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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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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次日晚上开始,良辅的热度突然升到三十九度八。他诉说腰痛,诉说头痛。他不停地转动着头部,找枕头上的凉爽的地方,弄得枕巾全是发油和头皮。从这天晚上起,悦子给他枕上冰枕了。他勉强接受了流质食物。悦子将苹果榨成果汁倒在鸭嘴壶里让丈夫喝。次日早晨出诊的医生说:只是患感冒而已。

    悦子心想:这样,我看到丈夫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回到了我的跟前。犹如看到漂流到膝前的漂流物一样,我蹲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在水面上的这具奇异的痛苦肉体。我每天活像渔夫的妻子,每天都来到海边孤身独影地过着等待的生活。这样,终于发现在峡湾岩石缝的混浊的水里,漂浮着一具尸体。那是还有生命的肉体。我当场从水里把它打捞上来了吗?不!没有打捞上来。那才是真正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热情。我只是热心地蹲下来定睛凝视着水面。而且,一直看守着这具还有生命的躯体,直到它整个被水淹没,再也不会呻吟,再也不会叫唤,再也不会呼出热气为止我知道,倘使让这漂流物复苏,无疑它会立即抛弃我,然后被海潮送到无限的远方,逃之天天。也许下次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跟前。

    她心里还想:尽管我的看护存在无目的的热情,可是谁能理解它呢?谁能理解丈夫弥留之际我所淌流的泪水原来就是同烧毁我自己每天的时光的这股热情相告别的泪水呢?

    悦子想起丈夫躺在出租汽车车厢里,前往与丈夫熟悉的小石川内科博士医院住院当天的事。其后,住院的翌日,照片上的女人到病房来探视丈夫,她同这女人激烈地争吵起来这女人是怎样打听到的呢?难道是从前来探病的同事的嘴里了解到的?按理说,同事是不了解任何情况的。抑或是那些女人像狗一样,嗅到了病的气味才知道的?又一个女人来了。一个女人接连三天都前来。又另一个女人前来探视。两个女人偶尔碰上,相互交换了蔑视的目光就匆匆离去悦子不希望任何人前来侵犯惟有他俩存在的这个孤岛。第一次给米殿发病危电报的,是在他断气之后。确定丈夫的病当天的事,在悦子的记忆中,是曾使悦子高兴过的。提起这家医院,二楼上只有三间并排的病房。走廊尽头是一扇窗。从这杀风景的窗,可以嘹望到杀风景的市镇的风景。那走廊上飘荡着木镏油的气味。悦子很喜欢这种气味。每次丈夫陷入短暂的假寐时,她总是在走廊上来回走动,尽情地呼吸这股气味。比起窗外的空气来,这种消毒液的气味更适合她的嗜好。净化病和死的这种药品的作用,也许不是死的作用,而是生的作用。这种气味,也许就是生的气味。

    这种剧烈的残酷的药品的体臭,犹如晨风能给鼻腔爽快的刺激。

    丈夫已经连续十天四十度高烧,悦子就是坐在丈夫这样的肉体旁。肉体被封闭在这种高烧之中,痛苦地寻找出路。他活像临近最后冲刺的长跑运动员,鼓起鼻翼在喘气。躺在被窝里,他的存在化为一种拼命不停地奔驰着的运动体。而悦子呢?悦子在声援。

    “加油!加油!”

    良辅的眼梢上吊,他的指尖企图切断冲线。然而,这手指只不过是抓住了毛毯边而已。那毛毯宛如充满热气的干草,而且散发着宛如躺在干草上的野兽发出的呛人的气味。

    早晨前来诊察的院长,让丈夫裸露出胸部来。这胸部由于急促的呼吸,显得活活有生气。一触摸它,热烫的皮肤就像喷出的温泉涌到手指上。所谓病,说起来不正是一种生的亢进吧?院长把象牙听诊器按在良辅的胸部上,发黄的象牙听诊器压出一点点的白色斑痕,旋即侵犯了充血的皮肤,到处泛起了不透明的蔷薇色的小斑点。悦子目睹这种情况,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院长用厌烦似的口吻说。这种口吻却又让人信服这是充满职业以外的亲切感。“蔷薇疹就是蔷薇花的蔷薇,发疹的疹。过一会儿”

