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梅觉得富汉是她迄今为止最满意的性伴侣。富汉的胴体真是上帝专为她精心制作的。她喜欢强壮、粗野的男人。有好几种强壮,比如健美运动员那种强壮,还有影视圈里的动作明星的那种卖弄性强壮,全都不在她的视野里。富汉的强壮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而且他自身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他作为男性的一种财富,那是在劳动中,在底层生活的锤炼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漫不经心的强壮;再加上富汉那自然而然的粗野,融汇起来,便如醇酒,令凤梅沾唇即醉当然,更有与其做ài时,那妙不可言的强悍与从容。凤梅为自己今世为女,而能有这样的男伴,隐然自豪!
富汉搞不清自己是怎么跟凤梅上床的。事后他从未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对那奇遇加以回味咀嚼。他只是大概其地感受到一种欢畅。他对凤梅的胴体并不怎么会鉴赏,但他惊异于凤梅竟能有那么强烈的主动性,还有那么多做ài的花招,这是他媳妇从未表现出来过的;他从这艳遇里感觉到一种骄傲,他估计像他那样的男人多半都没体验到过这种大快活。
他们那回分手得很自然。天未亮,雨已停,富汉不仅不提车钱的事,也没穿凤梅提供的干衣服,仍套上湿t恤,开车走了;凤梅也决不再给车钱,或有什么钱财上的表示;这使他们事后都格外心安理得。不过,凤梅给富汉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富汉也告知了她自己的寻呼机号码。
富汉天亮时把车开到了修理厂。非常古怪,停在那里以后,检修的人一按那据说是不灵了的按钮,车窗立马就升上去了,并没有坏呀!这让富汉事后越琢磨越邪乎。
富汉回家以后若无其事。他并不因此嫌弃自己媳妇。当然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及他的艳遇,包括他所崇敬的老豹。
凤梅这以后也依然在自己的生活航道上运行。她曾几次在大苦闷中呼过富汉,一次富汉口电话说有事,来不了,另几次富汉都来了,他们也是开车到这并无他人的别墅里,美美地畅快了一晚。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功能性对话外,几乎无所谓的谈心。富汉不多问她的底细,搞清楚她真是喜欢跟他亲热,没有陷阱,无亏可吃,也便罢了。她也不问富汉的家庭。他们在一起时基本上只以肢体语言交流感情。当然,那是到头来会发展到汹涌澎湃地步的感情交流。
这回是富汉主动打电话来找凤梅。凤梅毫不迟疑地应召。
到了别墅里,富汉提出来要先洗澡。凤梅让他先去洗,自己来弄些吃的;她好多天没来这里了,打开冰箱一看,显然另外可以来的人这些天也没来,冰箱里只剩些很可能已过保险期的食品。她取出一包浦五房的卤鸭,剪开包装,放到微波炉里去加热,又取出两个日本产的方便碗面,在煤气灶上坐了一壶水也只能是这样凑合一下了。微波炉里很快泛出一股气味,是卤鸭的味道,但似乎还有某种不雅的气息她去拉开一扇铝合金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泄进来;这别墅虽然装修华美,但平时并无人在内生活,门窗紧闭,因此进来后难免有一种霉闷的气息
她打开富汉洗澡的那个卫生间的门,想跟他一起洗澡;在热气蒸腾中,富汉的胴体格外具有魅惑力但她一眼发现,富汉左腋边,有不短的一个伤口,似乎刚结痴不久,这令她吃了一惊;她忙凑上去问:“这是怎么搞的?能经水吗?”
富汉满不在乎地说:“今天是头回经水,没什么,是前些天一个土流氓扎的这小子比我惨,让我扔出车去,胳膊折了他妈的,敢跟我龇牙!”
她便用手指轻抚那伤口,心疼地说:“多悬呀再多过来一点就是心脏啊!”富汉先搂住她,然后便剥她的衣服
他们一起从卫生间出来,煤气灶上的水开疯了。
富汉一看那些吃的,便摇头:“就这个啊看见它们我倒不饿了。”
凤梅也说:“那好,我们完了事,开车出去找地方吃夜宵”
他们正想往卧室里去,忽然听见窗外有些没预料到的声响。
那是开来的一辆新型号的本田王小轿车。车灯大开,强光照向院内。车主手里也有遥控器,先开了院门,驶进院里,便让车库门掀开来,于是车主发现有两个车位的车库里已经停了一辆车,是顶上有标志的出租车;这显然出乎来者的意料,于是本能地按响着喇叭,一声紧跟着一声
富汉只微微一愣,便镇静地问:“谁呀?”
