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在以后漫长的一百年,沙沟和西海固如昔日的灵州银色大川一样,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张家川现在只是一个教区。它做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难、舔净伤口上的血、埋葬烈士残骸、给生者一间黄泥小屋的时代,自从沙沟出现便结束了。
张家川将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运。哲合忍耶的命运已经在通往陇东、平凉、宁夏、同心、云南、贵州、新疆的一条条密布于黄土高原的山间小路上,出现了生机。
还有沿黄河、蒙古南缘河套通路,沿运河沟通北京、济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线——哲合忍耶虽然是钦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经不可能使它绝灭了。哲合忍耶像一个在牺牲了的父亲血泊里出生的孩子,母亲用乳水喂他,用父亲的故事教他——如今他已经快要长成像父亲那样的男儿了。
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马元超看守张家川的据点和拱北,他本人则深深地走进了沙沟和黄土高原的西海固,并且向半个中国谋求发展。
曼苏尔记载了马元章在陇南寻找关里爷旧部的经过,他的方式是确定关里爷的墓。
相传,毛拉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归真后埋在伏羌。战乱中,为了防止敌人破坏,人们把坟迁到了莲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边的空地上。战火中清真寺被夷为平地。四十年后,沙沟太爷来此上坟时,阿訇们却找不到坟的位置了。太爷访问了一位曾参加迁坟的聋子阿訇,他是阿布杜尕底尔的学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无策。太爷拾起地上一根烧焦的棍子,指着一处地方说:“朝这里挖!”众人一挖,那坟便出现了。尊贵的遗体完好无损,的确,土壤是不能够消蚀真主的卧里的肉体的。
关键不在于审读曼苏尔记录的奇异细节。重要的是陇南威望最高的关里爷的后代及教众,至此已经承认了新的导师。
同样,在苏菲派中,导师——穆勒什德的事迹,通常是用奇迹的形式来记录的。
上坟、走坊、为信教者家庭干尔麦里——这是至今不变的朴素简单的传教方式。马元章在这种大西北教民们难以舍弃的信仰方式中奔波着,在多斯达尼信仰的方式中实现着自己的传教方式。兰州拱北老马阿訇说道:毛拉到了黄花川转坊。这一坊上有个岁数很大的老汉正病着。他听说了毛拉来到的消息,便使唤儿子去请:“我们的穆勒什德来临了,你去给我求他。我望想着无常。你向他讨个归主的口唤。我无常了,再求他给站个乃玛孜——因为我是个无能的弱人,要托靠着他。”儿子说了,毛拉应允。第二天黎明,老汉逝去了。毛拉为他站了殡礼,并为他送葬。
老马阿訇讲的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使我怦然心动。几年来,从西海固到新疆,我发现人们过的日子就是这种故事。而且,我发现更多的不善言辞并没有对我讲过什么的人们心里,也都埋着这样的心情。
人生实在又艰难,若没人拉扯一把,根本无法活得算个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帮助渡过死亡。被围困于一种绝境中的人都在这样想,但是很少说。这种心情也许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黄土的日子,化成了连着生前死后的特殊风土。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间,如沙沟。
宗教是它们的。那里是宗教的家乡。
文学呢?我的文学的家乡也在这里么?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间的这一切,走进二十世纪后的现代的穆勒什德马元章的作为,才可能使人震动。
他的追随者老何爷的家史中说:沐雨栉风,奔走于滇、黔、川、陇、晋、陕、燕、豫、齐、扬州、奉天、吉、黑——廿有余年,辛苦备尝。
这些话没有夸张。后来,当中华民国宣告了满清灭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无罪以后,全国十几个省处处都突然出现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们便百思不解了。外国人在他们的探险记中说,张家川是中国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号称麦加的河州城之下——他们不知道张家川的真实。外国考察家见寺便问:“贵寺是新教还是老教?”阿訇们稍有不快,答曰:“我们是清真古教。”——他们不知道所谓新老的真实。
其实一切都在那些密密布满黄土高原的僻静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经文著书的大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铤而走险的追随者也好,谁也不曾记录下那些崎岖小径上的脚印;谁也没有能力记下一坊坊一户户穷人的心情。他们曾绝望,他们曾斗争,他们失败了,他们只有等待。他们只剩下一丝信仰,他们只怀着一点望想。而穆勒什德奉着真主的口唤来到了他们的山间小村,把一切都还给了他们。
第04章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人性中有追随、崇敬、畏惧的本质吗?