    诊察过后,院长把悦子带到门外,若无其事地说:“是伤寒。肠热病。血液检查的结果也好不容易出来了。良辅君在什么地方感染上这种病呢?据他说是出差期间喝了井水,是这样吗?不要紧的。只要心脏没问题,就不要紧的当然,这是异型伤寒,诊断晚了今天办好手续,明天转到专科医院去吧。因为这里没有隔离病房的设备。”

    博士用干瘪的手指关节敲了敲贴有“防火须知”招贴的墙壁,半带厌烦地期待着这个因看护病人弄得疲惫不堪而眼圈发黑的女人的呼唤和倾诉。“先生!求求您了。请不要申报,就让病人留在这儿吧。先生!病人一搬动就会死的。人的生命比法律更重要啊。先生!

    请不要让他转到传染病医院去吧。请关照一下,让他住进大学附属医院的传染病房吧。先生!“博士以演绎式的好奇心等待着从悦子的嘴里吐出来的这般老一套的哀诉。

    然而,悦子却沉默不语。

    “累了吧?”博士说。

    “不!”悦子以^们愿意形容的“坚强”的语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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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子不害怕感染。她想:这是惟一足以说明自己终于没有受到感染的理由。她回到丈夫身边的椅子上继续编织毛线衣。快到冬天了,她在给丈夫织毛线衣。这房间,上午寒冷。她脱掉一只草鞋,用这只穿着布袜子的脚背,摩挲另一只脚的脚背。

    “病已经确诊了吧?”良辅气喘吁吁地操着少年说话般的语调问了一句。

    “是啊。”

    悦子站起身来,本想用含有水份的药棉湿润一下丈夫那因高烧而起了倒戗刺并裂璺的嘴唇。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却将脸颊贴在丈夫的脸颊上。病人长满胡碴的脸颊,犹如海边的热砂,烫着悦子的脸颊。

    “不要紧的。悦子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不必担心。倘使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谁会注意到这种虚伪的誓言呢!悦子不相信作证的第三者,甚至也不相信神这个第三者)不过,这种事决不会发生的。您一定、一定会痊愈的!”

    悦子在丈夫起倒戗刺的嘴唇上疯狂地亲吻。嘴唇不断地传出了宛如地热的热气。悦子的嘴唇滋润着丈夫那像长满刺的蔷薇似的渗出鲜血的嘴唇良辅的脸,在妻子的脸下挣扎着。

    缠着纱布的门把手动了,门扉微微敞开了。她注意到这一动静,离开了他的身体。护士在门后用眼睛向悦子示意:请她出来一会儿。悦子走到廊道上,只见一个凭倚在窗边上的身穿长裙、上罩毛皮短外套的女人,立在走廊的尽头。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乍看她像个混血儿。她的牙齿完美无暇得像一口假牙,鼻孔像翼的形状。她手持的花束那濡湿了的石腊纸,沾在深红的指甲上。这女人的姿势,有点像用后肢立起走路的野兽,身体不能自由动弹。也许是年近四十,外眼角的小皱纹如隐蔽的伏兵会突然出现似的。她看上去是二十五六岁。

    “初次见面!”女人招呼了一声。

    她的话音,带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在悦子看来,糊涂的男人的确会将这女人当作神秘的人物而加以珍视的。就是这女人一直使自己痛苦。对悦子来说,那种痛苦和这种痛苦的实体之间,很难引起瞬间的联想。悦子的痛苦,早已成长为与这种实体无缘的东西(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如今成为更具独创性的一种东西了。这女人是被拔掉了的龋齿,再也不使她感到痛苦了。好像治愈了假装的微不足道的病以后又被追面临真正的绝症病人那样,悦子认为这样一个女人就是使自己痛苦的原因,这种想法只能看作是对自己的一种懦怯的马虎的判断。

    女人出示了一张男人的名片,说是代表她丈夫前来探视病人的。是悦子丈夫的公司经理的名字。悦子说,病房谢绝会客,不能领她进去。顿时女人的眉宇间掠过了一道阴翳。

    “但是,我丈夫嘱咐我亲自来看看病人的病情。”

    “我丈夫的病情,已经到了不能会见任何人了。”

    “我只求见一面,对我丈夫好有个交待。”

    “您先生亲自来的话,我就让他见见。”

    “为什么我丈夫能见,我就不能见昵?哪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呀?听您的口气,好像在怀疑什么?”