凤梅也只微微一愣,便满不在乎地走到打开的拉窗前,探出头去,看清了,便大声地招呼说:“瞎按什么喇叭呀?来了你就进来呀!”
这时,已是北京仲秋的下半夜,绝大多数的北京人,都已陷入深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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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大饭店里享受的客人,他仿佛是面对着一个布景华丽的舞台,并且服务员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演员,令他置身其中,也往往情不自禁地参与扮演起“文明戏”来,竟搞不清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了。
但是大饭店的“后台”特别是厨房、锅炉房、洗衣房等处,却几无人为的雕饰,出场的人物也都很少戴着面具,实实在在的人生,在那些地方多半仍保持着粗糙然而鲜活的形态。
雍望辉借着跟那家大饭店总经理有一面之缘,混到了那大饭店“后台”的最深处。那种地方原是严禁非工作人员进入的。
紧挨着锅炉房,是洗衣房。洗衣房里安装着一排巨型的滚桶式洗衣机,都正在运转着。洗衣房里还排列着一大溜熨衣案,一群妇女正分散在案子边上熨烫着已然甩干的床单枕套什么的。她们一边工作,一边大声说笑。雍望辉还没迈进那门里,便被一阵传出门缝的哄笑声所吸引;及至他推门进去,女工们都扭头望他,然而笑声仍在继续。
他的出现,对于众女工来说,毕竟是一桩新鲜事。他没有穿经理服,模样又生,这样的人物是很难得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洗衣房的女工,多数是些外地来的临时工,还有便是从客房部、餐饮部等处“沦落”下来的服务员——客房、餐饮的服务员本是吃“青春饭”的,青春不再,又不具备“往上发展”的能力或机遇,只好“仙女下凡”从“前台”转移到“后台”来此苦干;好在这地方活儿虽累,却少了许多的拘束,工资虽高不到哪儿去,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
洗衣房的领班是个已然发胖的“仙女”大家伙都叫她欧姐。乍听会以为她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呢,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她复姓欧阳罢了。据说当年她是大饭店里规格最高的“巴黎扒房”最拔尖的服务小姐,不仅面容娇俏、身段窈窕、口齿伶俐,而且善解人意,顾客说到三分,她能体会足十分,服起务来真叫是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她给客人开香槟酒,开瓶费本来已定得很高,但因为她开得格外惹人喜欢,所以常有豪客不惜掷重金为小费一度人们都猜测她会被哪个老外,或港台的富人带出境外,或至少会被哪位经理娶走,可是到头来她只不过嫁了一位普通的商场售货员,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她便“下凡”到洗衣房,而且一直干到了现在
欧姐见忽然进来了个生人,也不大像饭店哪个部门的领导,便很不客气地打量着雍望辉问:“嘿,你哪儿的呀?来这儿找谁呀你?”
雍望辉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我找王师傅老王听说他到你们这儿来住了”
“谁谁谁?你说谁?”欧姐很不耐烦“这儿的都不老!找老的到敬老院去!”
其余女工这时有的笑,有的交头接耳。
雍望辉便进一步说明:“是天伦王朝的人告诉我,他挪这儿来了老王,就是在前堂管洗手间的王师傅!”
欧姐听明白了,拍了个脆啊的巴掌说:“咳,他呀!对对对,有这么一位!”又瞪着雍望辉问:“你是他什么人?”
雍望辉便说:“是他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满屋的女工几乎全笑开了。
欧姐一边说:“朋友?他也有朋友?你是他朋友?什么时候有的?”一边便引雍望辉往里面走,原来那洗衣房尽里边,有个往里面拐伸出去的空间,显然是个仓库,停放着若干不锈钢的柜式推车,有的推车上已放着熨完叠好的床单等物品;在那看不到窗户的空间里,有块用三合板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隔板并不封至屋顶,因此三合板墙面上也没开窗,只有一扇也是三合板的门;欧姐走过去拍那门,也不称呼,只是说:“还睡啦?快起来吧,有朋友看你来啦!”
门没有马上打开。等门一开,雍望辉非常高兴,里面果然是王师傅!
欧姐转身走了。门里面的王师傅呆呆地望着雍望辉,脸上几无表情。
“王师傅,我可找着你啦!我来看看你!”