男子有忍受、禁忌、隐蔽的天命吗?
英雄有约束自我和服从限定的心灵吗?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对整个世界?
人道是什么?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过两耳充斥着中国知识界关于人道的噪音。我觉得我还没有弄懂,我还没有经历我承认的过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们,甚至有一种我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下意识。人,人性,人道,人心,这一切在中国应当通过另外的途径去发现。我预感到了。我不信任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太重要太本质的认识,至少要在相应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见永远不会是下贱肤浅的老鸦叫。它需要一片风土、一种历史、一群真正能为我启蒙的老师,还需要克拉麦提为我降临,才能够被我发掘出来。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两脚泥就能够洞彻的便宜货。
仅仅在这种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学生涯是孤独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进了冷峻地等待着我的西海固。
沙沟庄子的蕴含是无法穷尽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沟,原来居住着我的导师。我上过的学和读过的书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识丁仅有信仰的农民们才能教育我。我对自己写过的作品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读我的书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们才能理解我。
那些一家几代人辈辈都敢向欺侮人道的官府诉诸武力的人;那些全家没有一口粮食却能翻一座山为投宿的汉民客人借一碗面让他吃好的人;那些被打败后居然在重围里流着血在纷飞的流弹中顽固找寻领袖尸首的人;那些从千里之外独自背回监毙的兄弟让他安息在洁净的拱北里的人;那些为二百年前的历史人物徒步跋涉多少天只为着一丝心情的人;那些喊上自己的三个儿子上战场的父亲;那些憨厚地说等第四个小儿子长大也要让他去的母亲;那些著名的不在乎飞机大炮的劈柴斧头;——征服了我。
我这一双男儿的膝盖,我这一副倔强的性格,我的满心不怕挫折的骄傲,我的关于北方的经过野外锤炼的知识——都在他们的面前皈依了。
多斯达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终于找到了能够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额吉的人。我的东乌珠穆沁终于变成了西海固。骑马牧人的纯朴已是贫苦农民的信仰。一神教的观点总结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后的渴望是——像他们一样,做多斯达尼中的一个人。几乎同时我突然彻悟了我曾苦苦寻找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
我的文学在无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顶。
多么空寂啊。
十面静默,四方无风,山峦如海,万物都注视着我。我埋藏了残存的犹豫和疑问。我敛尽了最后一点肤浅和轻狂。我不注释,我不怕在后日丧失理解。
如今我只是一支笔,插在林立的锄杆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风沙干旱中的树林。后世的导游会指着我们说:多斯达尼。
就这样决定了,沙沟的马志文兄弟。在这抉择的过程里,我知道你始终注视着我,真真如同一位严师。现在,你在沙沟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松了一口气——我选择了沙沟方式。
作家和文学的前定,在今天都显现了。
多斯达尼和以前没有两样,仅仅是多了一个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
十三太爷马化龙全族三百余人唯一幸存的男子,即前文所述被教徒从山西押解途中救出、在全国哲合忍耶坊中藏匿的那个孩子——名马进西,教内尊称板桥二太爷,日后分立南川派于张家川南川道堂,发展后再建立宁夏板桥道堂,形成了哲合忍耶教派内部的奉十三太爷马化龙遗孤为穆勒什德的独立系统。哲合忍耶从此分为两派,但是在教义操持方面井无区别。为叙述方便简称板桥派,对其穆勒什德也称其姓名。
光绪二十一年青海东部及甘肃南部爆发了河湟事变。这是又一次回民造反。主导者和参加者很多,该地哲合忍耶教坊并不是战事的主角。
我曾在河湟事变失败后流往新疆的一支哲合忍耶的村庄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是板桥派。落脚在中亚名城焉耆——他们拥有的壮烈历史至今还震撼着我。
一位名叫大石头阿爷的首领(也许是他青海故乡的寺门前有一块大石头,板桥派说,他是十三太爷马化龙光阴里的热依斯)领着队伍且战且退,到达了敦煌和玉门南缘的昌马儿山。
昌马儿山,使我在地图中迷失方向,把我引进了哲合忍耶神秘的地理学之中的第一个地名!我记得几年前我曾经怎样努力想通过读图来确定教内传说。那时“昌马儿”这个地名的语源、族属、位置和它串联的通路,曾经久久地占据着我的神经。回忆起来,不知我是怎样就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这整套的方法论和本事。昌马儿山,如今它无疑是一座山。别人也许称它祁连山脉或者阿尔金山脉,但是哲合忍耶是一种承认船厂和布盔而不承认吉林和黑龙江、承认也门而不承认非洲的人——昌马儿山是甘青新三省(区)的界山,这一点不会有差错。
大石头阿爷骑一匹青马,被追击的清政府军射死在昌马儿山中。
十二年后,哲合忍耶又进入这片非本地人和中亚探险队员永远不能理解其荒凉的山里,找回了大石头阿爷的遗体。这就是哲合忍耶焉耆北大渠拱北的起源。
大石头阿爷战死后,义军残众选择了绝地:他们进入了恐怖的罗布泊地带。
罗布泊,我研究新疆十年未能进入的死亡地带,大名鼎鼎的绝灭的楼兰古国,忽东忽西的彷徨之湖,白骨标志着方位的古道,真正的丝绸之路咽喉!
