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坐在铺面上,盯着温家方向。
西拉伦丁马进城出现在巷子尽头,缓缓朝铺子走来。店主人马上把一串铜钱叠放在案上,等着他走近。他走进店铺,漠然地看了一看,伸手拿起那叠铜钱,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头也不回。
店主人也习惯了沉默着做这件事。以后只要看见西拉伦丁马进城走来,店主人就把一叠铜钱放在案子上。他有时只取几枚,有时把一叠都拿走。日子就这样流逝着,双方彼此心领神会,但都沉默不语。
据教内老人回忆:有时候,我们的毛拉来了以后,坐在板凳上歇息一会,然后把钱拿走。店主人家都是汉民装束,腰带上插一根旱烟袋(回民不抽烟),见了毛拉,也不道色俩目。
就这样,过了几年。后来;有几天接连不见毛拉来临。店主去打听,问不到消息。再过了好久,他还是没有出现。店主人突然哭了起来,他知道,毛拉西拉伦丁汴梁太爷马进城无常了。
曼苏尔在他的著作中这样总结过:汴梁太爷白天当奴隶,伺奉异教徒假主人;夜晚他则侍参真主。甚至,他把侍奉假主人与侍奉真主放到同等位置。他说:躲避卡费勒的统治,就是违抗安拉的命令。他整夜都不睡觉。无论什么时候叫他,人们都发现他在熬夜。
光绪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西拉伦丁穆罕默德索迪格马进城以二十五岁青年之身死于汴梁。温家后代对曼苏尔阿訇说:我们请了医生给他看病。但是吃药没有用处。于是,我祖母说:吃药不成,你吃些大烟吧。他答道:我从来不吃那种东西。到了光绪十五年,病情险恶了。我祖母问他:在这儿有你家亲房吗?我们去请了来,照你们回教办法埋你。他答道:没有。我死后,若是有人来探望我的坟,你们就指给地点。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间,他闭上沉重的眼皮,不再言语。我祖母唤他,他睁开眼。祖母问:你认识我吗?他答道:你是老太太。他欠起身子向她道了别,再躺下,闭上了眼。我们守着他,深夜里他停止了喘息。我们给他穿上衣服,装进了棺材,三十日埋葬了他。
同治大起义的主帅、十三太爷马化龙的残存后裔马进城,就这样以汉民风俗入殓下葬,并结束了他自童年以来的全部受辱受难的生命。他死后被哲合忍耶教徒尊称为汴梁太爷,并被哲合忍耶沙沟派追认为第六辈穆勒什德。
没有人知道那种野蛮的腐刑日后究竟是否能痊愈。一切关于他的传说,都使人联想到那刑伤后来仍然长久地折磨过他。他的肉体被破坏了,整个人身变成了病灶。他的灵魂被彻底地侮辱了,全部精神和意识都从幼年便畸形而神秘地发展。他的拒绝,他的冷面,他的顺从都永久地留给了哲合忍耶。让他们代代领悟,让他们咀嚼品味。
他的坟茔在开封(汴梁)满城的城墙根。直至民国初年、温家人尚在时,那坟的位置还是肯定的。哲合忍耶曾经打算在坟前立一块碑,但不知为什么没有了下文。后来,哲合忍耶分成沙沟、板桥两派以后,关于这座圣徒墓的传说便含混不清了。有人说此坟已被搬迁;有人说其实并没有搬迁;有人说汴梁太爷后来葬在张家川北山宣化岗;又有人说最后葬在张家川南川——像哲合忍耶任何一辈导师的坟墓一样,毁坏迁徙都不可避免,被信仰激动的世界是不会容许安宁的。
——因此,汴梁应当就是汴梁;就像兰州永远是创道者马明心的纪念地、四旗梁子永远是统帅马化龙的纪念地一样。由于岁月的淘涮,汴梁日益变成开封市——准确地找到那处老满城的城墙根,是愈来愈困难了,但是哲合忍耶的信徒仍然在涌向汴梁。准确地找到汴梁并不困难。准确地记住十九世纪那段受辱史并不困难,尤其每当岁历巡回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河南省普降大雪的时候。
