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感受。说这个麦建新和他差不多,也是中学毕业,并没有上过大学,为什么对经济现象的理解比自己更透彻更生动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环境造就人。虽然现在我和他生活的环境差不多,但以前我们这里是农村,而他那里是香港,直接接触经济活动的机会不一样,对经济现象的感觉就不一样。
戚福珍也很感慨,更来了兴趣。想去工业区看看,想到工厂里面的生产线上看看,甚至想直接上去当几天工人。
第二天,戚福珍真的到工厂看了,还真的在生产线上试了一下。当然,她并不是真当工人,而仅仅只是体验一下。但即使体验了一下,也感触颇深。晚上回来她对贺曙光说了自己的感受。说当初上中学的时候,政治课上讲工人阶级最有组织纪律性,她还不理解,想着难道我们农民就没有组织性纪律性吗?现在理解了,与工人一比较就理解了。没有组织纪律性不行呀,即便是像麦建新这样的小厂,还不是正经的国营大企业,如果工人不是被有效的组织,有效地分工,而且有强烈的纪律性,安排这样做就必须这样做,叫怎么做就怎么做,那么工厂就运转不下去。而农民不是这样,一个生产队可以种田,一个家庭也可以种田,甚至一个人也照样可以种田,不需要组织,也不需要分工,就照样能完成整个生产过程,并且今天高兴多干一点,明天不高兴就少干一点,无所谓,反正没有上个工序催着,也没有下道工序等着,自然就散漫一些。
戚福珍想出去上班了。
贺曙光对福珍的想法能理解。一个高中毕业生,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就这么当家庭妇女一辈子。出去见识一下感受一下当然好,很有必要,他甚至想动员村里的其他妇女全部都到工业区上班,目的不是单纯地想挣工资,而是接受工业化生产的组织性纪律性和相互协作性的熏陶。他认为这样做很有好处,非常必要。他想到戚福珍在生产线上试了一下就能有这样的新认识,要是村里的妇女在生产线上实际工作一段时间,对她们真正实现从乡村到城市的转变比干部说教一百遍还管用。
贺曙光对七叔公谈了自己的想法。
七叔公对贺曙光的想法表示理解和支持。并能站在更高的角度理解这个问题。说上面已经多次说了农村城市化的问题,城市化的关键是人的城市化,我们这样做与上面的精神是一致的。不过,具体到戚福珍出去工作的问题上,七叔公不赞成。他没有直接说,而是在肯定贺曙光想法的同时,强调这个问题不要一刀切,身体不好的,怀孕的,或正在哺乳期内的,就不一定要去。
虽然七叔公没有明确说明不想让戚福珍出去上班,但贺曙光还是理解七叔公这番话的意思,并且理解七叔公是让他说服福珍暂时不要出去上班,而不是要他这个做外公的人来说。
贺曙光说服戚福珍,戚福珍则说不碍事的,早上喂饱了走,中午回来还能喂,中途小家伙饿了,喂点牛奶就是。
戚福珍还强调:反正我的奶水不够,就是我一天到晚在家里不出门,小家伙也要补充牛奶。
贺曙光理解戚福珍的心情,也理解七叔公的心情,这时候虽然承认戚福珍讲得对,但仍然说:“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出去上班,而是说等阿鹏稍微大一点,断奶了你再去。”
“要去就是现在去,”戚福珍说“要说不方便,断奶之后仍然不方便。你以为小家伙断奶以后就没有事情了?说不定麻烦事情更多。”
戚福珍还跟贺曙光说,现在她还年轻,看上去跟那些打工妹差不多,过几年年纪大了,就真不方便了。
贺曙光很想说这是七叔公的意思,但忍住没有说。一来七叔公并没有明确说不让戚福珍出去工作,只是贺曙光的猜测,他怎么能凭猜测就说是七叔公的意思呢?二来即便七叔公真是这个意思,贺曙光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不是对自己不自信吗?难道说服自己的老婆一定非要抬出老岳父不可?贺曙光是做父亲的人了,又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应当有能力自己解决家庭内部的问题。
贺曙光还在思考,戚福珍又继续说话了:“你不是想动员村里的妇女都去工业管理区上班吗?如果我不去,怎么动员别人?”
“那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一刀切。比如身体不好的,怀孕的,哺乳期之内的,或家里实在离不开的,就不一定去。”
贺曙光这次回答得挺快,但回答完之后立刻就发现了问题,这不是七叔公的话吗?戚福珍不知道,贺曙光知道。意识到之后,他竟然忍不住笑出来。戚福珍问他笑什么?贺曙光没来得及思考,一张口就把秘密说出来,说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你老豆说的。说完之后,又赶快补充,说不是你老豆说的,是我老豆说的。这下,不仅他自己笑了,连戚福珍也忍不住笑起来。
趁着戚福珍高兴,贺曙光说:这事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戚福珍则说:不管怎么考虑,反正我是要出去上班的。
这样,贺曙光竟然陷入了两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吃过晚饭,贺曙光突然想出来走走,顺便回自己原来的家看看。虽然他现在已经住在七叔公那边了,但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属于贺三这边家的人,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在同母异父的弟弟贺子强能支撑这个家之前,他仍然属于贺三那个家,仍然充当那个家的顶梁柱。
贺曙光过到那边的时候,一家人正围坐着看电视,见贺曙光回来,继父贺三和弟弟妹妹都很高兴,继父为他让座,妹妹贺子英为他倒茶,搞得贺曙光不自在,像外人了。
贺曙光问:他们都不在?