    “那么,是不是要我重申一遍谢绝会见任何人,您才心安理得呢?”

    “这话有点不太合适了吧,您是太太?是良辅先生的太太?”

    “除了我以外,没有哪个女人是管我丈夫叫良辅的。”

    “请别这么说。拜托啦,让我见见吧。我恳求您呐。这个,微不足道,请您放在他身边作装饰用吧。”

    “谢谢。”

    “太太,请让我见见吧。他的病情怎么样昵?不要紧吧?”

    “是活是死,谁也不知道。”

    这时,悦子的嘲笑对女人的刺激很大。女人忘了检点,盛气地说:“那么,好吧,我随便进去见见。”

    “请!只要您不介意,就请便吧!”悦子站在前面,回过头来说。

    “您知道我丈夫患的什么病吗?”

    “不知道。”

    “是伤寒病。”

    女人戛然却步,立即变了脸色,嘟喃了一句:“是伤寒?”

    她无疑是个无知识的女人。犹如老板娘一听说肺病就作出惊愕的反应一样,她嘴里不停地念叨:吉祥如愿,吉祥如意。这女人很可能还会划十字架呐。贱货!磨磨蹭蹭,什么劲儿嘛?悦子和蔼地打开了房门。对这女人出乎意料的反应,悦子十分高兴。不仅如此,悦子还将靠近丈夫头部的椅子推到更接近病床,劝女人坐下。

    7

    事情既已发展到这地步,女人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病房。让丈夫看看这女人的恐惧,是一大乐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脱下,犹犹豫豫不知放在哪儿。放在带病菌的地方是危险的,把它递给悦子也是危险的。悦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粪便。结果还是不脱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后将椅子挪得离病床很远处,这才坐了下来。

    悦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诉了丈夫。良辅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没有言语。女人跷起二郎腿,脸色苍白,默默无言。

    悦子像个护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后,凝视着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绪使她喘不过气来。心想:倘使丈夫、倘使丈夫一点也不爱这女人,怎么办?我不就白白痛苦一场了吗?丈夫和我不就成了只不过做了一场徒劳的折磨的游戏了吗?这样一来,我的过去不就成了唱空虚的独脚戏了吗?现在,我无论如何必须从丈夫的目光中找到他对这女人的爱,否则就活不下去。万一丈夫并不爱这女人,以及我谢绝会见的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啊,事到如今,这种结果太可怕了!

    良辅依然仰卧着,羽绒被在动。羽绒被已经险些滑落。良辅的膝头还在动,被子顺着病床沿滑落下来了。女人悄悄缩了缩脚,无意伸手去捡。悦子驱上前去,将被子重新盖好。

    这数秒之间,良辅把脸朝向女人。悦子忙着给他盖被子,无法发现这般情状。然而,她凭直感,知道这时丈夫与女人互相递了眼神,互相递了藐视悦子的眼神这个连续高烧的病人双眉频蹙,浮现了一丝微笑,同那女人在挤眉弄眼。

    虽说是凭直感,其实是悦子通过当时丈夫的脸部表情体察到的。她体察到,而且感觉到光凭一般的了解办法。谁也不会了解到这份上,也就释然了。

    “不过,您,不要紧的,会治好的。您很大胆,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女人抽冷子用毫不隐讳的口吻说。

    良辅那胡碴脸颊上浮现出温存的微笑(这种微笑,他从没有向悦子流露过,哪怕是一次)。他气喘吁吁地这么说道:“遗憾的是,这种病症没能传染给你。你远比我更能经受得起折磨。”

    “啊,这话未免太失礼啦。”

