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虽说是剩菜,但毕竟是小锅里油炒的,比起连队食堂吃了几十天的煮南瓜片要好吃多了。矫楠好久没吃油炒的菜了,吃半斤饭,把两碗剩菜全吃光了。
宗玉苏偶尔瞅他一眼,告诉他,她白天在马哨街上买点菜,豆腐啊豆芽啊,新鲜蔬菜啊,鱼啊,碰巧还能买到一点猪肉,只是很贵,新杀的瘦猪肉,卖到两块八一斤。买了菜,她在晚上把菜炒好,拨出一半来,留在第二天午饭吃。白天营业时间,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洗菜炒菜。
矫楠晓得她说的是实话,还听出她说这话有点抱歉的意思,拿剩菜请他吃。幸好他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必解释了。就是在吃饭时,还是不断有人来买东西。
“你这里也不轻闲。”他由衷地对刚卖了两包烟退回吃饭的她说“真忙,没一分钟可坐。”
她点点头:“看不出吧,这小小的商店,每天营业额一千多块呢!下班之前,民兵团后勤处的财务人员,来同我结账,把现金带走。要不,太怕人。”
“马哨街上这么热闹,怕啥?”
她苦笑一下:“白天是看不出的,街上人多,大家都是买了东西便走。”
“你是说晚上”
“是啊,经常有人来敲门,打酒买烟,问这问那!”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矫楠看到她那双凝定般深思的眼睛里,有股莫名的忧郁,仿佛还闪着一点泪光。
谢天谢地,郁强在午饭后总算来接他了。背起他走的时候,宗玉苏送到门口,道:
“有空来玩。我这里方便,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这句话印在矫楠心上。但在他因腿伤休息的四五天时间里,尽管他很想撑着拐杖,到她的小卖部里去坐一坐,可他还是忍住了寂寞和无聊得发愁的心绪,没到她那里去。他想过,即使要去,也得等腿脚全好了,去向她道谢。
腿伤好了,连队卫生员再不肯开病假条,肯定地说矫楠又能像常人一样去抬预制块了。照高连长预计,全连的男民兵,至少还要赶运半个月的预制块,才够得上几个基坑护墙的急需。
这天傍晚,矫楠拿着两只搪瓷碗,走出工棚去食堂打饭吃。
捧着碗打回饭菜的人已在刨吃了;饭是包谷饭,颗粒包谷混着米煮的饭,山寨上来的农民都吃不惯,边吃边在发牢骚:也不把包谷磨一下。矫楠更不想吃,包谷饭、巴山豆汤,连续吃了半个月,胃口全倒了。巴山豆不易煮烂,炊事班的人偷懒,放了碱;为了驱碱味,又放了不少大蒜。那味儿更难吃。
不吃又怎么办呢?
人要活下去,要干工地上开挖土石方、扛预制块的重体力活,还得吃。
懒散地走到食堂门口,宗玉苏的声音忽然传过来:“矫楠,你来。”
矫楠走到她身边,探询地望着她。她说:“你去我那里一下。”
“干啥?”
“看样东西。”
“什么呀?”
