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他头上不禁渗出了汗水。棋到中盘,施屠龙骤下杀手,硬生生屠去了卓南雁的一条中腹大龙,竟不给这位爱徒留丁点情面。
这是卓南雁自学棋以来遭受的最大的一场惨败。他抬起白得发青的一张脸,低声道:“弟子无能,让师父见笑了!”施屠龙见他伤心无比的样子,倒哈哈一笑:“南雁,你可知你败在哪里?”卓南雁也笑了笑:“是师父神技惊人,棋力太高!”
“那你也不必败得如此之惨,”施屠龙缓缓摇头,脸上神色也凝重起来,道“只因你的胜负之念太重,少了关照大局之念!”卓南雁长眉锁起,喃喃自语,心中若有所思。施屠龙一推棋枰,挺起高大的身躯,朗声道“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实就虚,应机而动!这十六个字,既是棋诀,也是忘忧剑法的剑诀,你记好了!”霍地拔剑在手,身子起落,竟在不算宽敞的屋内接连舞出七八招凌厉无比的剑势。
卓南雁眼见他剑走轻灵,快如电闪,三尺长剑丝毫不为屋内的桌椅条案困扰,不由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施屠龙却蓦地凝住剑势,回头望着他道:“这便是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道理,你懂了么?”卓南雁眼见那剑尖离着施屠龙身前桌上的紫砂泥壶不足半寸远近,精光闪耀的长剑兀自微微颤动,登时心中一震,道:“一桌一椅一案一壶,都要洞悉在眼,默查于心!”
施屠龙点头道:“正是,下棋临局之际,毫厘不可差!动手比剑之时,身周万物,也都要在我算度之内,日光明暗,道路凹凸,甚至身旁一根树木枝叶,脚下一粒石子,都会变成你的决胜关键。这便是洞察入微的道理!”
卓南雁听得双目灼灼,津津有味。施屠龙跟着将棋理和剑诀相互比照,又讲解“大局在胸”、“避实就虚”和“应机而动”的要旨,让卓南雁真有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他凝思片刻,忽道:“师父,其实这四句要旨,可以相互参详,每一句都与其他三句关联紧密。但临敌之际,怎么才能在瞬息之间,便将大局、细微、虚实、先机参透?”
“这便是忘忧心法的高明之处了!”施屠龙眼见徒弟句句都问到点子上,不由喜上眉梢,提起纸笔,刷刷刷地画了一副奇怪图形,问道“识得这图么?”卓南雁见那图上画满黑白点阵,或三或九,四处分张,忽然想起什么,道:“在明教时范先生教过,这是九宫图,所谓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这九个数如此排布,横竖相加,或是交叉相加,都是十五。”
施屠龙缓缓点头,道:“不错!这九宫图,便是道家神仙吕洞宾传给陈抟老祖的九宫龙图!”说着提笔又画,在九宫图内层,又加了八列黑白棋子,道“识得么?”卓南雁目瞪口呆,暗道:“九宫图里面又加了一通围棋子,这可就乱七八糟了,难道是围棋珍珑么?”怔怔摇头。
施屠龙叹道:“这便是忘忧棋经上的第一张玄机图,当时让我三日三夜未曾合眼,才参悟得透。”说着以笔指点着后来画上的棋子,道“这八列棋子,每组三枚,其实是以黑子为阴爻,白子为阳爻,三枚交错,正是乾天卦、坤地卦、艮山卦、坎水卦等先天八卦卦相!”卓南雁双目一亮,猛然道:“哈,这便是我练了一年的九宫先天炼气局吧?”
