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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克的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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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认为意识形态的战争已经结束?铁山先生。大卫问铁山,这就是他对这个中国岳父的态度,他素来对我父亲没有好感,他认为马克才是他的岳父。他是在马克的影响下信主的,但他现在比马克更激进。他对铁山说,主义的背后就是宗教,主义的战争打到最后就是一场属灵战争。我很遗憾我的儿子在这场荣耀的战争中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我突然生气了,对大卫说,够了!你指责约翰要到何时呢?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不,你从来不关心他的心,你只知道指责指责,你永远只知道要求。

    大卫说,他是神的儿子,不是吗?我的话比神的话重要吗?他从小在教会长大,不明白什么是神的计划和权益吗?我很遗憾,如果他连为什么而战都不知道。

    铁山说,这和十字军1有什么两样?

    大卫说,错了,神更正了人的错误,现在的这场战争是神命定的,是神计划的一部分,你不要拿人的错误来诋毁神的经纶。

    一直没说话的马克说,约翰回国是符合军纪的,他是在执行命令,所以,关于他回国的事,现在中止争论。

    但争论并没有结束。大卫和约翰几天不讲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大卫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教会的事务中,他甚至比我更热心。他生活俭朴、严谨,从不过度消费,他戒烟戒酒,除了脾气大,几乎无可指责。但他对我们家里人的属灵状况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我们要是有一些软弱,不够爱主,他就立刻能发现,并且毫不客气地指出来,甚至对我母亲,包括他的老师马克,只要我们有破口漏洞,大卫就会毫不留情地指责。有一次我因为忙于工作,没有参加信仰聚会,他当着众信徒的面大声指责我,定罪我,让我无地自容。可是有好几次他自己也没有参加聚会,他却没有感觉。连马克也想不到,自己传的福音,造就了一个比他更爱主,但也严厉得多的信徒。

    马克对我说,你去和约翰谈谈,看看他心里想什么。

    我找了一个安静的下午,和儿子在离家不远的湖边交谈。经过一下午的耐心说服,儿子终于向我透露了那个秘密:他为什么离开伊拉克?

    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整合出这样一个画面——那个像诗人一样的士官,带着模糊的理念,来到了那个沙漠。然后带着更大的疑惑离开。以下是经过整合的约翰的回忆:

    我上军校可能就已经是个错误,但我不被允许改正这个错误,因为父亲极力促成了我上军校,现在终于结出了坏的果子。父亲是永远不会错的,从小到大,我的记忆中没有看到父亲认过错,母亲在和父亲的争论中,似乎总是处于劣势,她屡次在父亲面前妥协,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他总是对的呢?他不会错吗?你总是错吗?母亲对我说,他很爱主,我不如他。

    我想,这种回答不能说服我。我会因此误以为,只要爱主,为着主,一切都是正确的。这和外公铁山的观点是一样的:只要目标正确,可以不择手段。可是这两个男人却彼此不悦。

    比起父亲逼我上军校,到伊拉克去打仗不算是我完全不情愿的事,虽然父亲一直要我上战场。我理解总统为什么要打这场仗,因为有了“911”的重大灾难。我到了伊拉克,我们似乎打赢了这场战争,把萨达姆赶下台之后,问题却接踵而来。我们在控制伊拉克之后死伤的人数大大超过了在战斗中死伤的人数。

    我仍然能够理解这场战争的复杂性,我能够理解为什么后来会死更多人。但在上个月发生的一次与我有关的爆炸事件中,我的思想开始混乱。我不知道我的信念是否开始动摇,但我的确起了疑惑。

    我们驻扎在费卢杰,就在四号公路旁边。在营地的不远处,我认识了一个叫伊娜的姑娘,我们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这个伊拉克姑娘在我们营地对面摆了一个报摊,我站岗的时候离她不过十几米远。我从她那里买过伊拉克卷烟。她对我微笑,眼睛很深,头发乌黑,和我母亲一样。她会讲英语,她说她小时候家里很富有,有三辆小汽车,现在她们只能靠摆摊为生。我说马上就会改变,因为萨达姆下台了。

    我跟她聊天,我问她萨达姆下台她高不高兴?

