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杰克转身在两个男孩儿前面慢吞吞走着,颤巍巍地摸向胸口口袋,拿出他父亲的太阳眼镜,设法把它架上鼻梁。
身后传来的对话越来越响,仿佛逐渐调高的收音机音量。
“你不该那样儿捉弄她的,亨利。那样不好。”
“她可喜欢了,埃蒂。”亨利听上去非常平静,带着几分世故。“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明白的。”
“她哭了。”
“大概是迷着眼睛了吧。”亨利继续用哲学家的口吻说。
他们已经靠得很近。杰克赶紧躲到旁边的一幢房子边,低着头,双手深深插进牛仔裤口袋里。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重要却没有被注意到,但就是如此。亨利无论如何没有太大干系,但是——
那个小的不应该记得我,他想。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他就是不应该。
他们走过他身边,只匆匆瞟了他一眼。亨利让埃蒂走到外面,好沿着排水沟运球。
“你得承认她的样子很滑稽,”亨利说。“蹦蹦跳跳的玛丽安,跳起来抢报纸。噢噢,噢噢!”
埃蒂抬眼看他哥哥,试图摆出责备的表情然后他放弃,也加入到笑声中。杰克在那张上仰的脸上看见了无条件的爱,暗忖埃蒂肯定能够原谅他哥哥许多事情,直到认清这样做其实很糟糕。
“那么我们去不去?”埃蒂现在问。“你说过我们可以去。放学以后。”
“我说也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愿意大老远走过去。而且妈妈可能已经回家了。也许我们应该作罢,回家上楼看会儿电视。”
他们离杰克大概十英尺左右,准备离开。
“啊,求求你了!你答应过的!”
两个男孩儿正在经过的建筑物再过去是一圈铁链围墙,中间开着一扇门。杰克看见铁丝网那边就是他昨晚梦见的篮球场反正差不多。虽然并没有树林环绕周围,也没有正面斜漆着黄黑条的地铁售票亭,但是开裂的水泥地和褪色的黄色边界线一模一样。
“呃也许吧。我不知道。”杰克发现亨利又开始捉弄人了,可是埃蒂并不明白;他太想去那个地方了。“那我们先打一会儿篮球,让我考虑考虑。”
他边说边从他弟弟那儿把球偷过来,接着笨手笨脚地运球、单手扣篮,但是篮球高高击中篮板后又弹回,连篮筐的边都没擦着。从十来岁女孩儿手里抢报纸亨利很拿手,杰克心想,但是他在篮球场上的表现可不是一般的差劲。
埃蒂慢慢走近铁门,解开灯心绒裤子的纽扣,裤子滑下来露出褪色的薄棉短裤。在杰克的梦里,他就穿着这个。
“噢,他穿小短裤呢?”亨利说。“真可爱啊!”他趁他弟弟脱下裤子、单脚撑地时把篮球向他投去。埃蒂勉强接住球,把球打向旁边,免遭鼻子被打出血的厄运,但还是失去了平衡,笨拙地摔到了水泥地上。他险些被割伤;杰克看见铁链周围碎玻璃撒了一地,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得了吧,亨利,别这样。”他说,但是语气中并无严肃的谴责。杰克猜大概亨利这样捉弄他已经太久,埃蒂只注意到他捉弄别人——比如那个卖票的金发女孩儿。
“得了吧,亨利,别这样。”
埃蒂站起来快步走向球场。球击中了铁链围墙,朝亨利弹回去了。亨利试图运球经过他弟弟。埃蒂闪电一般地伸出手,灵巧异常地把球截住,一低头躲过亨利横里伸出的胳膊,向篮筐跑去。亨利非常不高兴地皱着眉头跟在后面,但是也无能为力。埃蒂跑上前、膝盖微曲、干净利落地跳起、扣篮。亨利抢过落下的篮球,运球向旁边跑去。
你不应该那样干,埃蒂,杰克暗想。他就站在围墙尽头的角落里观察着这两个男孩儿。至少现在,这个位置还比较安全。他戴着他父亲的太阳镜,而且两个男孩儿非常投入他们的游戏,即使卡特总统1注:吉米卡特(jimmycarter),生于一九二四年,美国第三十九任总统。散步过来他们都不会注意到,只不过杰克怀疑恐怕亨利连卡特总统是谁都压根儿不知道。
他以为亨利会为了报复犯规,但是他实在低估了埃蒂的伪装。亨利做了个连杰克妈妈都不会上当的假动作,但是埃蒂似乎被蒙住。杰克相当确定埃蒂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识破他的假动作,把球再抢回来,但恰恰相反,埃蒂止住脚步。亨利单手投篮——仍旧动作笨拙——篮球又从篮筐弹回来。埃蒂抓住了球然后让球从指尖溜走。亨利继续把球抢过来,转身把球送进无网的篮筐。
“赢你一回,”亨利气喘吁吁。“再玩十二回合?”