“小娃儿好不聪明!”施屠龙双眉一扬,悠然点头“这九宫先天炼气局便是将先天八卦和道家九宫龙图融会一处所得的精微奇功,以先天八卦方位道出天地运行之妙,以九宫龙图道破五行参数之秘,更以玄机妙语,注解了修炼先天真气的八种妙法。可是若不能破解围棋子布出的八卦卦相,便难以参悟其中妙理。”(按:九宫图便是易学上有名的九数洛书,虽然九宫图起源甚早,但直到南宋朱熹及其弟子蔡元定著书论述,易学界才将之称之为“洛书。”在卓南雁所处的南宋初年,对“洛书”与“河图”为何物,尚有争论。北宋华山道士陈抟著有易龙图一卷,相传其学说得自吕洞宾。在当时,陈抟的学说属于道家不传之秘。元代著名道士、易学家雷思齐考证,陈抟所说的“龙图”即为九宫图,故本文有“九宫龙图”之说。)
卓南雁忍不住笑道:“这忘忧棋经的著者竟以黑白棋子画先天八卦!师父,只怕他比您的棋瘾还要大!”施屠龙道:“想必如此!忘忧棋经上的功夫以忘忧剑法为用,以忘忧心法为根基。这忘忧心法,又分为炼气和炼神两套功夫。先前传你的九宫先天炼气局只是炼气之法,而最精妙的却是重在炼神的九宫五行炼神局。这炼神局将阴阳五行和九宫龙图融会,功成之后,能以自身元神真炁感知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气机变化。临敌之际,自可霎息参透大局,把握先机”当下便细细传授九宫五行炼神局的精妙要旨。
自这一日起,施屠龙开始传授卓南雁剑法。他这套忘忧剑法得自那忘忧棋经,将棋道精密算度之理融于武学之中,剑招剑意看似异想天开,却是别有奇妙之处,更辅以九宫五行炼神局这样精微的高妙心法,实是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上乘剑法。饶是卓南雁聪明绝顶,将这一十八路剑法和九宫五行炼神局融会贯通,也堪堪用了半年时光。
日月如梭,又是三年时光过去。卓南雁已长成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微黑的脸上,一双眸子有若明珠闪烁。经年苦修,使得那股困扰他多年的内气终于融于他的自身内气之中。
十八岁的年纪,便有了数十年的精纯修为,但十八岁的年纪,却已受过大苦,经过大难。庐山绝顶的雨雾霜风,洗刷得他的性情愈发坚忍。施屠龙文武双全,四年之间,卓南雁除了内功和剑法已趋一流之境,棋艺更是突飞猛进,便是兵法、易学、阵法也均有所涉猎。清虚老道再跟他分先下棋,也早不是他的对手了。
这一日上午,清虚又缠着卓南雁和他“手谈几局。”无奈他棋风早被卓南雁摸透,这一局棋下不到七八十手,便已被卓南雁逼得四面楚歌。
施屠龙在一旁踱了过来,抬眼打了两眼棋局,便郑重其事地道:“道长,下一盘让南雁授您二子吧!”清虚的老脸一红,骂道:“老石猴不张嘴便罢,一张嘴必是乱放狗屁!”一语未毕,忽听观外传来一声长啸。
施屠龙和卓南雁听这啸声高亢,显是来人武功不俗,都暗自一凛。清虚却将白眉一挑,向自己的弟子静观道:“奇了,老道这荒山野庙的,还会有什么人来?你出去瞧瞧!”近年来清虚懒得收徒,静观还是个十六岁的小道士,闻得师父招呼,笑嘻嘻地跑去开门。
门外却接着传来一声朗笑:“江南晚辈何残雪,求见观主!”声音清越,惊得观外杂树上的鸟雀闻声乱舞。笑声未息,猛听得哎哟一声,静观的身子已不知被什么巨力一震,倒飞了进来。两扇庙门被静观的身子撞了下,正咯吱吱乱响,一个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已一闪而入。
卓南雁身形疾晃,单掌在静观的背上轻轻一托,登时止住了他呼呼的疾飞之势,稳稳立在地上。那白衣客本来面带微笑,但见卓南雁这一手举重若轻,心头一凛,笑容顿敛。卓南雁已一步踏上,冷森森的目光直射过来。
他炼气多年,这不言不语的冷冷一逼,便挟着一股万仞高崖的绝大气势,惊得那人竟退了一步。静观面红耳赤,操着一口江州土语,冲那白衣公子叽里咕噜地怒骂。清虚也怒道:“何方神怪,敢到我云竹观中撒野?”那人听了清虚这威势十足的一吼,心头狂气顿消,忙躬身道:“晚辈江南雄狮堂弟子江残雪拜见观主。”
“江南雄狮堂,”清虚皱起白眉,喝道“是罗雪亭那老头子让你到这里显威风么?”若非机缘际会,卓南雁当年已依着易怀秋的吩咐去江南雄狮堂投奔罗雪亭了,这时听到“罗雪亭”三字,登时留意。
何残雪脸上一红,长揖到地,笑道:“家师常说,清虚道长隐居庐山,神技惊人,你若无缘得他老人家指点,便跟他弟子切磋几下,也是受益匪浅!适才冒范,得罪勿怪!”清虚见他言语谦和,脸上仍是满面轻佻,冷笑道:“他才比你小了十岁,你跟他切磋,受益个屁!不如选个八岁的娃娃去切磋受益的好!哼哼,罗雪亭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你大老远地跑来,有何贵干?”
何残雪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家师七十大寿。日前青城掌门石镜先生送来一把稀世名剑祝寿,家师便定于中秋之夜,办一场试剑金陵会,在他老人家的七十寿筵之上,请大宋各路武林英豪赏月试剑!”
清虚细瞧那信,乃是罗雪亭亲笔写就,请他亲赴建康一游,言辞倒甚是客气。但何残雪刚跌了自己徒弟一跤,清虚老道心头余恨未消,连道:“那不是让老道给他去拜寿么?老道七十大寿时,他怎地不来给我拜寿?不去不去!”
施屠龙忽道:“眼下雄狮堂是谁主事?”何残雪见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笑道:“自然是家师。只是家师近年潜修玄功,寻常俗务都是方残歌方师兄打理!武林有云,杨柳春风江南岸,何人不识方公子!”说着折扇一张,缓缓摇摆。清虚见他意态轻狂,心下大厌,摇头道:“方公子圆公子老道全不识得。老道也懒得下山。你快走快走!”