罗布泊,走四十天不得一口水草的逃亡路,战马吃净了吃死娃娃、一路抛弃着衰弱亲人的无人区,永远是一种鱼鳞般干裂的不毛大地!
哲合忍耶的这一支人马,走进了罗布泊就等于宣布了停战。人民不记忆苦难。我无法强求细节。四十天绝路走完以后,民和、化隆出身的这一支人马死得只剩下一小半。前方是严阵以待的政府军,但只有那个前方有水和食物。他们嚎哭着走向“铁干里克”——塔里木边缘绿洲中最靠近罗布泊无人区的居民点,并在那里被公家人解除了武装。
官府要按谋逆律处置首犯——然后才可能安置残众。有一位刘四总爷挺身而出。他的后代之一是协助我的沙沟派哲合忍耶满拉刘德云,他们曾经为了我正在写的这部书在兰州、银川、洪乐府工作。
哲合忍耶焉耆的老人们给我讲述刘四总爷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四总爷担当了首逆的罪名,被政府军押到了乌鲁木齐。哲合忍耶的百姓们知道无法解救他于一死,就决定贿赂刽子手。女人们摘净了耳环戒指,男人们撬尽了鞍上的银饰,凑在一起的银子铸成了两个小小的银元宝。
他们秘密地把这两个银元宝送给了次日要执行凌迟的刽子手。
那刽子手受了贿,便把一柄细细的长匕首藏在袖筒里。第二天,刑场搭了一个木板台子,刘四总爷被绑在那木板台子上面。监斩的官员和官军摆成架势,四外围着人群。
一声令下,刽子手登上台子。他背对着监斩官,乘人不备,袖中的长匕首插进了刘四总爷的心脏。然后,从头皮开始,刽子手一手一刀地割了起来——其实犯人已经断气了。老人们说,刘四总爷的两条腿一抽一登,不知为什么一直踢着那木板,踢得木板哐哐震响。四周的哲合忍耶全跪下了,哭声响成了一片。
我为刘四总爷上坟那天,正好有送葬的队伍,几十个阿訇满拉随着哲合忍耶板桥派的焉耆热依斯,拥着我走进北大渠拱北的亭子间。马鸿武热依斯回头小声说了一句:各念各的吧。于是我便听到了我永世不能忘记的、像风起像潮涌的伟大赞诵声。那时我还不熟悉哲合忍耶的上坟章节和叨热(调子),但是鸿武师傅在那天送给我的一顶白帽子(他看不惯一九八五年我的满头卷发)——我戴着走遍了沙沟板桥几乎所有的拱北。从宁夏红柳沟营盘梁到伊犁河,从张家川到居家集,从广河谢家到会宁关川。
哲合忍耶板桥派承认的穆勒什德,前几辈与沙沟派无异议,后两辈是板桥二太爷马进西,和他的十个儿子中的两位:南川六爷马腾霓与板桥十爷马腾霭。
关于板桥派的故事,我盼望着有一位我的兄弟有一天拿起笔来书写。可信赖的文字一定要依据真诚的举意,我尊重板桥,我坚信沙沟板桥、以及全国穆斯林联合的神圣口唤。我用我的文学作证——板桥沙沟都有着完全一样的多斯达尼。他们都同样地为着心灵的信仰流过血,死过人,被逼迫得走遍了中国一切角落。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我在美国访问中国回民最好的参照者犹太人时,听说仅仅在神秘主义的哈西德教派中,就分出了约六百个小支系。人类在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历史中,经历和遭遇的本质是相似的。天主教更有无数派别,教团,会。基督新教也一样——我不熟知,但我相信这是宗教的规律。
散失之后,分久必合。我盼望的只是当人们又在寻求共同点而且狂热寻求时,他们从我的诗歌中能读到自己祖先曾坚守的东西。那是更重要的珍宝。回族——自它以印度洋上远航船队的乘客、以丝绸之路上骆驼商队的主人身分进人中国开始,它便开始失去了故乡。自它在中国散居结束,自它的第一辈血统上的接续结束,它便逐渐说惯了中国话并逐渐丧失着母语。它还有什么?