“没问题。”
杰克觉得已经看够了。最终埃蒂会确保亨利胜利,这不仅能让他免遭亨利的拳头,也能让亨利心情愉快,然后就能答应埃蒂的要求。
嘿,蠢货——我想你弟弟这么久以来一直在糊弄你,你居然一点儿没感觉到,是不是?
他慢慢向后退,直到球场北边的建筑物遮挡住他的视线,无法再看见这对迪恩兄弟,同样他们也再看不见他。他斜靠在墙上,仔细倾听篮球的砰砰声。很快亨利就像小火车查理上坡时呼哧呼哧地喘气。无疑他会是个烟鬼;像亨利这样的家伙都会成烟鬼。
游戏持续了约摸十分钟,最后以亨利的胜利告终。此时,街道上已经有很多放学回家的孩子,一些人在经过杰克的时候都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打得漂亮,亨利。”埃蒂说。
“不错吧,”亨利还在喘气。“你还是被我一直用的假动作蒙住了。”
这还用说,杰克心想。而且估计他一直会上你的当,直到他长到八十磅。到那时就有你惊讶的了。
“我猜是的。嘿,亨利,我们能不能去那个地方瞧瞧,求你了?”
“好啊,为什么不呢?我们就去吧。”
“太好了!”埃蒂欢呼起来,然后传来拍掌声,估计埃蒂与亨利击掌庆祝。“听你的!”
“你想让我告诉她我们去杜威家吗?”
亨利沉默下来,考虑了一会儿。“不要。她会打电话给邦考斯基太太的。告诉她就告诉她我们去达利那儿买些胡塞火箭。她会相信的。再向她要几块钱。”
“她才不会给我钱呢。尤其是还有两天才发工资。”
“胡扯。你可以要到钱的。快,现在就去。”
“好吧。”但是杰克并没有听见埃蒂离开。“亨利?”
“干什么?”回答很不耐烦。
“鬼屋真的闹鬼吗,你怎么想?”
杰克悄悄贴近篮球场。他不愿意被发现,但是非常想听下面的对话。
“才不。根本不存在真正闹鬼的房子——只有见鬼的电影里才有。”
“哦。”听声音埃蒂明显松了口气。
“但是如果真的存在,”亨利接着说(也许他不愿意他的小弟弟太过舒坦,杰克暗忖)“那肯定就是鬼屋了。我听说好几年前,两个北林大街的小孩儿进去以后撞见了恶鬼,等警察找到他们时,两人已经被割断喉咙抽干血。但是他们尸体旁却没有一丝血迹。明白吗?血全消失了。”
“你吓唬我?”埃蒂倒抽一口凉气。
“我可没有。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还有什么?”
“他们的头发全变得雪白。”亨利继续说。钻进杰克耳朵的声音非常严肃,让他感觉到这次亨利并非在开玩笑,而且这次他相信他说的每个字。(而且他也怀疑亨利根本没那么聪明能编出整套故事)“他们俩都是。而且他们眼睛圆睁,好像看见了什么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噢,你省省吧。”埃蒂轻声说,可声音中难掩畏惧。
“你还想去吗?”
