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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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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的读者们不轻视这些粗语村言,同情他们、也习惯我使用同样的语言叙述。

    简言之,受迫害的哲合忍耶回民的全部亲属关系,只要一经信仰的召唤,就是一个对迫害人的国家决不讲和的血仇组织。

    哈给根俩马以德就是这个召唤者。

    首先,导师要重建的是导师自己。在血洗之后,权威连同权威对民众的影响也都淡薄了,这个站出来的人必须使民众重新相信他是一代穆勒什德。用大西北的话来说,他要证明他是“真的”要证明他身上真的有“主的口唤”一部道统史传,处处可见哈给根俩谨慎的修持:白天,灵州太爷经常用饥渴来折磨自己,把粮食积攒下来,买了穆罕麦斯。晚上他刻苦办功;他老人家的这些美德深使教下敬爱。他经常跪着参悟。他和门人谈话时只谈教门从不说一句闲话。他没有耐夫斯1。他经常微笑,但从未大笑过。他从不穿细布;炎热夏天里,他也是粗布长衫。冬天他只是一件没有里子的羊皮氅。他随众礼拜。每逢吃东西,他就立起右脚铺平左脚跪好(以示对主的感恩)。他从不搭脚,不成二郎腿。他只吃很少的饮食

    另一处,记载了灾年的情形:毛拉每天都节食,把食物散给教下去吃。每逢饥荒难挨,他就到屋外摘些绿杏子啃。

    苏菲老人家的坚守般的近主修身,在他的行为中又出现了。这是比严谨安贫更重要的功课;哲合忍耶讲究独自修炼时使用一种木杈,这种文物化的圣器也被他恢复了:有个虔诚教徒的妻子是个有遵守的女人。她恭敬地缝了一对枕头,请大夫送给尊敬的毛拉。送去时,毛拉问:“你们以为我能睡觉吗?”的确,他们不知道毛拉的夜晚。他在礼拜,在赞主。当过分疲累时,他只是将头靠在一个小木杈上,稍微打个盹。由于这种干办,毛拉年老后双膝总是疼痛,用皮条绑在膝盖上解疼。

    我们从这些故事中,渐渐地读出了一种熟悉的形象。哲合忍耶前三辈导师都曾有类似的形象。作家编撰一种形象——是一种创造;几代人默默地熬炼一种形象——也是一种创造。

    中国的贫苦农民(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读书,能够感染他们的形象只有后一种。哲合忍耶的这种已经相当具备文学味道的形象是确实存在的,我不能不暗暗震惊。这是一种被读者用心灵永远感受永不丢弃的形象,这是一种使读者成为信者的永恒的创造啊。

    美而能不出众,才是大器的选择。

    我感到已经可以揣度哈给根俩马以德老人家的那颗苦心。生,或者是亡,历史的巨大提问一直凝视着他一个人。必须生存,那么必须改变。他被这强大的口唤改变了,他不再重复哲合忍耶前三辈穆勒什德的形式——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寿寝善终的导师,所以他也没有前三辈殉教者那浑身美丽熔目的浓彩。

    他在古老灌区灵州,给人们讲述也门的灌溉故事:在灌溉庄稼时,也门人习惯插一块木板计算水量。他规定,三天洗一次脚巾手巾,大概哲合忍耶独有的对脚、手巾的重视,就起源于这个光阴。他强化了哲合忍耶的许多宗教细节,比如穆勒什德的印章使用(大概后日在尼斯白提(道谱)上盖章也源于此)、严格宰牲规定(哲合忍耶用于尔麦里宰牲的鸡羊牲畜,宰前必须拴养喂食保证洁净与肃穆)等等。他缓慢地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进行复教活动,不仅奇迹般地恢复了哲合忍耶的信仰可能,而且建立了完整的穆勒什德(导师)、热依斯(地区掌教者,相当于天主教中的红衣主教)、阿訇(建立于信仰哲合忍耶派伊斯兰教的村坊中的清真寺开学阿訇)、多斯达尼(教众)体系。

    据曼纳给布记载,中国各省在这次宗教复兴运动中,共有如下地方和村庄恢复或皈依了哲合忍耶:鲁古闸、驼场堡、徐州(可能指淮阴)、秦州、风翔、下堡、穆家槽子、平凉、石河子、玛纳斯、阿克苏、银坪、关川、外利(?)、蔡家店、马家闸、布盔、莲花城、水道沟、喜家坪、锁家岔、河州、西宁、巩昌、板城、拉塌湖、固原、三营、云南他郎、马家湾、成都、船厂、济南、六沟寨、鄯善(皮展湖)、沈家湖。