“你去看就明白了。”
“我打了饭去。”
“不,不要打饭了。我那里有剩饭,不吃就坏了。”
难得她亲自到连队来,当着众人的面找他。矫楠跟着她去了。
她要他看的是一辆坚固牢实的鸡公车,车把车身都用铁皮包裹着。他不晓得看这东西干啥。
“我向苗寨上的老乡借的。用这东西推预制块,会轻松得多。”
矫楠心头凝结的冰块在融化。哦,哪怕是铁汉子,也需要人的关心,人的体贴。他感激地望着宗玉苏。
宗玉苏避开他的目光,说:“吃晚饭吧。”
她端出的不是剩饭,是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米饭。还有一碗牛肉,土豆丝炒牛肉片。她说,苗族老乡不大吃牛肉,卖得很便宜,她抢在一个连队采买前头,割下四斤多重一大块,只花了一块多钱。她怕吃不了会坏,要他尽量多吃。
矫楠领会她的意思,她是怕他认为她故意招待,有意识说这些话。他吃得很多,吃得很愉快,显得特别馋。
推着鸡公车告辞的时候,她没再邀他去。可他呢,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地去她那儿坐一坐了。两个星期轮到一回休息,他总是拉上郁强和余云,赶早到马哨街上买鸡、买鱼,到她的后屋里改善伙食。
她呢,他看得出,她欢迎他去。只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次都没涉及到两人都觉敏感的那个话题。他们就谈一些铁路工地上的事情,谈男女知青都感兴趣的小道消息,谈抽调,谈修完铁路之后有没有可能留在铁路上。有人说,机械化土石方公司要把全部男知青留下;有人说,县里的五小工业准备把全部回县的知青收下来;有人说,女知青可照顾去商业部门各种各样的消息,总有人传,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谈得很投机,矫楠一个星期里要往小卖部去两三次。
日子就这样地在铁路会战工地上消磨过去。
大前天赶场休息,矫楠说过,今晚上去她那儿。她也讲了,她不出去串门,在小卖部里等他。这会儿,连队里平地起旋风,出了贺班长的事,夜里还要不要去她那里呢?
矫楠一整天都在踌躇。
这几天的活儿是给桥基浇灌混凝土,活很重,但是很爽快,浇灌完基础,就能回工棚休息。不拘泥于八小时工作制。
矫楠这个排,在午后倾盆大雨之前,就把四号坑的基础浇灌完,带着一身汗水一身泥灰回来了。狼吞虎咽吃完饭,到发电连去洗了澡,回到工棚便倒在通铺上睡觉。
屋外在下大雨,时下时停。工棚顶的油毛毡被雨点子打得忽儿像擂鼓,忽儿像撒沙子。傍晚时分,雨停了。“小母狗”和“小鸭儿”在工棚里传布令人心喜的消息,高连长说了,明天若继续下雨,全连学习半天,对干体力劳动的民工队伍来说,所谓学习,也就是休息的代名词了。跟着“小母狗”又带头约人,晚上到苗家的田埂山野里去抓青蛙,他说雨后的青蛙特别容易抓,抓回来扒了皮,放在饭盒里,撒上点盐花花,简直是打一顿高级的“牙祭”这家伙一串连,竟然有六七个人愿意去,兴高采烈的。
大家都有事儿干,都会自找乐趣。他呢,他干啥?睡了一下午,精神恢复了,总不能吃过晚饭再闷头睡。
天黑下来了,风吹来比白天凉些。犹豫再三,矫楠在连队工棚区域转了两圈,还是顺着黢黑的小路,往灯火密集的马哨街上走去。
小卖部关了门,前头不好进,矫楠绕过山墙,沿着窄弄,走向小卖部的后门。
一敲门,宗玉苏在里面答应着,打开了门。她站在昏浊的光影里迎着他。
“吃晚饭了吗?”她柔声问,嗓门压得低低的。
他受她的感染,也小声说:“吃了。”
“不是让你下来吃嘛。”
“一样。”
“你坐,我吃点饭。”
