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门关上了,门后还顶了一把椅子。竹帘子拉上了,明亮晃人的阳光透过细篾片之间的缝隙,随着风吹竹帘的轻摇慢曳,流泻进前楼里来。
我瞅瞅自己,将最后一件贴身的内衣脱了下来,裸露着洁白的躯体,惶惶地一步跨进木浴盆。
舀起桶里的温水之前,我又警觉而略显惶惑地瞅瞅隔窗的窗帘,窗帘布把后屋的一切全遮住了,我仍有点儿不放心。
在矫家住着,每次穿内衣、换衣裳、洗澡啥的,我都有点神经质地提心吊胆。
妇科医生一再关照,要注意产后卫生。产褥期洗澡,一定要洗淋浴,切忌坐浴或盆浴,免得污水浸入体内引起发炎。矫家福安里这种老式住房,根本没有卫生设备,更别提淋浴了。去浴室嘛,又太远,我怕小玉醒过来又吵又闹,没人守着她,万一从床上滚下来,那还得了。
这已经是产后第六个星期了,医生预约的,今天下午去妇幼保健院进行产后检查。上海这么热,气温高至三十六七度,我满身的汗酸气,怎能不洗个澡跑到医生跟前去呢。衣裳脱下来,医生会把脸车转一边去的。还是婆婆好,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悄声叮嘱着,让我备好两满桶温水,站在木盆里淋浴。这办法虽然笨拙,却能解决问题。我在心中暗忖,婆婆在福安里住了几十年,年轻时代生矫楠他们时,她大概也是用的这种方法洗的吧。
我俯身舀起明亮洁净的温水,抬得高高的,从自己的颈部倒下去,哦,虽是土法上马的人工操作,还是照样舒服。
清亮亮的水珠顺着我的身体往脚下的盆里淌去。在阳光里闪着银色斑点的水珠,有的急速地往下滚落,有的停歇在我鼓起的rx房和收缩的腰眼里,闪闪烁烁。
淋湿了身子,我手忙脚乱地抹着香皂,揉搓着自己软软的、富有弹性的躯体上的每一个部位。
随即我又舀水冲洗着我的肩膀、胸脯、脊背,我的四肢还灵活,由于哺乳,我的一对rx房鼓得高高的,胀得大大的,很饱满。
大立柜镜子里映出了我白皙的身子,仰起脸的那一阵,我不由得定睛对浑身水淋淋的形象瞅了一眼。除了我的乌发,我的一对乌溜溜发亮的眼睛和我全身的皮肤多么白净啊,简直可以说是奶油色的。人都说,分娩以后,产妇的腹壁要变松,皱成老奶奶的脸似的,可我,瞧嘛,我的腹壁恢复得那么快,光滑溜平,一点没松弛的痕迹。我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容光焕发地端详着自己的形象,沉醉在浴后的惬意和欢爽之中。此时此刻,我头一次觉得自己非常美,脸啊、蓬松濡湿的头发啊、眼睛啊、身体的曲线啊。哦,我真是大大地落伍了,直到生下了小玉,我的可爱的女儿,我才意识到,我才隐隐约约地懂得,走在马路上,为啥会有那么多异性的目光朝我身上射来。我毫不躲闪地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内心里流露出以往从未体验过的一阵喜悦和满足
“噔噔噔——”楼梯上响起了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我顿时紧张起来,这不是小妹妹矫冰的脚步声,她上楼梯时轻巧而又快速,声音不会这么大,有点像蜻蜓点水,真正的妙龄少女的脚步。不是她,会是谁呢?她不是同我说好,两点钟一定赶回来,替我照看小玉的嘛!
我抓过一条预先备好的干毛巾,朝自己的身上胡乱地抹拭着,心头怦怦作跳。
脚步声上了二楼。
我听出来了,这是姐夫冯英华的皮鞋踩得楼板直响。矫楠的这个姐夫,我可对他没好感。孩子都五岁多了,他瞅起人来,两只眼睛还是那么色迷迷的,死不正经。
哎呀,脚步声响到前楼门口来了。这可怎么办好?忙乱之中,我抓过一条大浴巾,把自己的身子遮了起来,躲得离窗远远的。
婚后,冯英华同矫静占据了矫家的三层阁,爸爸妈妈只好把十六平方米的前楼用木屑板再一分为二隔开,中间装上透光的玻璃窗。我没住进他家之前,老俩口住八平方米的前半间,弟弟矫光和小妹矫冰就只好委屈一人搭一张床住在后半间。那已经够难过的了,矫光、矫冰也都是小伙子和大姑娘了,睡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干什么都别扭。等我为生小玉一住进他家,爸爸妈妈将前半间房让给我住,矫冰把床搭进来,矫光到三层阁去摊地铺,爸爸妈妈就住后半间。平时,一大家子人,螺蛳壳里做道场,出来进去的,随便惯了,也不兴敲个门假咳一声打招呼。冯英华要是走到玻璃窗边,捅开窗户怎么办?