    女人第一次冲着悦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良辅重复了一遍。一阵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发出了鸣啭般的笑声

    几分钟之后,女人走了。

    这一夜,良辅并发了脑病。伤寒菌侵入了脑子里。

    楼下候诊室里收音机在高声地播放着。那是喧嚣的爵士音乐。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机声竟肆无忌惮”良辅诉说了头部剧痛,艰难地说了这么一句。

    病房里的电灯挂上了包袱皮半遮掩着,为的是让病人不晃眼。

    这是悦子没有借助护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将麦斯林纱包袱皮系在灯上的。透过纱包袱皮的光,照射在良辅的脸上,反而投下了浓绿色的不健康的影子。在这影子中,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噙着热泪,充满了愤怒。

    “我下楼让他们将收音机关掉吧。”

    悦子扔下了这句话,放下手中的毛线活,站起身来剐走到门边,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呻吟声。

    这像是遭到蹂躏的野兽发出的吼叫。悦子回过头去,良辅已经在床辅上支起了上半身,双手像婴儿的动作,猛抓住羽绒被,转动着眼珠子望着门口。

    护士听见声音,走进了病房,敦促着悦子帮她的忙。她简直像收拾折叠椅一样,让良辅的身体横躺下来,将他的两只胳膊放进羽绒被里。病人呻吟着听任她的摆布。片刻,他将目光到处扫视了一遍,呼喊道:“悦子!悦子!”

    这天深夜,良辅叫唤着含意不清的话:“真黑!真黑!真黑!

    真黑!“从病榻上跳了下来,把桌面上的药瓶和鸭嘴壶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溅满了玻璃碴子,他赤脚走在上面,扎得满脚是血。包括勤杂工在内的三个男人跑了过来,这才制止住了。

    翌日,注射了镇静剂的良辅,被人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六十多公斤重的躯体并不算轻。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从医院门厅到大门这段路,是由悦子撑着雨伞相伴的。

    传染病医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行人天桥的那边。这种煞风景的建筑物逼将过来的时候,悦子以多么喜悦的心情凝视着它啊!孤岛的生活,悦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态即将开始了再也不会有谁能够追到这里面来了。谁也不能进来了这里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们在生活。承认生命的不间断,承认无须忌讳粗野的没有规范的人眼目梦话、失禁、便血、吐泻物、恶臭这些东西在扩展着,而且这些东西每秒钟都在要求承认生命的粗野、无道德。正像在菜市场上吆喝芹菜价钱的商贩那样,这里的空气每时每刻都必须不断地呼唤:“活着,活着。”这忙乱的车站,生命在进进出出,有出发也有到达。乘客有下车也有上车背着传染病这种明确的存在形式而被统一了的这些运动群体在这里,人类同病菌的生命价值往往接近于同等价值,患者和看护人都化身为病菌化身为那无目的的生命在这里,生命仅仅是为了获得承认而存在。

    因此不存在烦人的欲望。在这里,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说,幸福这种最容易腐败的食物,是处在完全不能吃的腐败状态

    悦子在这种恶臭和死亡中,贪婪似地生活着。丈夫不断失禁,住院翌日便血。发生了令人畏惧的肠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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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持续高烧,可是他的肉体没有瘦削,也没有苍白。毋宁说,在坚硬穷酸的病床上,他那带光泽的红扑扑的躯体,如婴儿般地闲着无事。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他时而懒洋洋地双手捧腹,时而用拳头上下抚摸胸口。偶尔还将手不灵便地举在鼻孔前张开五指,嗅嗅它的气味。

    提起悦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种眼神,一种凝视。这双眼睛全然忘却了关闭,犹如任凭无情的风雨吹刮进来也无法防御的窗户。

    护士们对她这种狂热的看护都瞠目而视。在散发着失禁恶臭的这个半裸病人的身旁,悦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眯上一二个钟头。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会做梦,梦见丈夫一边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边把自己拽进深渊,梦至此就惊醒了。

    作为最后的措施,医师建议给病人输血,同时又委婉地暗示这是没有指望的一种措施。输血的结果,良辅稍稍安静一些,继续沉睡了。护士手拿付款通知单走了进来。悦子来到走廊上。

