但它对疏离了所谓"成功"的平凡人生里那些优美人性的肯定,却是具有普适性的营养,值得我们吮吸。
1998年我第二次去美国,2000年第二次去法国,又去了英国,在那边,我发现——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发现,那本是依靠合理想象也可以明白的——那些西方国家并不是到处是"硅谷",也有许许多多从事非高科技的俗众,过着远非天天要上网漫游聊天的凡庸生活。那边的一般人,包括大学生,崇拜比尔盖茨的似乎并没有中国这么多,有的提起他来甚至觉得是个很无聊的人,不过是赚了大钱,发了财罢了,哪里算得什么民族英雄、青年楷模、人类精英!一个法国知名的文科教授坦言他的电脑只不过用来做文字处理,对上网毫无兴趣,更不觉得应该去学会编程什么的;一位美国诗人更是坚持手写,他没有电脑,而绝无"文盲"的自卑感。大学生辍学去开公司,他们觉得那只是辍学者个人的私事,哪里够得上什么"新生事物"?一般人都还是觉得学业应该坚持修完再去创业才好。
那边固然重视文凭,却并没有达到矫情的地步,还是以实际的能力为第一位的舍取标准。经济管理固然是相当热门的学科,但也没有人人争而学之的氛围。想想也是,倘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全民都是善于"科学管理"的人士,那么,谁又来充当被管理的一线工作人员呢?我在西方到处看到普通的加油站工人、集装箱卡车司机、旅馆清洁工、商店店员、公园里的花木修剪工也并非都是些少数民族、外来移民,还是白种青年人居多,大都面无愠色羞赧,神色自若地从事他们的职业,安度他们的人生,哪里是世界人类进入"纳米时代",当不成"资本家"也当不成"知本家"就"必然落伍"的痛不欲生景象?他们许多家庭之所以还在使用录放机放录像带看,并不另换影碟机去看光盘,除了其他因素以外,观念上并不以使用的东西的高新科技成果含量为取舍标准;而相反的,返朴归真,过平凡而简单的生活倒成为了一种时尚。
因此,我觉得我们中国人,在目前的时势下,应该有多种声音供人们选择,或综合加以思考,其中的一种声音,就应该是——给平凡以价值。这样的"声源",既可以从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里挖掘,也可以从西方的文化(古典的、当代的、前卫的、通俗的)里借鉴。这回我从美国两部好莱坞电影谈开,算是一次尝试,这样的声音,我还将进一步使其浑厚、洪亮,并企盼得到合鸣与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