我躲得离窗远远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头跳得一阵比一阵急。
果然,这家伙走到窗户边了,他朝玻璃上轻轻叩了几下:
“家里有人吗?”
幸好他没贸然顺手捅开窗户。我连忙结结巴巴地道:“我在家。你有啥事儿?”
“矫静回来了吗?”
“没有。”
“你在干啥呀,门和窗户关得紧紧的?”
“我我正换衣服,准备去医院检查。”
冯英华“嗯”了一声,退出后房间,脚步声响到三层阁上去了。这人,今天下班怎么这样早呢?真会混。不知为啥,我答话的时候,不愿说自己在洗澡。上海人的习惯,暑天里,在家的人往往要到四五点钟洗澡,谁也想不到我会在午后洗的。我不愿把真相告诉他,我总觉得,矫静的这个丈夫不但对老婆凶,操起双手啥家务活儿都不干,他的眼光也有毒,得提防着他一点。
趁他上楼去的那当儿,我赶紧揩干身子,穿上一条蓝底白点子的连衫裙。洗澡带给我的一点点喜气,全给冯英华的归来冲得无影无踪了。
收拾停当,矫冰还没回家。我坐在床沿上,边梳理着头发,边俯首端详着宝贝女儿小玉。
天气热,我把乌发三把两把扎起来,盘上后脑勺,梳了个如意髻,用发夹夹了起来。这么一梳,后颈窝顿时凉爽多了。
小玉躺在草席上,睡得很沉。两扇小小的鼻翼随着她自然的呼吸一扇一翕的,可爱极了。七八斤重的肉滚滚的小身子,随着呼吸的一张一弛,也在舒缓地起伏波动。我不由得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人们都说,女儿像父亲,可小玉除却眉宇之间和矫楠稍有些近似之外,活脱脱像我。他们都说,小玉像妈妈,长大了一定也非常漂亮。我听了心头总是喜孜孜的。
只是,随着小玉满月以后,我的这份喜悦和忧心在一道增长。
妊娠后期,脑子里总在想着即将面临的分娩,想着生下的娃娃是男还是女,想着娃娃的衣服、尿布和摇篮,在小玉出世前,我几乎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置之脑后、忘在一边了。
现在,小玉健康地生下来了,来到人世间三十几天里,她还没生过病,没出现过什么意外,连伤风咳嗽都还没染上。像所有的新生婴儿一样,她无忧无虑地来到了世上。她吃得那么欢,成长得那么顺当。她有没有想到过生育她的爸爸妈妈都还是知青,都还没正常的收入,都还没有严格的当父母的权利。
随着我体质的逐渐恢复,随着日子的流逝,想到我早晚还得回到偏远的歇凉寨,和女儿分离,去过那种清贫的、枯燥乏味的、由繁重的劳动打发时光的日子,我不由得黯然神伤,心事重重。
但要是不回去,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永远过这种依赖父母的日子,永远寄人篱下,瞅人的脸色。
我不由自主地对着女儿叹息起来。
矫冰回来了,她答应一步也不离开前房间,照顾好小玉,我才放心地腾出身来,去医院作产后检查。
检查的结果,同我预料中的一样,不论是子宫的收缩,还是全身的复原情况都很良好。医生瞅着我的脸还连声说:“好,好!恢复得比一般人都好。”
从妇幼保健院出来,撑着阳伞,遮着暑天里火辣辣的太阳光,我走得很慢、很慢。
身心的健康、体质的恢复并没使我愉快起来。目前的处境和黯淡的前景,使我愁肠百结,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肩上又添了抚养小玉的责任,可我们用啥来养活她。就用连我们自己都养不活的工分收入,或是把小玉带回乡间去,让她过山寨娃娃那种贫寒生活,在满地爬的日子里一天一天长大,长成个乡下姑娘。
“这不是宗玉苏吗?宗玉苏!”有人喊着,朝我跑了过来。
我移开了阳伞,在下午偏西的日头下,站着一表堂堂、风度翩翩的陈谷康。和那年我狼狈地逃回上海,他到瑞仁里看我时相比,他简直大变样了。雪白的的确良短袖衬衫,翻起一道贴边,笔挺的派力司裤子,白皙的脸上挂着意得志满的微笑。哪里还有一点儿农场知青的味儿啊!
“真没想到,你也在上海。我还以为你们外地知青,总要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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