    一个头戴鸭舌帽、脸色不佳的少年,站在那里等候着。一见她走来,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礼致意。他左耳上方的头发中有一片小秃点。眼睛稍斜视,鼻肉甚单薄。

    “你干么?”悦子问道。

    少年只顾摆弄帽子,右脚一味在粗糙的地板上划着圈圈,没有回答。

    “哦,是这个吧!”悦子指着付款通知单说。

    少年点点头。

    悦子望着领了钱离去的、穿着污秽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辅体内循环着的血,就是这个少年的血啊!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应该让有更多余的血的男人卖血才好。让这样的少年卖血,是一种罪恶。为什么不让有多余血的男人?悦子蓦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辅。把良辅净是病菌的过剩的血卖掉才好,把这样血卖给健康的人才好这样一来,良辅就会健康起来,而健康的人就会生病这样一来,拨给传染病医院的城市预算也就会有效然而,不应让良辅健康起来。一康复,他又要逃跑,又要飞掉悦子朦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浊的思考轨迹上运行。突然,太阳西沉,四周暮色苍茫了。窗口展现出白花花的朦胧暮色悦子子倒在走廊上,不省人事了。

    她患的是轻度脑贫血症,人们强令她在医疗部作短暂的休息。

    就这样,约莫休息了四个钟头,护士前来通知说:良辅在弥留之际。

    良辅的嘴唇冲着悦子的手所支撑的输氧器,看上去他似乎在说些什么。丈夫为什么要用那种无法听见的语言,拼命地,毋宁说愉快地、接连不断地在说话?

    这时悦子我尽量支撑着输氧器。最后我的手僵硬了,我的肩膀麻木了。我用叫唤似的尖锐的声音说:“请谁来替我一下好吗?

    快点!“护士吓了一跳,她替代我拿起了输氧器

    其实,我并不疲劳。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不知冲着谁说话的丈夫那无法听见的话难道又是我的忌妒?抑或是我对这种忌妒所产生的恐惧?这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我连理性都丧失的话,也许我就会这样叫喊:“赶快死吧!快点死吧!”

    其证据是,即使到了深夜,良辅的心脏依然跳动,没有停止的征兆。这时,两个去睡觉的医师交头接耳地说:“说不定得救了。”

    我不是以憎恶的目光送走了他们吗?丈夫且不死呢。这一夜,就是我和丈夫的最后斗争

    8

    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假使丈夫活过来,丈夫同我之间想象的幸福的不可靠性,与目前丈夫的生命的不可靠性几乎是同样性质的。要是获得那种靠不住的幸福,我宁可获得片刻短暂的幸福。这时,我觉得比起盼望丈夫那靠不住的生来,倒不如看到他确实的死更容易些。事到如今。我的希望联系着丈夫所能维持的每时每刻的生命,就如同希望他死一样然而,丈夫的肉体还活着,在企图背叛我医生透露愿望说:“或许是最危险期。”忌妒的记忆又复苏了。我将眼泪洒在右手抱着的良辅的脸上。而且,我的左手好几次想从他的嘴里把输氧器拔掉。护士在椅子上打瞌睡。夜间的空气冷飕飕的。透过窗户,可以望见窗那边新宿站的信号机和彻夜都在转动的广告灯的灯火。汽笛和隐隐的车轮声,夹杂着疾驰的汽车的喇叭声,在空气中剧烈地旋荡。我用毛线披肩挡住了从领口悄悄钻进来的冷空气现在,即使把输氧器拿掉,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没有一个人在看我。我不相信有人眼以外的目击者但是,我下不了手。直到拂晓,我不时倒手拿着输氧器。一直如此是什么力量促使我下不了手呢?是爱情?不是。绝对不是。因为我的爱是一心一意盼着他死是理智?也不是。我的理智仅在确认没有目击者就足够了是怯懦?也不会。连伤寒病的感染都不害怕的我怎么会!至今,我仍然不清楚那是什么力量。

