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和火见子把汽车送到修理工厂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火见子认识的那个男性同性恋的小酒吧。他们虽说早已精疲力竭,困倦难当,但那口腔就像着火似的隐约的昂奋情绪,却驱使他们两人避开返回那昏暗的家。
当鸟们看到那拙劣地仿照煤气灯制作的荧光灯玻璃罩上用蓝油漆写着“菊比古”酒吧字样的招牌时,便下了车。他们推开那用并不规格的木方和板材做的,好歹有个形状的门,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一个很短的柜台,柜台另一侧并列摆着两套令人奇怪的靠背很高的旧式椅子,是个像牲口棚似的阴森森的狭小的酒吧。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坐在柜台里面角落的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迎接着这两个闯入者。他戒备着,但很快就把这两个人打量了一番,并无拒绝的表示。这是个有着象羊一样润湿的眼睛,和少女般娇嫩的嘴唇,整个给人一种奇妙的圆乎乎印象的男人。鸟进了门就站在门边回看着男人。透过男人暧昧的笑脸的薄膜,地方城市的一个年轻友人的面影逐渐浮现了出来。
“啊,火见子,好冷清。”男人照旧注视着鸟,蠕动着小小的嘴唇说:“我认识他,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外号不是叫鸟吗?”
“来,先坐下吧。”火见子对鸟说。
火见子从鸟和菊古比的多年的重逢剧中,好像只能发现结尾的高潮气氛。鸟也还没有从那个菊比古那里特别唤起实在的情感。他只觉得疲劳和困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实在的兴趣。鸟不知不觉地和火见子多少隔了一点距离坐下来。
“这位的外号现在叫什么?火见子。”
“鸟。”
“啊,没变吧,鸟?已经七年了。”男人说着接近了鸟。“鸟喝什么?”
“威士忌,不要兑水。”
“火见子呢?”
“我也一样。”
“两位好像都有点累了,不过,离晚上睡觉还早呢。”“别说和性相关的话,午后一直开着车拼命地跑呢。”
鸟想举起给他们斟满威士忌的玻璃杯,但总觉得胸堵得慌,犹豫了一下。菊比古仅有二十岁,但远比自己显得可象大人,相反十五岁左右的要素大概也在他身上残留下来了。菊比古就像俩个人的年龄之间的两栖类的动物。他自己喝的也是纯威士忌,他很快就给喝完了第一杯的火见子和自己的杯子里又倒满了酒。不知为什么菊比古对注视着自己动作的鸟像发怒的猫全身神经昂奋。然后,下决心重新面对着鸟。“鸟,想起我来了吗?”菊比古问。
“嗯,当然啦。”鸟应道。鸟还是头一次和同性恋酒吧经营者交谈。奇怪的是,那意识比起和一个多年不见的友人谈话的意识更强烈地盘据在他的脑海里。
“打那以后,鸟,就是我们去邻近城市看到那个没有下半边脸的美国兵从火车窗户往外眺望那天以后。”
“哪个美国兵,你说的什么呀?”
菊比古频频地上下打量着鸟,回答火见子说:
“朝鲜发生战争那年,伤兵都被送回到日本的基地了。火车上装得满满的,我们看到了拉伤兵的列车。鸟,那种列车好像频繁通过我们那地方,对吧?”
“并没有那么频繁吧。”
“那时候谣传特多,什么日本高中生被人贩子抓住带到战场去啦,什么政府要把我们送到朝鲜去啦,吓死人啦。”鸟想,对啦,这家伙那时吓坏了。半夜吵架分手的时候,还叫喊着我害怕呀。接着,鸟又想起了婴儿的事,那小家伙还不懂得害怕吧。这样一想便觉得有点放心。不过,那种安心也是可疑而且脆弱的。鸟故意地把开始集中在婴儿身上的意识岔到别的事上去,他说:“那真是无聊的谣传啊。”“即使是无聊的谣传,被它们所驱使也出了不少事呢!”菊比古说:“鸟,你追的疯子平安无事地抓住了吗?”
“那家伙在城山上吊死了,结果徒劳一场。”鸟的舌尖酸酸的,又唤起以往的遗憾的感情说:“天亮前,我和狗们发现了他。那才是毫无意义的呢。”
“不是那么回事,鸟。一直追到天亮的你和半夜里掉队逃跑的我,那之后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你不再和我们这些不良少年接触了,上了东京的大学。我从那天晚上以后一直在走下坡路,现在还潜伏在同性恋者的酒吧呢。鸟那时要是不走的话,我想我也能以不同的生存方式生活下去吧?”
“鸟,那个晚上你不抛弃菊比古的话,菊比古也不会成为同性恋者吧?”火见子插话似地问。
鸟困惑地从菊比古那里移开了视线。
“所说的同性恋者,是选择同性恋行为的人吗?我自身选择了它,因此,别人谁也没有责任。”菊比古平静地说。“菊比古也知道法国存在主义者的话吧。”
“同性恋酒吧的主人不博学多识也干不了哇。”菊比古用招徕顾客用的朗诵调子说。然后,又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朝着鸟说:“掉队的我一直下降的那段时间里,鸟不断上升,可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补习学校的讲师。暑假过后就要被解雇了。并没有在上升。”鸟回答说。“并且,就那么奇怪地乱糟糟地被追赶到底了。”
“怎么这么说,二十岁的鸟可没有如此意气消沉啊,现在我感到鸟好像害怕什么,想逃走似的。”菊比古发挥了机敏的观察力说道。他似乎已经不是鸟曾经熟悉的那个单纯的菊比古了。他掉队后走下坡路的生活大概是相当复杂的吧。
“是的,我精疲力尽,恐怖得很,正要逃脱呢。”鸟说。“二十岁的鸟,是个摆脱了所有恐怖心的自由的男子,我还没有看过鸟被恐怖袭击呢。”菊比古对火见子说。然后又面对着鸟挑逗似地说:“现在你的恐怖心好像很敏感,害怕得夹起尾巴来了。”
“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鸟说。
“他不是过去的他了。”菊比古实际上露出了对别人冷冰冰的表情,说完尽量地朝火见子身边靠去。
然后,菊比古和火见子玩起了掷骰子,鸟有一种解放的感觉,他端起了自己的威士忌。菊比古和鸟七年间空白之后,只有七分钟的会话,便消耗尽了互相值得好奇的东西。我不是二十岁。但现在我仍没丧失掉的只有二十岁的孩子似的外号“鸟”于是鸟一口气喝干了那漫长一天里的头一杯威士忌。数秒后,在他身体的深处,突然有种相当坚固巨大的东西蓦的站起来。刚流进胃里的威士忌,毫无抵抗地吐了出来。菊比古动作麻利地擦干净柜台,给鸟递了一杯水,可是,鸟只是茫然地望着空中。我从婴儿怪物那里不知羞耻地逃离,究竟想护卫什么呢?鸟这样想,并且突然有些愕然,回答是零。鸟从圆椅子上挪下屁股,慢慢地坐到了地板上。于是,鸟因疲劳和突然了醉而迟顿的目光,像是询问般地对注视他的火见子说。
“我想把孩子带回大学病院接受手术。我不再兜圈子逃了。”
“你也没有兜圈子逃跑呀?怎么了,鸟。事到如今你还要手术。”火见子惊讶地问。
“从那孩子出生的那个早晨到现在,我一直是在兜圈子逃呢。”鸟肯定地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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