“当然。只要我们不要你瞧,不要靠得太近。”
“那你去找妈妈,向她要点儿钱。我要买烟。别忘了带走这见鬼的球。”
埃蒂走出篮球场大门,杰克赶紧向后退了一步躲进最近的公寓楼。
穿着黄t恤的男孩儿冷不丁地朝杰克方向转过身。上帝啊!他沮丧地想。如果他就住在这幢楼里怎么办?
果然如此。杰克赶紧转过身,装做在仔细看门铃旁的名字。埃蒂迪恩擦身而过,靠得非常近,杰克都可以闻到他刚刚打篮球出的一身汗味。他半感觉、半瞥见埃蒂朝他的方向投来的好奇注视,然后一只胳膊下夹着卷起的校裤、另一只胳膊夹着篮球,走进门厅,上了电梯。
杰克的心怦怦乱跳。真实生活中的跟踪比他有时读的侦探小说里的描述可真要困难得多。他穿过马路,在离两栋大楼半个街区的地方停了下来,迪恩兄弟住的公寓楼的出口以及篮球场从这个位置都能看见。现在篮球场已经满了,大多是小孩子。亨利斜倚在铁链围栏上,抽着香烟,摆出一副年轻人的郁闷神态。他时不时在其他小孩子全速跑过来的时候伸脚绊倒他们。在埃蒂回来前,他已经成功地绊倒了三个。最后那个孩子摔成一个大字,整张脸磕在水泥地上,自己爬起来以后哭哭啼啼地离开,额头上还流着血。亨利在他身后弹弹烟灰,开心地大笑起来。
他真是个全能找乐高手,杰克心想。
自那以后,小孩子都学乖了,离他远远的。亨利慢吞吞离开篮球场,走到埃蒂五分钟以前进去的大楼前。这时,门打开,埃蒂出来了。他换了一条牛仔裤和干净的t恤衫,额头上扎了那条杰克梦见过的绿头巾。他抬起手,胜利地挥了挥几张钞票,亨利却一把抢过来,然后问了埃蒂什么,埃蒂点点头,两个人就上路了。
杰克跟在后面,始终保持半个街区的距离。
23
他们站在大道尽头的长草中,望着前面的通话石圈。
史前巨石柱群1注:史前巨石柱群(stonehenge),位于英国索尔兹伯里平原北部,距今约有四千年历史。其主体是由一根根巨大的石柱排列成几个同心圆,据考是古太阳观测遗址。,苏珊娜脑中闪现出这个念头,浑身颤栗起来。就是这副景象。史前巨石柱群。
尽管灰色高大石柱的基座周围长满覆盖平原的厚草,但石柱围起的石圈内却寸草不生,地上零零碎碎地撒着些白色的东西。
“那是些什么东西?”苏珊娜低声问。“碎石块儿?”
“再仔细看看。”罗兰说。
她又仔细张望,发现那些东西全是骨头,小动物的骨头,也许。她希望。
埃蒂把削尖头的木棍换到左手,右手手掌在衬衫上擦了擦,又把木棍换回来。他张张嘴,但是干涩的喉咙里没有挤出一丝声音。他清清嗓子,又试了一回。“我觉得我必须走进去,在土上画点儿东西。”
罗兰点点头。“现在?”
“马上。”他盯着罗兰的脸。“这里有东西,对不对?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它现在还不在这儿,”罗兰回答。“至少我还没感觉到,但它肯定会过来。我们的楷覆功——我们的生命力——会吸引它,而且无疑它不会让人进入它的领土。把我的枪还给我,埃蒂。”
埃蒂松开皮带,把枪递给罗兰,然后转身面向前方由十二英尺高的巨石柱组成的石圈。有东西住在里面,好吧。他可以闻到那东西,一股恶臭,令他想起湿水泥、发霉的沙发以及裹着一层半湿霉菌的旧床垫。这股味道很熟悉。
鬼屋——我在那儿闻到过这个味道。就在我求亨利带我去荷兰山莱茵侯得街的那栋房子的那一天。
罗兰扣好枪带,把绳子打了个结,同时抬头看向苏珊娜。“我们也许需要黛塔沃克,”他说。“她在吗?”
