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顶上盘桓,闻其声近时我是连呼吸都停止了,稍飞远才透过口气来。这样继续到三四十分钟之久,飞机声音才不听见了,丢得好畅快。良久良久,始发出解除警报。
当晚母亲就差人来探望了,她已得知城中被炸的风声,就是请我们全家都到风备去管避吧,公婆也觉得往彼处为宜,理由我到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减轻对于我及孩子们的责任,有你娘家人在眼前瞧着,就给炸死了也不会给人家瞎议论呀。当夜我们使整了许多细软,但也是放进又拿出的,觉得不带舍不得,多带了却又不好。第二天清早天还没大亮便下船了,恐怕飞机又要来,乌蓬船要讨十元钱,真是闻所未闻的。过城门时足足等了半个钟头,干急也没用,大小逃难的船只正多着呢,船子怒狠狠地喊着歌。
母亲见了我又悲又喜,于是竭力张罗公婆,鱼肉是不到市集买不到的,鸡蛋现成有,菜正多着哩,再加上成鱼之类,也就马马虎虎算了。公婆心中很不安,说是预备在这村里找房子住,以便请她帮同照顾孩子,母亲自然是十分喜悦的答应着,房子当天就找到了,细软带来的,床桌等类都系借用。住了三五天以后,听说飞机没有重来过,公婆两人放心不下城内什物,于是就留我与两个女儿同童妈在凤香,自己径自上城去了。
凤委都是翠苍苍的山,据乡下人说,飞机来了可以自去拣山洞钻。田亩也是整齐的,门前一大片,绿茸茸的都是。有时候飞机也缓缓经过,只是不投弹,也没有警报叫你们躲逃,就是有几个乡下人特别胆小,像一个叫做三官叔的有一次正在田边走过,瞥见飞机远远来了,恐怕逃不及,便忙跳下水田中去一屁股蹲定,挖块淤泥来乱涂脸孔,还拔把青草撒满在头上,省得给驾飞机的人瞧见。结果驾飞机的人虽没瞧见,但却把叫做大毛嫂的吓坏了,她是正在换衣服,听见飞机在屋顶上掠过声音,便疾忙飞奔出来向田野窜逃,她的一对大xx子乱晃着,瞧见他,以为是鬼触,吓得怪叫起来,他也索抖抖地解释着,问她飞机究竟可有投弹不曾,她说好像听见投了吧,但是结果得知消息说没有投,这个告诉他们消息的人起初是严肃的,后来瞧见他们一男一女弄成这样儿,不禁轻薄地笑了。
我天天领着滚藏与小女儿到母亲处去,母亲替我找了个吃帮奶的。她也很怕飞机,经过时,必定叫我也跟着躲到八仙桌下去,我起初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勉强答应了,可是簇簇却躲不牢,片刻就要窜出来,我见她出来也便随着出来了,母亲看我出来也自不愿再躲下去,为了儿女往往可以减轻任何恐惧心,后来我们便自坦然住着下去。
夜里簇簇跟着童妈睡,有一次我听见她在睡梦中喊要撒尿了,童妈喃喃骂着撒什么短命尿,一面说一面把她放下床来,叫她自己坐在痰盂上小便,小便完毕该额唤着要上床了,童妈伸手把她一把扯上来,口中又不知叽咕些什么,自己始终不曾下床扶持。我偷偷瞧着很不满,心想说她几句,但继忖她平日很得婆婆欢心,可以少说还是省些事吧,于是又过了两夜便把簇簇借故喊到自己脚后睡,半夜里拍了这个又替那个盖被搔痒,过了几时便病倒了。
我患的是喉痛,乡下只有上医生,可是也只得听他。母亲天天送薄粥来,小女儿由她管着,糖该只得又交给童妈了。童妈天天领着她在野外,也不在家侍候我,母亲很生气,可是又不好说,只得自己过来照料。