即使在欧美,文学中也有一个主题,叫做“你不能再回故乡”它的涵盖早超过了那种用一个地名代替的老家了。
失去母语——中国人和被它同化的少数民族是不懂得失去母语后的痛苦的。我是一个作家。我使自己的小说一次次改变形式,一直使它变成诗,又变成这本心灵史——我的渴望只有一个:让自己写出的中文冲出方块字!
我想告诉朋友,尤其想告诉无论沙沟板桥的青年:哲合忍耶是我们和中国的珍宝。当天下大势轮回到分久必合之时,千万记住,在失去故乡和失去母语之后,不要再失去哲合忍耶。
我唯一眷恋过的板桥教坊是焉耆。那时我尚还怀着中亚新疆考古队员的心情。开都河,洁渺灰地宽阔地从古旧木桥下流过。晴天里登高,能看见无边的博斯腾大湖。天山南麓的草地消失在戈壁滩里,维吾尔人每天匆匆地在土路上走过。
我住在沈敬修老人家里。这个村庄就是刘四总爷殉教后,公家取名“抚回庄”的回民安置地。传说原先的安置地在临近塔里木沙漠的尉犁荒地,百姓们炒熟了麦种,次年颗粒无收。公家无奈,只好把他们迁进了肥美的焉耆。
沈敬修老人是民国末年的若羌县长。他去上任时,骑马穿越塔里木沙漠,走了十三天才抵达若羌。他教我许多回民中的俏皮话——“家有三件宝,鸡叫狗咬娃娃吵”“官前马后少绕跶”后一句,后来成了我的座右铭。
焉耆抚回庄,后来为着文字的含蓄,公家改为永宁庄,希望回民让他们安宁。今名永宁乡。这里用博斯腾湖滨出产的芦苇扎院墙,大白菜供应全新疆。水草繁盛,据说夏季蚊子多,有“三个蚊子一盘菜”之称。这里是中国回族占据的罕见的富饶区,它的美景几年来一直在我心里历历如见。
尊贵的色俩目向你们问候,板桥南川的多斯达尼们!
第05章进兰州
走到了此时此刻,达到了如此火候,我突然发现问题从零点又在向我提出来了。最后一个斋月里,从青铜峡西滩村到洪乐府,我独自一人久久想着这个问题。
真正的宗教是什么?
宗教难道是人任性了便可以断言一切的纵情自由演说的公园吗?
是文人们沙龙里时髦起来的话题吗?
和气功热是一回事?和说玄道妙、讲禅论佛、老子无为庄生梦蝶是一回事?
和书摊文摘小报上读来的“场”一样?
宗教是那些怨女恨命的象征?是那些残疾人的精神?是那些三流作家走向世界的出路?
宗教是一类认为自己只要心达便无所谓身入的纯洁人们已经获得的世界?
宗教是一个脱离着教徒社会、不属于那个特殊人群、毫无顾虑没有禁忌、只求精通外语博览群书、洋洋万言一通百通的信教者所能解说的思想?
宗教是透明的?蔚蓝色的?
宗教是“爱”?