“那个贱女人一直都在。”苏珊娜皱起鼻子。
“很好。当埃蒂在完成他的任务时我们中的一个必须保护他,另一个也派不上太大用场。这里是魔鬼的地盘。它们非我族类,但是和我们一样也有男女之分。性既是它们的武器,也是它们的弱点。无论这个魔鬼什么性别,它都会去攻击埃蒂,保护它的地盘,不让外人利用这个地方。你明白吗?”
苏珊娜点点头,但是埃蒂好像没听见罗兰的话。裹着钥匙的兽皮藏在他衬衫里,他仿佛被催眠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通话石圈。
“我没有时间绕弯子了,”罗兰对她说。“我们中的一个必须——”
“我们中的一个必须和它交欢,让它远离埃蒂,”苏珊娜打断他。“这个东西从来不会拒绝免费的交欢。这就是你想说的,对不对?”
罗兰点点头。
她的眼睛一亮。现在那是黛塔沃克的眼睛,智慧、冷酷、强硬却又饶有兴味。她的口音带上了做作的南方庄园的拖腔,那是黛塔的特有标志。“如果是个女魔鬼,你来搞定。但如果是个男的,它就是我的。怎么样?”
罗兰没有异议。
“如果它的性别变来变去怎么办?那样怎么办,大男孩?”
罗兰的嘴唇上翘,勾出一丝微笑。“那我们俩就一起上。只是记住——”
在他们旁边,埃蒂低声轻吟道:“亡灵的殿堂并非全然静默。看,睡尸正在苏醒。”这时他看向罗兰,迷惘的眼里充斥着恐惧。“有一个怪兽。”
“那魔鬼——”
“不。是怪兽。在两扇门之间——两个世界之间。它就等在那儿而且它正在睁开双眼。”
苏珊娜恐惧地看向罗兰。
“站稳,埃蒂,”罗兰说。“要坚强。”
埃蒂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它把我击倒,”他说。“现在我得进去了,一切正在开始。”
“我们都进去,”苏珊娜说。她弓起背,滑下轮椅。“任何想和我做ài的魔鬼都会发现我是最棒的。我会给它毕生难忘的经验。”
他们穿过两根巨石柱进入石圈,这时天空开始下雨。
24
当杰克一看见那地方,他立刻明白两件事:其一,他以前梦见过这里,只是梦境过于可怕,他的理智自动删除了这段记忆;其二,这里充斥着死亡、谋杀与疯狂。他站在莱茵侯得街与布鲁克林大道远处的街角,距离亨利与埃蒂迪恩七十码,但是即使这么远,他都能感到鬼屋无形的手越过他们俩向他急切袭来。他甚至感觉到鬼手上的尖爪。凌厉的尖爪。
它想要我,而且我还不能逃跑。进去就是死但是不进去就是疯。因为那里面有一扇上锁的门,打开门锁的钥匙就在我手里,而且我一直企望得到的惟一救赎就在门后的世界里。
鬼屋像肿瘤一样矗立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央,从上到下处处都透着诡异。他的视线牢牢锁住那房子,心沉了下去。
迪恩兄弟顶着午后的太阳慢慢走过布鲁克林九个街区,最后来到一个叫做荷兰山的地方,附近的商店名称里就是这么显示的。他们现在就站在鬼屋面前,房子看起来已经废弃多年,但是奇怪地并没有遭到太大破坏。杰克第一次想到,这里以前的确是房屋——也许是个富商和一大家子人住在里面。在很久以前它肯定是白色的,但现在已经变脏变旧,白色变成灰色。窗户玻璃都已被打碎,周围的篱笆墙外表剥落,还被胡乱涂鸦。但是房屋本身却丝毫未损。
鬼屋在热烈的阳光下微微倾斜,仿佛从丢满垃圾的圆丘状院子里摇摇欲坠探出身子的亡灵,让杰克联想起一只正在假寐的恶狗。尖斜的屋檐挂在前门门廊上方,好像低垂的眉毛。曾经也许是绿色的百叶窗歪斜地靠在空荡荡的窗框上;窗户里面还挂着一些破旧的窗帘,仿佛一条条死人的皮肤。房屋左边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凉棚,钉子已经全没了,只剩下一簇簇爬满凉棚的污秽藤蔓支撑。草坪上竖了一个标牌,门上也有告示。杰克站的地方太远,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这座屋子有生命,他知道,而且能感觉到鬼屋的意识从墙板、屋顶中向外辐射,从黑暗的窗棂中倾泄而出。一想到要接近这个骇人的地方他就感到惶惶不安;要进去的念头更让他充满难以言喻的恐惧。但是他仍然要去。他的耳边响起低声的嗡鸣——仿佛炎热夏日里蜂巢的嗡嗡声——让他昏昏欲睡,一瞬间他甚至害怕他会就此昏倒。他闭上双眼脑海中响起他的声音。