矫楠接过宗玉苏递过来的一条板凳,在后门口坐下。宗玉苏在屋里吃饭,看得出,她吃得很快,有点急不可待的模样。听了她的话,矫楠心头得到一阵慰藉,这就是说,她在等他,真诚地盼他下来吃晚饭。他不下来,她始终不吃,在等着他。
隔壁房东家好热闹,缝纫机在响,姑娘媳妇在嘻哈打闹,似乎还有人在嗑瓜子。矫楠听宗玉苏说过,这是一户马哨街上的苗家裁缝,修路队伍开进苗岭腹地来之后,找他做衣裳的客多得不计其数,家里赚了不少钱,一天到黑听他们的笑声。听嘛,唱惯苗家山歌的姑娘,把修路民兵唱的歌也学会了:“铁路修过苗家寨,青山挂起银飘带”
“在想什么?”不提防,宗玉苏吃完饭,端条板凳坐到他对面来了。
“听隔壁唱歌。”
“亏得他们家人多,晚上热热闹闹的。要不,夜里真难熬”
矫楠点点头,不知道宗玉苏看清他在点头没有,他又补充了一句:
“是啊。”
他说得很轻。两个人压低了嗓门讲话,使得这屋里有了一股神秘感。他能体会到,她一个人呆在这间小屋里感受的孤独、寂寞。平时,他总在晚饭前后到小卖部来,天一黑尽告辞回工棚去。此刻坐在这里,他更能体会宗玉苏的惆怅心理。
后门外头是一条小河,小河对岸是一大片菜地,菜地过去是兄弟民兵团的土石方工地,工地前头便是连绵无尽的山峦了。天黑尽了,连起伏不平的山峦的曲线也看不很分明了。
矫楠收回目光,瞥了宗玉苏一眼。宗玉苏正手托着腮,大睁着一对痴痴的眼睛端详着他。
他疾忙把目光避开。
马哨街上的电灯,是苗家大队里小水电发的电,电压低,四十支光的电灯泡,挂在那里只有五支光那么亮。但是矫楠刚才那一瞥,还是把宗玉苏的脸色、眼神都看清楚了,一阵润泽的、娇媚的红晕在她的脸上闪闪放光。
矫楠的心头怦然一动。他想找些什么话讲,可是找不出来。
两人沉默着。
小河的流水在无声地闪着粼光。远方的山腰里,好像又搭了工棚,有一片依稀可辨的灯火。
苗家裁缝屋里,有人在讲故事了,是用汉话讲的,听来还清晰:
“清水江畔的苗寨上,有个后生名叫九哥,二十岁了,还没个情人,他好懊丧。有一天,九哥到河湾里去放牛,看见一群姑娘在那里捕鱼捞虾,做心爱的姊妹饭等待心上人来讨吃。他心里焦急起来:明天就是姊妹节了,自己还是一只没伴的鸟,该往哪个寨子飞,跟哪个姑娘讨姊妹饭呢?莫在花坡上守单身,半夜里给蚊子叮得痒,讨不得糯米饭回家来才丢脸哩!
“九哥正在想,忽听河对岸传来一支悠扬的飞歌,唱的是:站在高高的山上,望着河水闪粼光”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听着隔一层板壁传过来的故事,安然地坐在小屋门口,守着后门外的小河,矫楠只觉得自己处在一种迷糊恍惚、心满意足的精神状态中。他真愿意就这么坐下去,一分钟接一分钟,一小时接一小时,永远永远地坐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宗玉苏打破了沉默。
“不要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嘛。”
河面上吹来一阵风,把后门刮得“嘭嘭”作响。没等两人弄清是怎么回事,雨点“噼里啪啦”打了下来,雨星水沫溅到两人的脸上、手上。矫楠随着宗玉苏站起身来,宗玉苏随手关上了门。
两个人把板凳放在桌子边。矫楠直起腰说:“下雨了,我该走了。”
“不慌走,再玩一会儿。”宗玉苏没有望他,声音低柔得像哀求般说“你不晓得,常有人借故来买烟,敲开了门胡缠。”
矫楠吃了一惊:“隔壁不是有人嘛,你可以喊。”
“傻瓜,不是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隔壁讲故事的。”
矫楠不说话了,在桌旁的板凳上坐下来。宗玉苏在他侧面坐下,悄声低语地问:
“我听说,因为因为抓‘黑鳗鱼’这件事儿,秦桂萍不理你了?”