王师傅却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找我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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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照例径直地顺着人行道延伸的方向,没有目标地往前,只顾走。
秋风吹着他早该剪短的头发,他双手插在风衣的衣袋里,眼里只有些需要闪开的迎面来人,其他的一切都删除在了视野以外,并且对那些嘈杂的市声,也都毫无感应。
他又陷入了常常将他的心绞得很痛的,杂乱无序的思索中。王师傅竟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对他的追踪并致以殷殷关怀,不仅无动于衷,而且相当反感。他是在一种多么朴洁,乃至于圣洁的心境中,费了多么大的劲头,才终于在那个大饭店洗衣房的旮旯里,找到王师傅的啊!这位孤独而不幸的老人,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真诚关爱呢?
是的,王师傅老了!这位一直不大显老的退休师傅,现在终于露出了老相;他注意到,王师傅脖颈上的皮肤不仅松弛下来,而且粗糙多皱,这是男子衰老的最典型征兆
他问王师傅,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怪地方——白天有一群妇女在外面干活。王师傅只简单地告诉他,这是暂时的,人家答应过些时给安排一间真正的小屋他问王师傅在这儿累不累。王师傅嘴唇动了动,没回答,却胜过千言万语。他懂,还有什么累不累的?一个干了半辈子翻砂活儿的老师傅,什么活儿能比那个更累?王师傅所需求的,仍不过只是一个关起门便仅仅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空间在那个由三合板临时围出的小小空间里,他没有闻到一贯跟随着王师傅的铁砂气息
他试图跟王师傅一起回忆那些与他们两个人都发生过关系的人和事:钟师傅的那闺女,到头来还是嫁给那个她起头嫌人家不够派头的小伙儿了吧?外孙子怕都该上中学了啊!印德钧他怎么一辈子总是那么不急不躁的,可惜他竟升不成大官!韩艳菊多么会喊“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那个口号啊,司马山当时整金殿臣可真够狠的呀当然,他回避着应当回避的他尽量提及那些多少能调动起王师傅兴致的往事。对了,几年前,跟王师傅一个宿舍的那个五大三粗的浑小子,外号叫什么来着?那回他去找王师傅玩,进门就正遇上爷俩儿掰腕子,周围全是起哄的,两人僵持了不下五分钟,末后虽是王师傅慢慢让了下来,可那小子完了事脑门子全是豆大的汗珠子,扯下毛巾要擦汗,却又怪叫起来,敢情手腕子不听使唤了
王师傅却不管他说什么,全都了无兴趣,那表情,竟是盼他早些告辞;那是为什么啊?难道,仅仅是因为,在他们交谈时,洗衣房里仍不时爆发出那些妇女们放肆的笑骂声?对那些声响,王师傅不早该听惯了吗?
他苦苦思索:王师傅这样一个生命实体,按说并不怎么复杂,并且在他所接触的众生界里,应算是透明度较高的,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能进入其内心?
他想,文学家,艺术家,特别是小说家,往往总以为自己能诠释生命,特别是心灵的秘密。其实,这只能作为一种固执不息的向往,而全然不可狂妄自信!他为自己在以往的小说里,充满了全知全能的叙述,仿佛自己是能有八十一变的孙悟空,动辄便钻进小说人物的心灵深处,洞悉了一切生命密码,于是便喋喋不休地向读者倾泻,而感到惭愧
当然,也许,写小说和读小说的至高乐趣,正在于明知无法洞悉人性,却执拗地用文字的锄头,去甜蜜酸辛地掘进,以期每回多多少少,更逼近那底蕴哪怕一分半厘!
他在刚走出那个大饭店时,还盘算着,是否给那总经理打个电话,请他格外照顾一下王师傅;可是走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便觉得那不仅并非三师傅所需要的,也是会让那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经理感到奇怪的,并且,就他自己而言,也未免矫情
王师傅最需要的,除了一间关起门来属于自己的小屋,还有什么?忽然想到,曾起码两回,在王师傅枕边,瞥见过封皮卷曲的彭德怀自述,这回为什么没有?或者也是有的,而自己却未能特别注意?
那大饭店的总经理,如果自己果然给打去电话,对方最希望听到的,该是哪一类的话题?
而最要命的是,他弄不清,比如说现在,他本人,究竟在希望着什么?企盼着什么?
忽然有辆小轿车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从车上匆匆忙忙跳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是不能随便停车的地方,司机很快把车开走了;那女的扭回身,朝车里也不知是司机还是什么人招手说了声“谢谢”便急忙叫道:“雍望辉!”
他听见了那突如其来的呼叫声,煞住脚;一瞬间,所有的市声也都冲进了他的耳膜,并且视野里既落入了眼前的人,也恢复了对周遭全部繁华街景的感应
站在他面前的,是卢仙娣和野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