你必须过来,杰克。这是光束的路径,去塔的路径,也是你加入的时机。镇静,站稳,到我这儿来。
恐惧并没有消退,但刚刚迫在眉睫的恐慌却已没了踪影。他再次睁开眼,发现并非自己一个人感觉到鬼屋正在苏醒的力量与意识。埃蒂正要抽身离开篱笆,他转过身正对杰克的方向,绿头巾下圆睁的双眼难掩不安。他哥哥又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朝锈迹斑斑的大门推去,但这个动作却并非真心实意,捉弄的成分居多;无论他如何鲁钝,他讨厌鬼屋的程度可不比埃蒂弱。
他们走远了一些以后站住望着鬼屋。杰克听不见他们互相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们的语气充满敬畏与不安。杰克猛地想起,梦中埃蒂对他说:记住,肯定会有危险。要小心而且要快。
突然,真正的埃蒂,那个正在过街的男孩儿,抬高了声音,杰克听见他说:“我们现在能回家了吗,亨利?求求你?我不喜欢这儿。”话语中带着恳求。
“讨厌的小娘娘腔,”亨利回答,但是杰克从亨利的话音里听出安慰与纵容。“走吧。”
他们转身离开废弃的老屋,向街上走去。杰克后退了几步,转过身面朝一家叫做荷兰山二手工具的狭窄小店的橱窗。亨利和埃蒂模糊的身影与橱窗里一台老旧的胡佛牌吸尘器重叠,杰克看见他们穿过莱茵侯得街。
“你真的肯定那里没有鬼?”他俩走到杰克站着的人行道时,埃蒂开口问。
“呃,实话对你说吧,"亨利回答。“现在我再来这里,我也不是特别肯定了。”
他们从杰克身后擦肩而过,看也没看他一眼。“你想进去吗?”埃蒂问。
“给我一百万也不干,”亨利想也没想地给出答案。
他们转过街角。杰克离开橱窗,在他们身后偷偷张望。他们正肩并肩沿着来时的人行道向家走去。亨利拖着他爱乱踢人的脚步,肩膀已经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垮了下来。埃蒂走在他旁边,浑身散发着尚未被发掘的灵巧与优雅。两条长长的影子拖在人行道上,和谐地合而为一。
他们回家去了,杰克心想,一阵强烈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击垮。他们会吃晚饭,做作业,然后为看哪档电视节目争吵,最后上床睡觉。亨利也许是个以大欺小的混蛋,但是他们,他们俩,有他们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而且他们正在回去。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体会到他们有多么幸运。我想埃蒂大概想过。
杰克转过身,调节了一下肩带,穿过莱茵侯得街。
25
苏珊娜感觉到通话石圈远处空旷的草甸上有东西在移动:一阵气息突袭过来。
“有东西过来了,”她有些紧张。“来得很快。”
“小心,”埃蒂提醒道“但是别让它靠近我。明白了吗?别让它靠近我。”
“我听见了,埃蒂,你只要做你自己的事儿。”
埃蒂点点头。他跪在石圈的中心,高举削尖的木棍像是在测定方向。接着他放低木棍在土上画了一道直线。“罗兰,当心她”
“我会尽力的,埃蒂。”
“但是别让它靠近我。杰克来了。他真的来了。”
苏珊娜眼前,通话石圈正北方的草甸被从中间劈开,一条黑线径直穿过石圈切出一条犁沟。
“准备好,”罗兰说。“它会去攻击埃蒂。我们中的一个必须伏击它。”
苏珊娜弓起背,仿佛一条正游出印度驯蛇人竹筐的蛇。她双手紧握成拳,抬起放在面前,眼里闪着精光。“我准备好了,”她回答,然后对着空中大叫:“来吧,小伙子!你现在就过来!快点儿跑过来!”