    这些地名有的一目了然,有的不可细考。有的大得包容半省,有的小得只是一处荒村。

    这是一种新鲜的地理学,是一种只有在文学和感觉中才能容纳的地理观点和描述。一个村庄完全可以大名鼎鼎而一个大省却可以不为人知。一个生来没有出过家门的老妇可以议论万里之外的玛纳斯,用突厥语念出“鄯善”没有人知道上海,但是因为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南京”2有的地名是完全的音讹,有的地名却准确得惊人——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形象的、中国底层人民的地理学。哲合忍耶在这种地理学中反映出来的特点是:它仍然是一个文化水平极低的宗教集团;它又是一个在中国罕见的、视野开阔的农民集团。这尖锐地指出了一个命题——在中国,只有在现世里绝望的人,只有饥寒交迫的人,才能够追求和信仰。

    哈给根俩马以德已是一位古稀老人。他率领着的就是这样一批人,他肩负的就是这样的任务。道统史传有一节打麦场的描写,就仿佛是在为他和他的多斯达尼画像:在打麦场上,他们排成两行,面对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齐齐地,把梿枷打在地上,同时就高声念“俩依俩罕”3。脚也随着移动。另一行人又整整齐齐地打一下,同时念“印安拉乎”4。脚又动一动。就像在打依尔里一样。毛拉也同他们在圈子里,他老人家打梿枷发力时,抬左脚念“俩”踏右脚念“印”同时摇晃着他的肩膀、摇着头。他用吉庆的手指示了六个方向,使即克尔全美。即克尔的声音高扬了,机密的灯笼升空了。火辣辣的骄阳遮蔽了,困难的劳苦平易了。

    读过本书前三门的人,也许会被这幅画面感动,也许会对这种描写感到不解。像我以前写完每一部作品时一样,我无法揣度、也不敢强求我的读者。艺术不可能判断哪怕一个知音。但是这一次不同——我相信,散布在中国各地的几十万哲合忍耶正为我骄傲。十九世纪毕竟是一个新的世纪,在那么苛刻的迫害之后,伊斯兰和它的前锋——哲合忍耶居然能够享受如此自由。这确实不可思议。天道,确实是存在的。信仰是可以赖以为生的。目不识丁饥寒交迫的农民中会出现张承志为他们写书。人的感情是可能获得补偿的。沉默可以变成呐喊,内里可以变成表面——因为连哲合忍耶都能在这世界里翻身!

    他们和我互不相识,但我们都相信了。我们确信:哲合忍耶确实是万能的造物主选定的人。神为了证明一个真理,选定了哲合忍耶来承负中国的罪孽。就如同神选定犹太人去承负欧洲的罪孽一样。这一切只有身处其境的人才会有感受。我知道他们赞同我。是他们正用我的笔倾诉这感受。能够有这样的使命(色百布)去受苦是幸福的,他们正在想。能够有这样的使命(色百布)去写作是幸福的,我也正在想。

    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哲合忍耶第四辈导师哈给根俩马以德逝于灵州地区,葬在他祖父——后人称巴巴太爷的关川弟子灵州七巴巴——的拱北旁。从此这座拱北更加著名,后日成为传教中心——道堂,它名为洪乐府。他是头一个寿寝善终的穆勒什德,享年七十四岁,后被尊称为四月八太爷。

    他没有获得殉教者的名义和光芒,而哲合忍耶获得了全面的复兴。

    应当有些计算。数字有时可以指示规律,用教内多斯达尼的话来说,是指示机密。从乾隆四十九年算,时间共六十五年。从船厂太爷死于刑途算,时间是三十二年——并不算太长。这样讲似乎残酷,但是在历史恒河之中,这时间不能说太长。

    黑暗么?

    痛苦么?

    孤单么?

    难忍么?

    这黑漆漆的世界无边无限这世界如永恒消长的黑夜你说——你已经崩断了最后一丝希望你说——你的思想孤立无援你的清洁无人理会你抑制着自杀

    也许你能相信这个数据也许可以估算迫害和黑暗的极限是么——你心动了旷野中有一株大青杨树枝叶婆娑挺拔沉默用最后一滴心血粘合那一丝断弦吧你还能希望与坚持那些人——当他们伐倒大青杨树的时候他们说:我们走了去人爱着人的地方了等到轮子转回来黑夜变成白昼别吃惊不要在那么多人汹涌而来时喊出来那么多人拥挤时你还会孤苦无依的藏起你算出的规律和机密到旷野去种一棵普通的青杨树

    1耐夫思:自我,脾性。

    2有“南京师傅”、“徐州张三阿訇”的记事,这可能是指淮阴存留至今的一坊哲合忍耶。

    3俩依俩罕:万物非主。表示否定“清真言”首句。

    4印安拉乎:只有真主。表示肯定“清真言”次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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