第04章致统治者
哲合忍耶把一位事实上并未掌教,而且终生受辱的刑余之人尊为自己的一辈宗教导师,这总使我沉思。也许,哲合忍耶只有走完了这样一步,才算完成了对自己信仰的抽象。像一个朴实的人,他怀着初衷而踏上了一条残酷的路,于是牺牲成了他追求的唯一通道。他的性格在这条血路上急剧地升华了、扭曲了,高贵而孤立。他热情地坚信着,他不能像世人一样无视古人的苦难。他虽然只是一个底层穷人,但他总是想向国家和强权宣判,如同一名早生的后世法官。血脖子教——这与世界上那些仅仅有一点模糊的宗教渴望的人们差距太大了,形式的完美恰恰使自己被冷漠和疏远。哲合忍耶需要一种补充,需要一种阴柔的、符合大多数人同情心的限度的、普遍的宗教形象,让中国的良心能够与自己的一切结合。这就是汴梁,那个无辜的罪人,那个被残酷侮辱的弱者,那个选择了忍受和顺从的受难者。
汴梁太爷马进城的事迹,使哲合忍耶在中国的超人光彩得到了收敛。由苏四十三的华林山起义、由张文庆的石峰堡起义烘托的伟大先行者马明心;还有由每天清晨五十六遍念辞温习的十三太爷进官营故事、由动人的艾台依吐描写的头颅故事渲染的伟大牺牲者马化龙——如今获得了一种平易近人、但是更使人悸然心动的陪伴。人很难达到马明心和马化龙的超人境界,但人会感到汴梁太爷马进城的一切似乎距离自己很近。
就像卡夫卡的审判蕴含的——无罪但总感到自己无限地处于被告境地的犹太人心情一样,在非宗教的中国文明之中,信教者回民永远也摆脱不了一种“无罪的罪人”的感觉。
汴梁太爷——其实他仅仅二十五岁——马进城的故事抽象了这种被迫的罪人感,并且以自己冷冷的对自由的摒绝,向人们显示了哲合忍耶作为宗教的成熟和深刻。
我觉得自己无法抗拒这样的魅力。在这部长篇故事中,我的笔时时如一根刺,把自己的肌肤刺破。我确实是它的一个角色,断断续续地与主人公相遇。他不断地变幻着姓名,随着历史太激烈的潮汐,我如同一些碎片,我曾经以我的艺术追逐和揭破的一片一片,都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曾因为一次次形式的美化被孤立,我也曾因深藏的锐利选择了规避,哲合忍耶的血是如此强大地控制着我,反复冲突之后我只能更加皈依这强大的前定。
这一切认识——我知道它们离人们习惯的中国文学实在是太远了。
但是我相信这种文学的价值。
——全部细节都是真实的,全部事实都是不可思议的,全部真理都是离群的。我企图用中文汉语营造一个人所不知的中国。我企图用考古般的真实来虚构一种几十万哲合忍耶人的直觉和心情。我总想变沉默为诉说。
汴梁,这个永远猜悟不完的地方,它似乎悄悄地平衡着我。它对我时时变得轻狂的艺术显出一副冷面。我觉察到了,那时我便获得了解脱,我感到它在用一种无限的平和重新塑造着我。我感到自己的心灵正在被一种艺术抚摩和灌溉。
哲合忍耶的先驱们都实现了艺术般的人生。
我只是把这种人生一字一字地抄写出来,并立誓说:我作证,我谨随同几十万哲合忍耶的淳朴人民说:我作证。不是一个信仰或理想主义的个体,是一个在中国奇迹般地存活着的世界在作证。
今天也许你漠不关心。
但是明天你将会被震撼。
我的艺术将被湮没。
但是它获得过真正的生命和价值。
曾经在第一个光阴,在苏四十三率领的撒拉族男儿走进华林山绝地时,就已经进入哲合忍耶血液的一种悲观主义,至此已经反复出现多次并达到了顶点。在被剿杀、被禁绝、被流放之后,哲合忍耶终于体验了被侮辱的滋味。