守护石圈的魔鬼猛冲过来,速度越来越快,此时雨势增大。苏珊娜刚来得及感觉到浓重、残忍的雄性气魄——散发着一股让她流眼泪的杜松子油味——魔鬼就径直冲向石圈中心。她闭上双眼,试图阻拦它,但不是用她的胳膊或意志,而是呼唤出她心灵深处的女性力量:嗨,小伙子!你去哪儿?有小妞儿在这儿!
它转了个圈。她感觉到它的惊讶随之而来的饥渴仿佛从搏动的动脉中急不可耐地喷涌而出。如同从巷口突然跳出的强奸犯,它扑到了她身上。
苏珊娜哀号一声向后倒去,喉头凸起,胸腹部的衣服被抹平,接着开始自动撕裂成碎布。她能够听见喘气声,但无法确定方向,仿佛她在与空气本身做ài。
“苏希!”埃蒂边叫边站起身。
“不要!”她尖声回应。“你做你的!我控制住这狗娘养的了就控制在我想让它待的地方!你继续,埃蒂!带回那孩子!带回——”话音未落,一阵寒意猛击她双腿间的敏感部位。她咕哝着向后仰倒将将单手撑地稳住身形,身体在抵抗中前后猛晃。“把他带回来!”
埃蒂犹疑地望了望罗兰,罗兰点点头。埃蒂又瞥向苏珊娜,眼中盈满深沉的痛苦与更深沉的恐惧,然后轻轻转过身背对他们俩,又跪了下来。他完全没在意冰冷的雨水打落在手臂和颈后,伸手够到那根削尖的棍子,把它当做铅笔在地上画起来。棍子慢慢移动,勾出直线、直角,罗兰立刻明白了他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扇门。
26
杰克推了一扇开裂的大门,看来门轴已经生锈,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他的前面出现一条凹凸不平的砖石小路,小路尽头是前廊,前廊前面是屋门,门上交叉钉着木板。
他慢慢走向鬼屋,心怦怦狂跳,仿佛胸口里装了一台发报机,不停地敲击出一点一划。砖头旁边的杂草沙沙地摩擦他的牛仔裤。此刻他的所有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仿佛被提高了两个档次。你不是真的要进去吧,啊?他脑海中一个万分恐慌的声音问。
而他想到的答案既完全疯狂又万分理智:一切都为光束服务。
草坪上的标牌上写道:
绝对禁止入内。违者追究法律责任!
房屋前门上十字交叉钉的木板上贴了一张颜色泛黄、爬满锈迹的纸,上面的警告更加简洁:
纽约州房委会令
该产业已被查封
杰克站在台阶下,抬头仰视着大门。他在空地听见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但是这次回荡的是所有罪人的齐唱、失去理智的威胁和同样疯狂的承诺,所有声音都已经汇成一个,鬼屋的声音;怪兽看门人已经从长长的沉睡中被惊醒,发出了嗷嗷的吼声。
一瞬间他想到了他父亲的鲁格手枪,甚至想把它从背包中抽出来,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在他身后,莱茵侯得街上车来车往,一个妇女高声叫着不许她女儿牵男孩子的手,让她快点儿把洗好的衣服拿回来,但是这里却是另一个世界,沦陷在某种阴森生物统治之下的世界,所有枪支都只会形同虚设。
镇静,杰克——稳住。
“好吧,”他颤抖着低声说。“好吧,我尽力。但是你最好别让我再摔下去。”
慢慢地,他走上前廊的台阶。
27
钉在门上的木板年代久远,已经腐烂,铁钉也生了锈。杰克抓住最上端两根木板交界点用力一拉,木板随之轰隆一声掉落下来。门廊栏杆外面的旧花坛里面只长着些薄稃草和狗尾草,他把木板朝那儿扔了过去,然后弯下腰抓住最底端的木板交界点接着停下来。
门里传来一阵空旷的声音,像是一个饥饿的怪兽躲在水泥管里流口水。杰克的额头和脸颊上微微渗出冷汗,他非常害怕,感觉一切都变得虚幻,仿佛自己已经变成别人噩梦中的角色。