    高兴。伊娜说,他是个伪君子。

    可是我问到,喜欢美国人到伊拉克吗?她就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说,你们不来我们也可以把那个伪君子赶走。

    我就问,你们用什么方法来赶走他呢?

    真主会惩罚他的。伊娜说。

    我们说话的时候,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用伊拉克话阻止伊娜和我交谈。后来我知道,这是她的哥哥赛米。他留着小胡子,眼神冷漠,坚定,表情阴沉。

    后来伊娜偷偷跟我说话,不让她哥哥看见。她向我打听美国的事情,问我美国有没有女人当射击教练,因为她很喜欢射击,她曾是巴格达少年射击队的队员。她还打听美国现在放什么电影。我把一本电影画报送给她,她很高兴。她说她哥哥是个好人,她的父亲早死,都是哥哥在照顾她。

    可是就是她这个哥哥赛米,在一周后的爆炸事件中,充当了人肉炸弹。当时我随一辆军车出去巡逻,我们一行八个人。我们的汽车驶到四号公路的时候,我看见了赛米,我认出他来。他表情镇定,我对他没有丝毫的警惕,因为他看不出有任何危险的迹象,他表情镇定得就像去上厕所。

    他向我们走过来。

    这时有一个流氓突然抢一个女人的包,这个女人是西方人,长着金发,后来我知道她是法国一个在伊拉克做水管生意的老板的女儿。赛米见到抢劫后,突然拐转方向,冲上去追那个小偷,抓住他,把他打翻在地,他把包夺过来,还踢了那个小偷两脚,然后把包还给那个法国女人。那个女人向他表示感谢时,他没有吱声,扭头就走。

    他又向我们走过来。

    我们觉得必须上前干预,我们经常处理治安上的事情。可是当我们上前干预时,赛米已经走到我们跟前。他看见了我,我想他应该认出了我,但他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们以为他走过来是要说明情况。

    突然一声巨响,我被气浪冲到旁边的树上,立刻昏迷过去。

    赛米当场被炸死,身首异处,我们死了两名士兵,赛米的同胞伊拉克人死了七人,我受了轻伤。

    这就是那个事故,很简单,司空见惯,在伊拉克,这不是新闻。

    我的伤很快就好了。我的确不能算受了伤,我原本可以留在伊拉克,但我递了回国的申请。我的轻度脑震荡并没有在我的身体上留下影响,但我递交了回国申请,我的体检符合回国条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回国,我并不是出于对爆炸事件的恐惧,否则我就不会去伊拉克。

    我看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我产生了极大的疑惑。我看到了炸弹客赛米死前的镇定,我惊异于他为什么能在死前如此镇定?甚至他在死前还救了一个女人的包。

    从小我都被教育,真正的信仰能让人在死前对死亡毫不畏惧,反过来说就是,如果有哪一种信仰能超越死亡,它就是真信仰。那么,赛米是超越死亡的,因为我亲眼目睹,他真的视死如归,按上述推论,那么他信的是真信仰。

    有一个问题出现了,如果他信的是真信仰,那么我信的是什么呢?从小外祖父母和我的父亲母亲都教育我说,天地间只有惟一的真神,如果赛米信的是真神,那我信的是什么?即使我们信的都是,我凭什么要来这里为他们而战?我要给他们什么呢?赛米死前如此镇定,我不如他。刚来到伊拉克的时候,我听着炸弹的爆炸声,心中害怕得要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那么,我和赛米谁是英雄?这种想像开始瓦解我的斗志。

    我在经历了几个星期的思想混乱后,仿佛要精神崩溃了。我递交了回国申请。我一连十几天无法入眠,整夜整夜无法合眼,被检查出患有严重的精神焦虑症,上级认为是爆炸事件所致,准许了我的回国申请。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混乱不在头脑,而在我的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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