——我不愿意和他们中的任何一种人交流。我记得我反复认识到沉默的含义。宗教不是一个闲聊的话题。纵使我写这本书,也仅仅因为哲合忍耶需要世界给他们多少一点支持。
我看见了并咀嚼般体味着的宗教——是一种高贵、神秘、复杂、沉重的黑色。信教不是卸下重负,而是向受难的追求。这黑色的世界千态万象,比人间更有一层丰富和危险。它使我同时感到恐惧和诱惑。我一年年地被它的这种解释不得的魅力吸引,心里满满地尽是我们多斯达尼脸上的那种神色。
那么,大学和研究生院趁你年轻无知时灌输给你的学术标准就该放弃了。
文学界吹嘘的自由也完全改变。
你要远离那些噪音般的、智者的头头是道和朋友的私人悲喜。
走进这美丽的黑色。
既然你选择了多斯达尼担当导师,那么就坚持他们的形式。真诚,含蓄,勇敢,顺从。
他们的前定是锄,你的前定是笔。
伟大的马明心说过——正中的礼拜,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你的前定已经反复坚定了你的心,那么,履行你的天命吧。
像我已经两次遇到的叙述困难一样:镇压和禁绝都是极端的,但是四月八至十三太爷,以及沙沟太爷马元章兴起的同时,两次又出现了教门的繁盛。这种灭绝与兴旺之间,似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而我因为长期养成的密集而急躁的写法,更使得自己愈想叙述而愈感到叙述困难。
——但是,既然是我的读者,你就会用自己心灵的体验去补充的。
何况,我有几十万哲合忍耶多斯达尼,他们没有念旧小说的毛病,他们恰恰只凭个人内心的体验去读,或者听人念。
这些哲合忍耶生于现代的一代人,总觉得自己没有履行天命——礼拜似乎不能成立,修持似乎不能升华。证明自己是那么困难,而前辈曾那么英勇地证明过。哲合忍耶全教遍布中国十省的人们心中深深藏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像前辈一样走简捷而光荣的殉教之路。今天自己困于生计,忙于浊世;或者今天自己仅仅是上寺礼拜,探望拱北——这些都无法抵消那个念想。束海达依,这个字眼多么辉煌,它是怎样地催促着、啮咬着、折磨着、诱惑着现代人的心啊。舍西德,这个目标多么清楚,它是怎样简单至极地说明了世界、穷苦、教门和家庭的一切一切啊。
恐怖也是容易消散的。当一代新人出幼,当青年觉出自己臂上的肌腱和心底的欲望时,牺牲对于他们只是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特别是以沙沟为代表的西海固干旱山区,简化了的理论又简化成一首硬悍的民谣:
舍命不舍教砍头风吹帽前辈都是血脖子我也染个红胡子
百年的时间和数不清的事件,说明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夸张。因各种各样的起因,在形形色色的矛盾中,哲合忍耶不断有人死去。不洗遗体,带血下葬的殡礼,强烈地刺激着周围的人,舍西德——殉教者成了人人争抢的角色。外界开始称呼哲合忍耶为“血脖子教”一种西海固农民常用的月牙形砍柴斧,成了他们迎战一切武器的装备,使外人特别是公家人非常害怕它。同时,诸如“提着血衣撒手进天堂”、“我们尊的是道祖太爷在真主跟前说情,求下的举红旗的口唤”、“大不了又是个同治十年”之类的语言,在全教上下滚烫地流传。
穆勒什德马元章针对这种心情,苦苦地劝说着。把见惯了鲜血的一个被迫害教派劝导上和平的宗教道路,这件事非常艰难。马元章仅仅是靠着他伟大的权威,才勉强做到了这一条。但就连他也无法根除这种纠缠着个人悲惨家史和哲合忍耶命运的偏激——在他逝世以后,哲合忍耶又曾多次选择战争。
马元章在他的光阴里实现了和平。
受难中诞生的和平,就像是宗教的春雨。在这个光阴里,哲合忍耶发展到了它的全盛。
和平地迎送光阴,谨慎地对待外界,虔诚的苏菲功课,铁打的教派组织。尤其是与官府达成默契礼让。双方放弃暴力,这使哲合忍耶获得了喘息,在清末动荡的时局中迅猛发展。但是,这种发展又是秘密的,哲合忍耶可以放弃暴力但决不放弃自己对于官府的异端感。永不近官,永不信官,这种心绪后来成了哲合忍耶的一种气质,总是使人觉得孤僻但又高贵,古怪但又深具魅力。
穆勒什德马元章在张家川道堂时,广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来客。听说,他在东屋见一大官时:教徒暗暗告西屋来了位著名土匪。他送走那土匪时,又通报说一位文人已经登门。