魔鬼的合唱、魔鬼的存在就在门后,魔音像浆汁一样从大门里渗出。
他猛一用劲,很容易就把下面的木板也拉了下来。
当然。它希望我进去。它肚子饿了,而我就会是它的主菜。
蓦地,他脑海中闪现出一段艾弗莉小姐给他们朗诵过的诗。这首诗本来说的是现代人被斩断根基、脱离传统而面临的困境,但是杰克想到,写下这首长诗的人肯定来过鬼屋: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我要给你看1注:这首诗节选自美国现代主义诗人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这首长诗是现代主义诗歌里程碑式的代表作,奠定了艾略特在诗坛的地位。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杰克喃喃自语,同时手握住门把。这当口,清晰的安慰与信心又重新潮水般涌来,他感到就是这扇门,这次这扇门会把他领进另一个世界,他能看见那里未遭烟尘污染的清澈天空,远方地平线并没有绵延的山峦,却隐约可见蓝色尖塔耸立在某个神秘未知的城市。
他的手指紧紧裹住口袋里的银钥匙,暗暗希望这扇门上了锁,这样钥匙就能派上用场。可是事与愿违,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许多铁锈屑从年久未用的门轴上索索落落地掉下来。腐败的气味迎面直击杰克:潮湿的木头,浸水的石灰,腐烂的木板和破败的填塞料的气味,而所有的气味下面蕴藏的是野兽巢穴的怪味。他眼前是一条阴仄潮湿的走廊。走廊左边,楼梯歪歪斜斜地延伸向高处的阴影,掉落的栏杆凌乱地堆在走廊地板上。但是杰克可没蠢到以为那只是些碎木头。里面还夹着好些骨头——小动物的骨头。有一些看上去并不完全像动物的遗骨,但是杰克不愿意太久地打量那些东西,因为他明白,如果他看得太仔细,就永远不会鼓足勇气再迈出一步。他站在入口处,强迫自己迈出第一步,这时一阵微弱的声音猛烈而急促地响起,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他的牙齿在打架。
为什么没人来阻止我?他狂乱地想。为什么没人经过人行道然后大叫:“嘿,说你呢!你不应该去那儿——难道不识字吗?”
但是他也知道原因。行人一般沿着街对面走,而且经过鬼屋的行人也不会在此逗留。
即使有人朝这儿偶然瞥一眼,他们也不会看见我,因为我并不真正在这里。无论如何,我已经离开了我的世界,开始穿越时空。他的世界就在前方。这里
这里就是连接两界的地狱。
他一脚跨进走廊,身后大门砰地关上,就像坟墓里的大门被猛地关上似的。他吓得尖叫起来,但是同时并不感到太惊讶。
内心深处,他毫不惊讶。
28
从前有一个名叫黛塔沃克的年轻女人,她经常出没于纳特里城外瑞奇莱茵大街沿街的下等酒馆和艾姆海伊城外88号国道沿路的客栈旅馆。那时她双腿健全,而且就像歌里唱的,她知道如何使用它们。她会穿上廉价的紧身裙,质地看上去像丝绸实际上却不是,然后同白人小伙子热舞。乐队都会演奏些稀松平常的舞会乐曲,像什么宝贝的爱、嬉皮摇摆这样的曲子。最后当那些白人小伙子被撩拨起来就会把她带到停车场的汽车上。在那里他们亲吻抚摸(世界上最撩人的接吻高手正是黛塔沃克,而且抚摸的功夫也不差),直到他欲火焚身就在此时,她会停止一切。接着发生什么?呃,这是个问题,不是吗?实际上这就是她的游戏。有些人会哭泣恳求——不错,但还不是最棒的。另一些怒吼咆哮,这样更好。