岂止是不理他。矫楠想说,但没讲出口。事后秦桂萍责怪他为啥不说实话,不讲要抓杀人犯。言下之意是,他若讲了实情,她也会帮助他,助他一臂之力的。这以后她还想重归于好,但在矫楠上铁路工地这件事发生后,他们终于分手了。她让矫楠不要到铁路工地上来,她说她爸爸妈妈的工厂会在这段时期内招工,她说铁路工地的活儿很重,生活条件很差,他会吃不消不能说她的话没有道理。可矫楠没有听她的,还是来了。他们的关系就算完了。她没送他上车,等他到了工地,收到她一封信,他们短暂的罗曼史彻底地画了句号。矫楠不想把这一整个过程都讲出来,似乎也没有必要。
宗玉苏又说话了:“如果真是这样,那那太对不起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矫楠还是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他望着她。她的目光脉脉含情地回望着他,他觉得她的这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有点儿怕瞅这双眼睛。
轰隆隆,一声闷雷,接着又一声闷雷。
屋外,像有人往砖铺的马哨街上倾倒千万盆水似的,雨越下越大了。
苗家裁缝屋头那个故事还在往下讲:“九哥总算找到机会同杨欧姑娘对歌了,他唱的是:哪方的画眉鸟,飞到我面前来叫,叫得我心头直跳,装着放牛四处把你找,真想把你关进我编的笼里,又怕抓你时弄乱你的羽毛”
闷雷阵阵,把讲故事的声音淹没了。
倏地,什么预感也没有,电灯熄了。小屋子里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隔壁房东家响起一阵嘈杂欢快的短呼尖叫,矫楠断然道:
“我得走了。”
“雨停了再走。”宗玉苏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襟,挨得他很近。
“不,我必须走了。”
“为啥非要走,要挨雨淋的。”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为啥走?我我使你讨厌吗?”
矫楠的呼吸局促了,他的心似在胸膛里面烧灼、奔突和挣扎。
“不!玉苏,只因为,只因为只因为再呆下去,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像嘶喊般朝着她耳语着,声气仿佛在哽咽“控制不住”
“什么呀?”她的问语满含着温柔。
“控制不住自己对你的感情,对你的爱,发狂似的爱。”矫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正在说些什么似的,他感觉到她那隆起的、温暖的胸脯挨近了自己,他感觉到她柔软的头发碰着了他的脸颊。他张开了双臂,轻轻地轻轻地搁在她的背脊上,直到搁稳了,他才用尽了力气,紧紧地抱住了她,几乎把她抱离地面。
“噢,矫楠”她幸福地低语了一声。整个脸却俯向他的肩头“你、你还爱我?”
他“嗯”了一声、笨拙地、有力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在她一偏脸的当儿,他又耸着嘴迎了上去,她微启着嘴期待着,他吻着了她温湿的、柔软的上唇,吻着了她那坚实洁白的牙齿。他还觉察到,她的眼里在滚落热泪,泪珠儿扑簌簌地落到他的脸上。
小屋子里没一点儿声响。唯有大雨在屋外倾泻,屋檐水在急骤地滴落。
矫楠和宗玉苏屏住了呼吸般紧紧地拥抱着。
雷声又轰然响起,震得屋基和瓦片都在颤动。雨哗哗啦啦地直下。
热烈地呢喃了一声,矫楠咬着宗玉苏的耳朵说:“听老乡说,响雷半夜起,大雨下不停。我回不去了”
“你回去了,我怕。”她更紧地偎依着他。
“那”
“别走了。”
“我怕隔壁”
“他们不晓得再说也、也顾不上了噢,楠、楠,慢点、轻点”
他有力地抱起她来,凭着以往的记忆,朝着她睡的那张床一步、一步地走去、走去。
一道闪电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鸣劈来,像雪崩、像地震,像开山巨斧的轰响。但仅仅只是眨眨眼的一瞬间,刺眼的雪亮稍纵即逝之后,又是大河泛滥般的豪雨泻下来,它冲刷着无边的黑夜,又为黑夜无情地吞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