汴梁太爷西拉伦丁马进城被辱的故事,深深刺伤了哲合忍耶的心,一种无法改变的悲观色彩,把这颗心染上了一层阴暗的底色。哲合忍耶与统治者、与强权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铁打的敌对关系,任朝改代换未稍有改变。同时,哲合忍耶的信仰由于这种太重的伤痛,也愈来愈走向简化——不求任何起码的解释,总渴望以死相拼,流传朴素的理论和观点。
哲合忍耶的历代作家们,从关里爷开始就摒除了过多的伤感倾诉。千里血流,往往换不来他们的一言半句。在他们的不让人读的阿拉伯文秘密著作中,实际上省略了一句他们认为是不言而喻的话——我们都要走这样的路,我们都要这样牺牲,我们从真主那里乞讨来的只是这样的命运。
这种悲剧感情笼罩着整个哲合忍耶教派。久而久之,它已经变成一种基因潜入了哲合忍耶的血统,这种潜入早就开始了。
这又像哲合忍耶集体的艺术一样,是一种几十万人共有的悲剧精神。它不像欧洲的同样精神往往由一些思想家来代表;它的途径是——由一位穆勒什德创造,然后全部多斯达尼仿效,一切都只靠行动而不靠语言。
可能,应当判断汴梁太爷西拉伦丁马进城是这种悲剧感情和悲剧精神最后形成的门坎。的确,由于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仅有了血而且有了泪。由于他的悲剧,哲合忍耶终于完成了牺牲和受难两大宗教功课。由于他的哀婉故事,哲合忍耶不仅像火焰中的英雄而且更像每一个黑暗中的善良人。西拉伦丁,信仰的一线弯月,由于他悲怆的一瞬照耀,宗教终于在大西北和中国滚上了泥巴,变成了尘世最后的慰藉和冀望。
过去——全部古代的和近代的故事,在他逝世时都默默结束了。哲合忍耶作为一种苏菲主义在中国的移植已结束了,哲合忍耶作为中国文化之异端的时代也结束了。现代正迎面而来。
现代——当年在束海达依旗帜下前仆后继的撤拉人、东乡人和回民们那样向往过的后世,究竟是什么样呢?
那些背着背筴,为着追求正道而跋涉的老一辈人和他们埋骨的关川圣地,在现代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那些壮烈地牺牲在兰州、在金积堡的导师,那些悲惨地死在流放途中、倒在折磨迫害之中的导师,那些呕心沥血传播信仰的导师,他们的遗教和他们的圣徒墓,在未来的现代里会遭遇什么呢?
中国文化,这个深沉无比的大海,这个与纯粹宗教精神格格不入而又与一切宗教都能相渐相容的存在,会与哲合忍耶发生怎样的关系呢?
多斯达尼,中国人民的脊梁,永远不畏牺牲、永远追随着自己信仰的哲合忍耶信徒,在走向现代的路上,会创造出怎样的历史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会有前定。
应该坚信不疑。
我总是静静地等待着自从告别孩提我便等待着——为我的镇定惊奇吧为我的机密没有被你看穿
我若是有一天被逮捕我便在那一天起——与他永不分离用这心灵的鲜红在黑牢中写上他的姓名一切都在那个遥远的夜里开始了我用美丽的幻彩装饰——如今你懂得花纹的内里么别让轻柔的和风掀露出那匹白马和那把利剑我放弃一切自由放弃做为人的——每一项天权我要走进他要我走进的门坎我要响应他向我发出的召唤
别了,我的女人和孩子别了,我的高贵与卑贱别了,我的独自流淌的泪水——我只带着我长流如水的赞颂直至你的内里消溶其中
别了,人的传说和习惯别了,心的妄想和罪孽别了,这不能疗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