他呵呵笑道:“人家是两面逢迎,我们是八面玲珑啊!”这样,马善人、马上人、“山中真宰相,天下大神仙”等等称颂之词便蜂拥而来。衰世凯赠匾“见仁寿相”;段琪瑞赠匾“遗古熔今”后来辛亥事变中华民国,客套一番对联挂匾的人就更多,有吉鸿昌、胡宗南、邵力子、杨虎城、朱绍良、邓宝珊等等。国民党元老于右任题诗宣化岗,其中有“一川填烟海还桑”“天还地变真闲事”之句,似若对哲合忍耶知之一二。
外国人对中国的观点从来是被中国人牵着牛鼻子走的。读着我费尽力气找到、再一篇篇复印来的那些外国人的大著,我不禁忍不住笑。一百年前外国人对中国回民的看法,和今天外国人对中国小说的看法,如出一辙,如坐一辆牛车。
一九六年至一九九年法国人多隆(dollone)的调查团曾进入甘肃,辛亥革命那—年出版了他们的中国穆斯林调查记——他们反复讲到马化龙,但不知道马化龙的头就埋在张家川。
稍晚,出版了一本非常像今天中国流行的报告文学实录小说的安德鲁(gfandrew),则认为马元章是与军阀马安良的行政权相匹敌的、执掌中国回族宗教权的要人。他完全不知道自乾隆以来的哲合忍耶内部史,但他的观点对后来外国人著书立说影响很大。
四十年代在日本皇军掩护下进入包头,针对哲合忍耶这个派别调查的小野忍、岩村忍两位,都跳不出多隆和安德鲁的圈子。西洋人尚且能让脚踩上张家川的泥,而他们只能找到在包头做买卖的回民,再采访了两个哲合忍耶的满拉。耳听笔录,真真假假。
——倒是我对他们当年调查的反调查已经完成。那两位满拉介绍的只是在洪乐府,而日本人调查一事,老人们是在洪乐府给我讲的。哲合忍耶是高声念诵的一个教派,要保守教内机密,但更要宣传自己光荣的教史。自道祖马明心以来的一切无须隐瞒。使著作陷于肤浅和错误的原因,永远在作者自身。
岩村忍完全沿袭安德鲁,只知“张家川回民没有门派之争,一切都被马善人一派所占,不许其它派别的侵润”这些都说明,新一代穆勒什德马元章已经把哲合忍耶领上了怎样的繁盛。
势力发展到令“外人”注目的哲合忍耶,心情极其复杂。昔日只能吞咽下去的话语,此刻已失去了诉说的冲动。世人的刮目相看,更阻挡了满腹心事。
满清覆灭后的第八年,民国八年,哲合忍耶实现了震惊西北的“沙沟太爷进兰州”
一位作家,俗称西马营阿訇,经名阿布杜秀库尔的人,亲历了进兰州的全过程,并用阿拉伯文留下了一部实录,名兰州传。
四月八日他同他尊贵的伙伴们起身了,当日他歇宿在龙山镇阎盛代家,并为其干了尔麦里。于九日起身到莲花城去,途中看见很多汉民抬着神像求雨。都跪下高叫:与我们求雨吧!到莲花城,在关里爷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日,路过车车塬,为仁大川的殉道者干了尔麦里;他们都是同治年间穆生花领的回民。在此一战受亏着,被杀害了万多人。十一日经过了魏家店和通渭城,此地官民都向我们毛拉求雨。十二日到东马营,突然阴云密布,大雨滂沱,下了两天两夜。十三日因雨又住了一天;是日毛拉去草芽沟,在(道祖维尕叶屯拉)家属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四日在李家堡清真寺、十五日到安定城店里,城里官民迎接他非常敬重。十六日到甘草店,这时官长和军队随着百姓来迎接。十七到秦家崖,十八接送。十八日进兰州,张都督和扈从抬了大轿来了,官员百姓上万人,众人踏起的尘土遮盖了太阳的光辉。
这就是哲合忍耶抬头的日子,忍受了一百四十年迫害之后终于出世的日子。进兰州,意味着哲合忍耶争回了信仰的自由。现在他们要高声大赞,让曼丹夜合——我在本书第一门结尾的诗——响彻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殉教的兰州城。
穆勒什德马元章彻底地进行了兰州干办。相传他因为进城时要应酬官方,从东岗镇到老城内是坐着督军张广建的绿呢大轿。因此他责怪自己有罪,心中不安。兰州传粗糙的汉文(无名氏译)说:“他想在黑夜里探望道祖的净地,这是盼望家的福分,办道人的功课。
但他未能办到,因为住在兰州城内,城门每晚关闭。“——后来,马元章迁进了东稍门外道祖马明心拱北居住;专挖一角门进入,以示认罪。搬进拱北的时间,或是四月二十八日或是六月初六,挑选这一天的原因,是由于此一夜穆罕麦斯正好又循回到了艾台依吐,这永远感动着哲合忍耶的艺术之章上。
马元章住进拱北以后,据阿布杜秀库尔兰州传阿文证实,他曾书写一联贴在拱北柱子上:
