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千户,我孙袁灏虽平日里骄纵了些,但他自小体质虚弱,习不得武,口角之下三拳两脚岂能将人打死?”
卫简扯了扯嘴角,“可眼下的事实是,人死了。而且,死的还是今科的探花郎。其中是否有隐情,或是令孙失手所致,自有刑部、大理寺审度,还案件一个公道。而这一切,都需要袁灏先出面。所以,老太君,请将人交出来吧。”
“将人交到刑部、大理寺?屈打成招吗?”
由角门处传来一道女声,威仪中透露着凌厉,听着就是个在上位惯了的人。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卫简不由得一阵头疼。
“说是三宫六院倒也不算太委屈他!”顾源冷哼了一声,继续道:“曹蕴成在京城扎根多年,结交了不少酒朋肉友,他又是个好吹嘘的人,酒至酣处没少炫耀,故而也不难查。曹蕴成先后共置了五房外室,可最后只有两房有后,除了曹轩之外,还有一名常姓女子为他生下来一个女儿,名唤曹敏儿。金夫人病故后不久,曹轩母子就被接进了曹府,其母乔氏被扶为继室,曹轩的身份也跟着过了明路,成为曹家的嫡出大少爷。同时,常氏及其女儿曹敏儿也被接进了曹府,抬为姨娘。”
沈舒南趁着顾源喝茶润嗓之际,出声问道:“你此前提过,曹蕴成的发妻金氏,其母家持有曹蕴成生意中的一半股金。金氏刚刚过世,曹蕴成便如此急切地扶立外室,金家就能纵容他如此?”
“自然是不会。”顾源道:“曹蕴成扶立乔氏后没多久,金家就尽数抽撤了股金。然而奇怪的是,据曹蕴成的朋友们所说,曹蕴成的生意似乎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这是曹家的疑团之一。”
卫简微微蹙眉,这的确是有些不寻常。
顾源:“曹蕴成自此过上了有妻有妾、儿女双全的圆满生活,在外行走时愈发的自得意满。如此过了两年多。两年后的一天夜里,曹家突然燃起了大火,阖府付之一炬,幸而曹轩当时正跟着书院的恩师去外地拜访朋友,才逃过了一劫。这场至今未查明的大火,是曹家的疑团之二。”
卫简观顾源的神色,明显地言之未尽,顺口调侃了句:“莫非还有之三?”
顾源瞥了他一眼,“还真有!这曹家的疑团之三,便是曹家大小姐,曹敏儿。曹敏儿年长曹轩一岁,被接回曹府时已十三岁,曹家出事那年,正是她的及笄之年。但是,意外的是,曹敏儿在曹家大火的一个月前,离奇得了疯病,很快被曹蕴成送到了庄子上。但是,曹家大火当晚,据说有人竟看到了曹敏儿。而后对曹家废墟中清理出的尸体查验,曹敏儿确在其中!”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得了疯病?而一个疯了的人,又怎么会从城外的庄子跑回了曹府,还死在了大火里?
的确是疑点重重。
顾源:“曹家旦夕间倾覆,曹轩自此变得愈发孤僻深沉,但才学却是愈发显露。三年前,今上恩典国子监破格增纳监生,曹轩被紫竹书院的山长推荐进入国子监,由此与受祖上荫庇成为监生的袁灏成为同窗。据国子监的授课博士和两人的同窗反应,这两人虽一个孤僻内敛,一个骄纵纨绔,但刚开始的两年倒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是一年多年忽然就关系紧张起来,不少人听到过他们公然在学院内争吵,且矛盾愈演愈烈,但是,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动手。故而,大多数人并不相信袁灏会将曹轩打死,起码不会故意打死他。蔡祭酒亦赞同此观点,他说以袁灏的品性,平日里虽娇奢了些,却从未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有悖纲常法纪之事,绝非心中没有大是大非之人。”
顾源话音顿了顿,别有深意补充道:“但是国子监司业陈成陈大人却态度鲜明,笃定袁灏对曹轩嫉恨日久,一遭爆发之下害死了曹轩。”
卫简下意识地以手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后看了看沈舒南,又看了看顾源,嘴角缓缓噙上一抹浅笑,问道:“陈司业此举,二位怎么看?”
顾源冷哼,眼角眉梢笼着一层不屑,“不过是个醉心倾轧之术的虚伪之徒,枉为读书人!”
顾源同为监生出身,对陈司业如此评价,可见对其不满已久。
沈舒南迎着卫简“不甚良善”的含笑目光对视了片刻,晏晏一笑,道:“自古以来,为争□□位而出现的倾轧现象在哪朝哪代、哪个机构部衙俱是无法杜绝,唯手段高低而已。咱们这位陈司业,似乎是有些不入流。”
哪朝哪代?哪个部衙?所以,这是暗指他们锦衣卫也不能例外喽?