“天天加班。”贺三说。说的时候还陪着笑脸,客气过分。
其实贺曙光是没话找话,他当然知道楼上的工人天天晚上加班,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回来的,只是想用对话打破双方的拘谨。不过,他这个目的显然没有达到,因为贺三仍然很客气,太客气了。
贺曙光觉得这样不行,首先自己不要把自己当外人,或者说,自己不要太客气,于是,这时候故意严肃了一点,对贺子强贺子英说:“看完新闻联播就行了,赶快就做作业去吧。”
贺子英脸微微红了一下,不声不响地进去了。贺子强也跟着进去了,但是临到房门口,又回头做了一个鬼脸,不服。
贺曙光没有跟他计较,假装没有看见,等弟弟妹妹全部进去了,才对继父说:“我不能每天过来,您要监督他们俩学习。如今不比以前了,做什么都要有知识有文化,能上大学尽量让他们上大学,现在不努力,将来考不上的。”
贺三听了,头抬起来,看着贺曙光,想表达什么,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倒是房门里面立刻伸出两个小脑袋。
“我不想当大学,我想开汽车。”贺子强说。
“我想上大学,将来当老师。”贺子英说。
贺三回头吼他们,让他们进去好好做作业。
贺曙光则说:“不管是开汽车还是当老师,将来没有文化都不行。”
“不上大学也能开汽车。”贺子强犟嘴。
贺曙光想了想,认真地说:“不上大学当然可以开车,我自己就没有上大学,以前不也是开汽车嘛。但是,等你长大了,你的想法就会变,我以前开汽车,现在不是不开了吗?现在做董事长了。你将来难道不想当董事长或做其他更有技术性的工作吗?”
贺曙光这样一说,倒把问题留给了贺子强,迫使他不得不想了想。
“不上大学也能当董事长。”贺子强终于想好了,所以说出来的话有一定依据,因为贺曙光就没有上过大学,也当董事长了。
贺三发觉了贺子强的不礼貌,这时候又吼他,让他不要跟哥哥顶嘴,快进去做作业。贺曙光则说不忙,让他把话说完。不过,贺子强反倒不说话了。
虽然贺子强不说,但贺曙光还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主动把话挑明,说:“你是说我没有上大学也当董事长了吧?”
贺子强仍然没有说话,但是却笑了。贺子英也笑了。
“我这是特殊情况,”贺曙光说“矮子里面拔将军,村里人都没有上过大学,如果村里人都上了大学,能让我一个高中生当董事长吗?”
贺子强不说话了,用手挠自己的脑袋。
贺曙光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仿佛是替他挠脑袋,说:“我们这里已经是城市了,现在大家也都有钱了,以后村里一定很多人都上大学,你不上就比别人差,你愿意比别人差吗?”
贺子强使劲咬住嘴,摇摇头,表示不,他不愿意比别人差。
贺曙光说:“所以你要好好上大学,上了大学之后,如果你仍然想开车,也一定比没有上大学开得好。如果想做其他事情,也一定有更多的选择,而如果没有上大学,万一将来你不想开车了,能选择的范围就很小。你说是不是?”
贺子强仍然像刚才那样使劲咬着嘴,但不是摇头,而是点头,一下一下,认真地点头。
贺子强和贺子英重新进到里屋之后,贺三特意去把房门关好,然后又拘谨了一下,试探性地对贺曙光说:是不是可以把房子再加一层?
贺曙光刚想回答,工人们回来了,一回来就唧唧喳喳,一大群,而且他们都和贺三一样,对贺曙光非常客气,一堆人走进院子,先跟贺曙光和贺三打招呼:“董事长好!大伯好!”然后从院子的一侧上楼去了。
贺曙光和贺三的对话暂时被打断。
不仅如此,工人们的招呼声还惊动了走在后面的麦建新。麦建新本来只是路过这里,但听到工人们喊“董事长好”就知道贺曙光在这里,因为“董事长”是工人们对贺曙光的专用称呼,尽管麦建新自己也是他自己公司的董事长,但人们却从来不这么叫,而是直接喊“老板”所以,麦建新听见工人们喊“董事长好”就知道贺曙光在这里,于是,就拐了一下,进来和贺曙光打招呼,同时向贺三问好。
贺三对贺曙光说:“你去吧,我随便说说。”
贺曙光这才发觉,他今天回家的真实动机并不是劝说贺子强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的,而正是打算找麦建新说说话的。
贺曙光对贺三说他知道了,明天再说,然后就出去跟麦建新说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