    但是,我明白了,在黎明前最严寒的时刻,这是没有必要的。天空吐白。随着清晨的到来,理应映出朝霞的云朵的断层,却一味使上空的气氖愈发险恶了。良辅的呼吸突然变得明显的不规则。好像吸够乳汁的婴儿那样蓦地背过脸去,拿掉脸上的输氧器,就像把线切断了一样。我没有惊讶。我把输氧器放在他的枕边,从腰带间掏出一面手镜。这是我儿时母亲过世遗留下来的纪念品,背后还贴有红锦锻的古色古香的手镜。我把它贴近丈夫的嘴边,镜面也没有模糊。胡子镶边的嘴唇清晰地映在镜面上,他仿佛要诉说什么不平

    悦子所以愿意应弥吉的邀请来到米殿,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去传染病医院,不是吗?她所以到这儿来,也许是因为她打算回到传染病医院,不是吗?

    越体味就越觉得杉本家的气氛,与传染病医院的气氛一模一样,不是吗?无可名状的灵魂的腐蚀作用,用肉眼看不见的链条把悦子紧紧地锁住了

    弥吉为了催要翻修的衣服到悦子房里那天晚上,确实是在四月中旬。

    那天晚上直至十点光景,悦子、谦辅夫妇、浅子和两个孩子、三郎,还有女佣美代都齐聚在八铺席宽的工作间里,忙着制作装枇杷用的纸袋,今年的枇杷活儿开始稍晚了些。往年从四月初就开始装袋,可今年是竹笋丰年,大家只顾收竹笋而把枇杷的活计稍许耽搁了。倘使不趁枇杷长到指头般大的时候套上纸袋,就会长象鼻虫把果汁全部吸尽的。所以,必须糊数千个纸袋,大家围坐在盛浆糊的锅前,一个个拿着摞在自己膝旁的旧杂志页,你追我赶地赛着糊纸袋。偶尔发现一些有趣的页,也无暇看上一眼,因为不赶紧糊,就追赶不上了。

    特别是夜间作业,谦辅那张带难色的脸色就很是值得看看了。

    他一边糊纸袋,一边一个劲地抱怨:“真腻味,简直是奴隶劳动嘛!有什么理由强迫我们干这种活计啊!老爸已经先睡了吧。好主意啊。这种活计幸亏大家顺从地干了。鼓起勇气闹一场革命如何?不掀起一场提高工资的斗争,老爸就更得意忘形了。喂,千惠子,提高工资一倍怎么样?不过,我这号人的工资是零,就是提高一倍也白搭什么呀,这本杂志刊登了‘华北事变之时的日本国民精神’真令人震惊在它的背后却登了‘非常时期下的四季菜谱’”

    大家已经糊了十个纸袋,可谦辅由于发了这通牢骚,好不容易才糊了一二个。或许他意识到自己几乎等于零的生活能力,正在大家面前暴露,所以动不动就喋喋不体地抱怨,聊以解嘲。他估计自己有可能当众出丑,从而抢在别人的前头,做好出洋相的准备。其实,他的这股子喧嚣劲,在能够对等争吵的光荣中怀着满腔尊敬丈夫的千惠子的眼睛里,似乎映现出某一种冷嘲的英雄形象来。她所以不时抱怨公公,是因为看透了一般体贴丈夫的女人的感情,与丈夫一道在内心里竭尽全力地轻蔑公公。这样一个天才女人,除了糊自己份内的纸袋队外,还要伸过手去悄悄帮助丈夫糊好丈夫的份额。悦子看见她这份柔情,自然地在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悦子糊得真快啊!”浅子说。

    “我来作中间报告。”

    谦辅说着挨个检查糊好的纸袋数。悦子第一,糊了三百八十个。

    浅子对此毫无感受,三郎和美代天真地惊愕不已,谦辅夫妇对悦子的能力似乎感到有点毛骨悚然。悦子也知道他们会这样。特别是对谦辅来说,活像生活能力的代名词的这些数目,对他是个莫大的讥讽。所以,他挖苦说:“嘿,咱们当中,惟独悦子靠糊纸袋能吃得上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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