这个沈舒南,还真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有意思!
卫简眼中的笑意愈甚,“只要不耽误咱们的正事,就随着他折腾。”
那若是耽误了呢?
沈舒南从卫简眼底没什么温度的笑意里读出了无言的答案。
顾源说了半天,这才刚讲到正点儿上,竟然就没下文了?
卫简幽幽叹了口气,问道:“可查到袁灏与曹轩的争吵都是些什么内容?”
“仔细查问过了。”顾源声音里流露着明显的遗憾,道:“可惜没查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只听到他们争吵中零星提及到,袁灏警告曹轩不要多管闲事,而曹轩怒斥袁灏欺人太甚,诸如此类。众人皆说,曹轩为人孤僻,甚少与人接触,且最初的两年,袁灏与他并无交集,曹轩所说的欺人太甚,我以为,定不是指的他自己。加之袁灏的威胁,我猜想,他们之间,定然还存在着一个第三者。我打算再排查一遍他们二人的交际,看能否有新的发现。”
卫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咱们就分头行动吧。”
顾源看了眼卫简面前空荡荡的粥碗、菜碟和笼屉,愤愤地瞪了她一眼,抬手提起了筷子。
卫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抬手对沈舒南做了个请用膳的手势。
他没什么和读书人搭档的经验,一时忘了他们可没有自己手下们那套见缝插针填饱肚子的特殊技能。
用罢早点,三人在广兴楼门口散伙,顾源急匆匆赶往大理寺,卫简则叫住了沈舒南,道:“沈大人,咱们先到太医院走一趟吧,复问那几名被害女子,我想应该还需要王掌院的帮忙。”
沈舒南浅笑拱手,“我也正有此意,还在想着我自己去不知能否请得动王掌院呢,若能得沈千户同行,真是再好不过。”
此时已将近卯时末,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沿街两侧的店铺也大多开始营业。
为了出行便宜,卫简和沈舒南都穿着常服,此时并肩走在街上,却依旧乍眼,引得往来之人纷纷关注。
原因无他,只因这两人的容貌气质实在无法泯于路人。
尤其是一身宝蓝色锦袍的卫简。
短短的一条东四街,不超过二里地,当卫简脚下半丈范围内出现第三条手帕的时候,饶是淡定如沈舒南沈大才子,也不禁动容了。
当年在书中读到掷果盈车的典故时,还怀疑是否太过夸张,如今和卫千户走了遭东四街,沈舒南就认识到以前的自己真的是肤浅了。
不过,也难怪那些姑娘们如此大胆。
沈舒南借由说话的机会时不时打量卫简的侧脸,端的是精致如刻,让人无法移目。
卫简岂会察觉不出沈舒南打量的目光,但对看得顺眼的人,他向来不介意牺牲自己的色-相悦一悦对方的,毕竟赏心悦目的作用力是相互的。
王掌院听完卫简二人所请,丝毫未曾犹豫就应承了下来,命随从立刻去取药箱。
公廨内暂无旁人,卫简出声问道:“王掌院,那玄参叶之毒能否有解药可以事先服用以做预防?”
沈舒南乍听到卫简这么一问,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浮上一丝焦躁的不安。
王掌院摇了摇头,坦然相告:“据我所知,是没有的。玄参之毒,只有小芸香可以消克,但前提是必须体内已有玄参毒。若先服用了小芸香,非但不能预防玄参毒,反而恐有性命之忧。”
卫简抬手止住他,看了眼一旁同样意外不已的沈舒南和顾源,敛下眼底流转的暗涌,道:“继续说。”
卢全忙应下,继续说道:“听柳寡妇话里的意思,她是在一年前带着儿子来京城投奔安国公府,不想陈老太君和公主殿下不承认她们母子俩,还把她们撵出了城。柳寡妇之后几次上门,不仅没能再见到老太君一面,反而惹得公主殿大怒,刚派人过来警告她,若不知好歹坏了袁驸马的清名,就要对她们母子不客气!柳寡妇被吓得六神无主,这才和曹公子在哭诉。曹公子听了之后十分愤慨,说是要帮她们母子向安国公府讨还公道,却被柳寡妇拦下了,说是民不与官斗,何况对方还是皇亲公侯,更不是她们能招惹得起的。曹公子后来便说,待有朝一日他金榜高中得见皇上,定会在皇上面前替她们母子请恩,让小公子能够认祖归宗。”
卫简眼底浮上一抹嘲讽。
认祖归宗?
这曹轩八成是物伤其类,以为什么人家都像他们曹家似的没有规矩吧!
“你便是以这个秘密为要挟,堂而皇之地向柳寡妇,以及曹轩,勒索银钱?”卫简问道。
卢全顶着一头冷汗点头。
卫简:“你这般勒索银钱持续了多久?累计多少?”