但是尽管她被扇过耳光、眼睛被拳头砸过、被吐过口水,甚至有一次她的屁股被狠狠地踢了一脚,踢得她四肢着地趴在了红磨坊酒吧停车场的水泥地上,她却从来没被强奸。所有人,每个白人,都只是带着被点燃却无法发泄的性欲忿忿地离开。在黛塔沃克的概念里,这就意味着她才是最后的胜利者,百战百胜的皇后。谁的皇后呢?他们的。所有这些理着平头、屁股结实的白种混蛋的。
直到现在。
她没有任何办法抵抗这头来自通话石圈的魔鬼。没有门把手抓、没有能逃出的车门、没有能藏身的建筑、没有能扇耳光的脸颊、没有能抓的面孔、也不能趁那个白人杂种没注意踢他的命根子。
魔鬼趴在她身上紧接着,电光火石般,它——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即使她看不见它——他,她仍能够感觉到它——他——把她向后猛推。她看不见它——他——的手,但是她能感受到有双手正用力撕碎她的裙子,接着一阵锐痛猛然袭来,仿佛她的下体被撕裂,她发出惊讶又痛苦的尖叫。埃蒂听见尖叫声,紧张地四处张望,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还能行!”她大叫。“你继续,埃蒂,别管我!我还能行!”
但实际上她很不好。自从黛塔十三岁跨入性的战场以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了败仗。她全身陷入无法突围的寒冷中,感觉好像正被一根冰棍强奸。
隐约间她看见埃蒂转过身在土上又画起来,温暖关切的表情换成了她曾经看到过的专心致志的冷静。呃,没关系,不是吗?是她让他不要管她继续完成他的任务,把男孩儿带回来的。这是杰克回归过程中她所担负的责任,所以她没有理由憎恨那两个男人,他们并没有扭过她的胳膊——或者用其它方式一逼迫她这样做。但是寒冷冻住了她,没人理睬她,她开始憎恨他们俩,甚至想把他俩的命根子拽下来。
就在此时,罗兰赶过来,有力的手臂扶住她的肩膀。尽管他没有开口,她仍然听见他的声音:不要抵抗。抵抗并不会获得胜利——只会导致死亡。性是它的武器,苏珊娜,但也是它的弱点。
没错。性永远是他们的弱点。惟一不同的是这次她需要付出更多——但也许并没什么大不了。也许最终她反而能让这个隐形魔鬼付出更多的代价。
她强迫自己放松大腿。瞬间,两腿刷地被分开,在泥土上划出扇形。她仰起头,任凭倾盆大雨打在脸上。她感觉到它的脸就凑在自己脸旁,自己每个扭曲的表情都令那怪物极度沉醉。
她伸出一只手臂,仿佛蓄足劲要用力扇出然而相反,手臂滑到正在强奸她的魔鬼的颈背抚摸起来,感觉上就像掬起一撮浓烟。她的抚摸让魔鬼吃了一惊,向后一缩。她抓住隐形颈背保持平衡,接着挺起胯骨,同时两腿分得更开,破碎的衣服边缝更被撑裂。上帝,那玩意儿真大!
“来吧,”她喘着气。“你不会强奸我,你不会。你想强奸我?我强奸你。我会让你有从未有过的经历。让你想死!”
她颤抖地感觉到体内的充盈,同时也感觉到魔鬼试图,至少一刹那,退出。
“啊哈,蜜糖,”她双腿用力向内侧挤,把它压得动弹不得,同时嘶哑地说“乐子才刚刚开始。”她臀部弯曲,身体向那个隐形的存在隆起,撑在另一只手上、十指紧扣,然后臀部翘起地向后仰倒,绷紧的手臂仿佛什么都没抓住。她猛地甩开遮住眼睛的汗湿头发,嘴唇像鲨鱼嘴一样向两边咧开。
放我走!她脑海中一个声音大叫,但同时她感到声音的主人做出了相反的反应。
“没门儿,蜜糖。你想要这个现在你就得到了。”她向上猛挺,然后坚持住这个姿势,注意力集中在体内的那股寒气上。“这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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