卓南雁眼见清虚已下了逐客令,当即踏上一步,向何残雪挥手道:“请圆公子下山!”何残雪折扇一收,怒道:“在下姓何!”卓南雁嘿嘿一笑:“原来又姓何了!”左掌轻拂,缓缓向他推去,漫不经心地道“不管姓圆姓方姓何,都得下山!”
何残雪见他掌势虽慢,却有一股内劲潜流缓风般涌来,心中暗道:“这冷头冷脸的小子好不古怪,也该让他出一大丑!”脸上淡淡微笑,蓦地提起十分劲力,翻掌便向卓南雁掌上迎了过来。哪知双掌才交,卓南雁掌力遇强则强,铁掌上的暗流潜涌霍地化为决堤怒潮。
何残雪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登时向后飞起。他技业不凡,虽败不乱,在半空中急提内劲,要待拿桩站稳,但落地时脚下忽然一绊,却给地上一根横伸的断竹挡了一下。这时他正自乏力,给断竹一绊,立时便要歪倒。何残雪哎唷一声,身子疾挺,但内息受震之下提不起气来,双腿一软,直挺挺栽倒,脑袋正碰到断竹旁的一块圆滚滚的岩石上,登时磕得鼻青脸肿。
何残雪急使一招“龙取水”这才腾身跃起,苍白着脸向卓南雁道:“领教了!”不敢停留,转身而去,回思适才无巧不巧地撞上断竹、圆石,不由心中连叫晦气。却不知卓南雁所习的忘忧心法每一出手,便将天时地利算计在内,身周的一草一木俱为所用。清虚眼见何残雪狼狈而去,不由向哈哈大笑:“小石猴,老石猴那点手段你倒都学会啦!”
卓南雁淡淡一笑,却不言语。施屠龙这时忽道:“要去就去!”
原来师徒俩多年相处,早已心神相通,施屠龙眼见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已猜知了他的念头。卓南雁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想找罗雪亭,问他我爹的事!”
施屠龙昂首望天,淡淡道:“我知道,你还要去龙骧楼!”卓南雁沉沉点头,道:“厉大个子受困在龙骧楼,袭杀风雷堡的元凶完颜亨、海东青也在龙骧楼!雄狮堂领袖江南武林,跟龙骧楼对峙多年,我先向罗堂主讨教一番,再去龙骧楼。”清虚大张双目,叫道:“怎地,凭你这小石猴还要斗那龙骧楼?那‘沧海龙腾’完颜亨何等身手,号称四雄宗师之首,你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句话来,眼中精芒乍闪,挺起胸膛,道:“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再难的事情,但凡去做,便有成功之望!”心下却想“我不但要捣翻龙骧楼,更要秉承先父之愿,重建四海归心盟!”
施屠龙脸上干硬的肌肉却不由一抖,沉了好久,才道:“小鹰翅膀硬了,终究是要一飞冲天!”卓南雁知道师父已然答允,想起师父多年的督导之恩,翻身跪倒,给师父磕下头去。施屠龙嗯了一声,铁掌疾挥,要将卓南雁扶起,但觉卓南雁肩臂上传来一股雄浑的劲道,竟和自己相持不下。他岩石般冷硬的脸上,终于破出一丝笑颜。
卓南雁说走就走,吃罢午饭,便去收拾衣物。施屠龙将几块散碎银子塞到他包里,道:“只剩下这么多了!”便不再理他。清虚道长和静观、静玄两个小道士倒是依依不舍,一直在旁帮忙收拾。
众人一起送到庐山脚下,卓南雁正要挥手离去,一直无语的施屠龙忽道:“据那忘忧棋经记载,咱修炼的炼气局和炼神局之后,还当有九宫龙图与后天八卦相配的后天九宫炼真局和返本归一的太极顺逆图等几张玄奥图谱!可惜那剑经缺了半部,你我一直无缘得见。”卓南雁点了点头,眼望师父,却不言语。
施屠龙冷湫湫的眼神盯了他片晌,才干巴巴道:“简而言之,你差得还远!万事小心,不要无端送了性命!”忽将大袖一拂,转身而去。卓南雁望着师父岩石般冷硬的身影,心底却蓦地一热。
下庐山北上,自鄱阳湖循水路往东,便到了长江。眼见江波浩淼,卓南雁不由想到了洞庭湖的波光帆影,立时,林霜月那张绝美面容便又映上心头。“一幌四年,月牙儿长得什么样了,我要不要前去看她?”
这念头便如那起伏不定的江水,在心间冲荡不休。忽然想起师父冷冰冰的话语“你要想做成大事,最好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他的心肠又刚硬起来,猛一顿足,暗道:“我终究要去龙骧楼拼死一搏的,若是活着回来,再去看她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