到了夜里,我可不能再烦劳母亲了,便说自己已经援了,请她且回去,让我安睡吧。但是安睡不到片刻小女儿却哭吵不了,自己生病没有奶,喊童妈又死不理睬你。于是我只得慢慢挨下床来,自己拿支小锅子去煮奶糕,乡下没有电炉,生火很不方便,我找根细柴片再也引不着火,只得把美军灯里火油浇了些在上面,结果奶糕还未全烧熟,灯却油干火灭了,只得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摄一摄的用手指挑给婴儿吃。
后来听说重妈在外面常欺侮簇簇,孩子家贪玩稍有不如她心意处,她便把簇簇拎起来故意作向河抛丢状,吓得簇簇怪哭连声讨饶说不敢了时,才再三训斥而罢。有时候我翁偶然高兴摘根草作喇叭吹,一面挑着过去向董妈报告说簇簇乖不,会吹喇叭。童妈把浓眉毛一扬,三角眼瞪着她道:"乖什么,小丫头不好好的坐在这儿偏要抬野草。"
不久我的病渐渐好了,但是形容却消瘦。那时上海军队已撤退,据说市面上已很太平,贤来信说他明年准备做律师了。有一次母亲低低对我说:"我看你还是带着小女儿回上海去吧,但愿贤能多赚些钱,簇簇也好来额去的。"我想着老住在乡下总也不成道理,于是便上城去把个意见对公婆说了。
公婆考虑了一夜,次日便由公公出面对我说:"你要到上海去住也好,只是带着小女儿不便,万一再有变化,岂不要累崇贤脱不得身吗?"我说:"那可怎么办呢?"于是婆婆接口道:"我看还是留乡下找人养吧,等到断了奶,你再来领回去,那时天下也太平了。"
我的头直低下来,眼泪往上冒,但是我睁大了眼睛不许它汇成满。心想这又是该怎么办呢?没有钱,没有丈夫,身体又不好,还带着两个女孩子,在穷僻的乡间要奋斗也无从着手呀,乡下有的是愚蠢的男子,丑俗的妇人,脏的牛,荒凉的山以及平凡得无可再平凡了的田野一切都不是我所需要的,一切都不是我能忍受的,我不能再与它们久处下去了。而重妈的凶悍样子,尤其使我看不入眼;她的工资不是向我支的,我也管不着她——她很明白这些,所以便藐视我了。我不能把这点告诉婆婆,否则她也许以为是我母亲在挑拨的呢。假如她赌气辞歇了空妈,事情便糟了。我将如何负责去替她找个好的,因为好坏的标准很难说,天下只有着中意的,却没有做中意的呀。
我走了,我相信我应该走了,在我的小女儿因失乳而苦啼的一个早晨,我下了自己就要走的决心。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弱的,自私的,而且也许是一个最忍心的母亲,吻别了小女儿,她还没有名字哩,从此便永远不会有,她给重码抱去给她的侄媳养,不给她奶吃一一一一一喂着她自己的孩子——只给我刎法儿吃些烂山芋之类,把我婆婆带去的衣服鞋袜都拣好的给自己孩子穿了,哭时还打地,害得她长年生着病,骗去了医药费却不给她找个医生吃轮药,直到她决死了才慌忙上城来通知我公婆,那对我们在上海因交通不便,公婆也不告诉我们,只又给了一笔医药费及埋葬费,她们便把我的小女儿尸体丢在野外,以后也不知是给狗吃了抑或给应之类街去了,但总之我是失去了她,永远的失去了她!
一个刚在炮火声中出来的生命呀,不及等到炮火终止便给磨折死了,仅仅渡过二十一个月的苦难的人生,她的来去何匆匆?毕生不曾见到过太平。我也知道在无数万的死亡遗失中,她自然是很渺小的一个,但假如她养大了,也许是一个绝世的美人,也许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也许是一个慈悲的教主,也许是一个最有权力,最能做事,最最受人尊敬的人儿呢,又有谁敢断定不,但是她终于去了,我同贤同在上海还不及知道,只一味的在计划着如何多赚些钱,替她买牛奶,鱼肝油吃,奖最大最大的洋娃娃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