卢全:“差不多半年,加起来加起来差不多有五百两银子”
时间上倒是和田掌柜所说的吻合,只是没想到竟然被他搜刮了这么大一笔银钱。
卫简:“其中柳氏与曹轩各有多少?”
卢全不敢隐瞒,而且听见卫简对柳寡妇的称呼做了改变,便也跟着有样学样,道:“柳氏前后拿了不到三十两,余下的都是曹公子给的。”
卫简挑了挑眉,不过想想曹府当年的财力,便也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
“好,再来说说你和曹轩动手的那次,具体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
卢全回道:“就在曹公子出事的前两天,我在赌场又欠了五十两银子,本想趁着他高中的喜事再去讨点银子还债,没想到他劈头盖脸就臭骂了我一顿,我不过就提了一句他不给我银子的话,我就让大街上的人都知道柳氏和她儿子的老底儿,谁知道他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地扑上来打我,我一个没忍住,就还了手”
“于是,你把他打到吐血了?”卫简道。
卢全惶惶然摆手:“大人明鉴,曹公子那时候已经是高中的探花老爷了,小人哪敢真动手,不过是挡了几下而已,见他实在是疯得厉害,就见空儿跑了,想着过两日缓缓再去找他,没想到,那竟成了最后一面!”
卫简冲萧衍点了点头,对卢全道:“把你当日和曹轩的动手过程重现一遍,记得多少演多少,最重要的是,我想看到你接触到了他身体的哪些部位。”
卢全连声应下,爬起来后踉跄了几下才堪堪稳住身形,又险些被站在对面身材矫健一脸肃杀相的萧衍吓得再次跌倒。
这位萧爷是他们酒馆的常客,卢全自然认得,甚至还从人手里得到过两次打赏钱,可印象更深刻的是,方才也是这人一把就薅住了他的脖领子然后一路拖到了雅间儿,就跟拎着只小鸡仔似的。
真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位萧爷竟然是锦衣卫!
一番比划下来,卢全惊惧之余仅剩的那点体力也被耗尽,卫简看着半瘫半跪的卢全,最后确认道:“柳氏及其子的事,你可透露给旁人?”
卢全笃定地摇头,“小人发誓,半个字也不曾透露给旁人!”
卫简点了点头,道:“你与曹轩动手之事,既然我们能查到,想必别的有心人也能查到,加之这个牵扯到长宁公主和安国公府的秘密,你在外面安全与否,我可就不敢保证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暂时放你回去,但你必须随时配合调查,不得擅自离京,否则以畏罪潜逃论处,同时,你的安全,我概不负责。”
卢全惊惧地抬起头,刚要开口就被卫简拦下,“别着急,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你暂时留在这里,住得虽然差些,但一日三餐少不了你的,最重要的是,这里足够安全。”
卫简将卢全脸上的纠结看在眼里,也不急于催促,道:“如果你一时难以决定,我可以放你回去慢慢想。”
卢全见卫简站起身,心里对生的渴望果断压倒了对诏狱的恐惧,忙出声道:“小人选留在这里,谢大人庇护!”
卫简看了眼匐在地上的卢全,眼底一片凉薄。
将人交给萧衍,卫简向沈舒南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却率先抬腿走了出去。
拾阶而上,再度回到阳光普照的室外,恍然有种重获新生之感。沈舒南与顾源相视一眼,唇边掠过一抹苦笑。
这诏狱果然名不虚传!
“二位,我需立刻进宫向皇上禀明此事。”卫简看了看他们,道:“顾大人,我让萧衍带人跟着你一起走一趟下阳村,将柳氏请回来问话。”
沈舒南在卫简看过来时拱了拱手,道:“我就继续之前的查问,若有发现定及时告知你们。”
卫简点了点头,待萧衍出来后交代了两句便匆匆离去。
北方旱灾未解,南方又有几处发了大水,弘景帝这两日被殿上的群臣们吵得头脑发胀肝火上行,整宿睡不踏实,正想借着午膳后小憩一会儿,却被卫简这个不速之客给搅黄了。
听完卫简的禀报,弘景帝的眉头紧蹙着,心里却意外地踏实了两分,“看来咱们没有预感错,这件事果然是冲着安国公府来的。”
卫简脸色凝重,“如果不是发现及时,安国公府现今仅存的一丝血脉,恐怕就是那个所谓的外室子了。届时即使长宁姨母再有不甘,陈老太君恐怕也要为了袁家的香火为继而三思。”
弘景帝沉着脸颔了颔首,“届时,即便是朕,恐怕也无法插手。”
“或许,这正是背后之人想要的效果。”
弘景帝的目光暗了暗,道:“柳氏一带回来,立刻隔离安置,尽快查清楚她们的身份。”
卫简应下,沉吟片刻后开口请示道:“舅舅,如果那孩子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