身近七旬毫无善状罪孽深重似黄河兰山虔谒祖墓惟有诚心祈祷赦佑如阿丹挐思
这副对联,与四月八那天他从张家川宣化岗拱北动身出发时所写的另一联,恰成表里,反映着当年哲合忍耶的特征:
八游阿阳纯用柔术方得化宿怨而变为和平两谒兰山全凭主佑故能以匹夫而抗衡诸侯
更重要的是,他确定了金城关拱北。兰州传说:“看守道祖太爷拱北的阿訇张九才、他的父亲张万强,领毛拉去金城关;给乾隆四十六年的殉道者们上坟。昔日道祖太爷的义女赛力麦太大就埋在这里。关于殉道者的数目,说的不一样,一说三百人,一说五百人。总之众人会同赛力麦太太,是兵马的首领,到最后,十二个刽子手杀了她们。主的惩罚永罪于他们。毛拉说,这是赛力麦太太的拱北,我们每晚听见的,是她和她的呼声。她们是一切为主道出征的义女。最后毛拉给她们念都哇尔1。我们流泪着念阿米乃。”2金城关,华林山,东稍门,落实了兰州全部拱北,交还了自己的夙愿,悼念了一百四十年来埋没黄土的烈士——哲合忍耶在现代的穆勒什德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大业。
民国初年的公家,似乎以哲合忍耶为一种盟友,也许是因为毕竟只有哲合忍耶才是满清的死敌——而兰州督军张广建也从此成了哲合忍耶在官方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名。
兰州,终于向哲合忍耶打开了城门。
我知道我的读者们尚不能相信,但是我自己相信:这里确实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
一切都要从进兰州开始。不是生养厮守在兰州,仅仅是进兰州。
道祖马明心悲壮地进了兰州。
导师马元章喜庆地进了兰州。
哲合忍耶因进兰州而开始了漫长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杀戮和流放、侮辱和潜伏的古代;不会被未来忘却的古代,确实是从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窑的传教老人开始的。
我的古代史已经以他的进兰州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进兰州而开始了复杂的现代;和平、安乐、引诱和腐蚀、变质和背叛的现代;可能在未来消失的现代,也确实已从中国政权容忍了一名拥有几十万渴望战斗的忠贞信徒的传教老人开始了。
现代因为无法回顾,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达尼都这样想。
于是,他们真诚地盼望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为他们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对自己文学艺术的前途的感情中,渐渐走近了他们的这种感情。我惊奇我们的相似,更惊奇他们那一万倍于我的真诚。
沙沟太爷进兰州,当时是那样地震动,致使至今兰州耆老还追忆不已。军队从三天路程外,便开始迎接。督军在城外东岗镇让轿表示尊敬。人来如潮,争睹胜景。大西北穷苦的回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变了。
沙沟太爷马元章完成了他毕生的伟业。我坚信这一件阿訇作家们写得很少的克拉麦提:他一定感觉到了,他认为这次进兰州是自己的极致,也是终点。阿布杜秀库尔也说到了这一点:“沙赫毛拉的这次上坟,始终交还了真主在前世判断过的事情。”
因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因为自他以后,尽管劫难还会如潮水般涌来,但是,在中国,谁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灭绝人的信仰了。
这个意义从来没有被揭示。
就像为人们牺牲的哲合忍耶并不为人所知一样。
但是——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1都哇尔,最后捧起两掌祈求。
2阿米乃:即“阿门”都哇尔中众人的呼唤:“你容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