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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历史的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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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弯了腰,热带风暴像发怒的巨人在空中大声咆哮,豪雨如注,天黑得像锅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来接我的是辆出租汽车,当地出租车都是那种不带棚的轻便“皮卡”(客货两用汽车)。我后来体会,发明将这种汽车用于出租的人一定是个恶意的贩奴主义者,因为司机躲在驾驶舱里,相当于客人,客人则暴露在货舱,相当于货物。有棚的好一点,接我的这辆恰恰不带棚,头顶只有半块帆布,于是我只好像个受难的耶稣,蜷缩身体听凭暴雨将自己浇成落汤鸡。

    汽车像只小小舢舨,在风暴横行的公路河流里颠簸航行。车灯前面是一道由黑夜和雨帘组成的厚墙,十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我额头上哗啦啦淌着雨水,心里交织着无比紧张和不安。风呼呼响着,耳边的水声好像大海波涛,我希望自己此时变成一尾鱼儿,或者这辆车变成潜水艇,这样我们就不用艰难爬行而在风暴的河流中畅游。其实我并不在意大雨带给我的狼狈,恰恰相反,我喜欢这场热带暴风雨,这种特定氛围好像是一篇精彩小说的开头,生活中并不常常都能享受小说,我坚持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我想,如果以后故事得以展开,我一定要这样开头:“一场可怕的热带风暴来临了”

    汽车在我的胡思乱想中终于停下来,路边有了几星灯火,隐约能看见几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点多钟,也就是说汽车开了将近两小时路程。司机是泰国人,他从驾驶舱匆匆摇下玻璃,探出头来说句什么,指指那幢大房子。因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没有任何可资辨识的建筑物或者路牌标志,其实一路上我都在努力辨认方向,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在黑暗的大海里我基本上等于瞎子。我悄悄打个寒噤,那幢大房子声息全无,门口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我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来,腿肚子竟有些打颤。司机不耐烦地敲着窗玻璃催我下车。我不敢再犹豫,因为我毕竟站在命运的大门口,我深怕命运与我擦肩而过。

    出租汽车开走了,尾灯一闪一闪,很快消失在水雾和黑暗中,扔下我独自站在空地上,面对灯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这是通往地狱之门,是布满荆棘和烈焰的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迎上去。我是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鸟,我要高擎信心和勇气的火炬,心中熊熊燃烧对一切天堂圣殿或者魔鬼王国的热切向往,那是一种天火般的烈焰,是理想主义的大火,一切胆怯、懦弱和犹豫不决的阻拦都将统统被焚毁。

    我在心中轻轻呼喊:金三角,我来了!

    5

    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厅,不知道为什么远离城市村镇,而且早早打烊关门。大门留了一道缝,不知道是不是专为我这个客人准备的。屋子里面寂无人声,亮着一颗昏黄的灯泡,像座高大的陵墓。一个人远远站在大厅深处,他倚着柱子,抱着手臂,像个没有生气的影子那样注视我,我想他应该就是这家餐厅主人,金三角国民党将军的儿子。

    我同他互相对视几秒钟。

    我感到时间无比漫长,这是一种奇怪的经历,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祖辈以前并没有区别,但是现在我们却好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经历漫长的宇宙旅行,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我们都以陌生和好奇的眼光打量对方。

    他有三十多岁年纪,身体粗壮,皮肤黝黑粗糙,头发短而硬,像皮鞋刷子。我认为他的眼睛传达出许多内容,那种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钻头,或者子弹,在我身上地钻出许多洞来。这双眼睛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充满敌意,而且不加掩饰。老实说,我不喜欢这双眼睛,也不喜欢眼睛的主人,他不给人好感,并让我联想到那些横行霸道的海盗和黑社会老大。金三角当然不是礼仪之邦,那里盛产世界上最多的毒品,却从不生产文化人。我从接收到这位主人的第一道目光开始,就明白我将面临许多困难,包括身份经历截然不同,意识形态和政治背景差异,文化教育和价值观念反差等等。他是否愿意理解并帮助我,对此我毫无信心。

    我向他伸出手来,他却没有响应。

    “你对金三角好奇什么?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主人打破沉默。

    我看见他皱起眉头,毫不顾及客人浑身湿透,用一种不大耐烦,听上去很不客气的云南话对我说道。经验告诉我,他与我绝非一路人,不是文学青年,也不是知识分子,我们彼此很陌生,也很戒备,但是我无路可走,我必须消除他的敌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计划写一本书,是关于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访金三角和美斯乐的各种人物,包括蒋残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误,狼狈地改口说:“唔,国军,就是包括九十三师官兵在内的全部历史。”

    主人没有理会我的口误,他紧盯我问:“你为什么单单对金三角感兴趣?谁派你来的?”

    我暗暗笑起来,心情反倒轻松不少。我感到这位主人其实很幼稚,他对文化人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感到恐惧。于是我平静下来,简要介绍自己身世经历,比如已经出版多部关于国民党抗战的长篇作品,不仅国内轰动,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评如潮。我父亲参加过抗战,高中未毕业就投笔从戎,参加著名的中国远征军,从印度、缅甸浴血奋战打回国内,直至抗战胜利,云云。

    “所以金三角历史,或者说九十三师历史一直为我所关注,这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个分支,至今仍属空白。今天我有机会来泰国,有幸遇上你,我想这是我的运气。我的目标是进入金三角采访,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他一直抱着手臂,目光中充满警惕和怀疑,好像要看穿我是不是说谎。

    “你应当相信我,现在中国改革开放,台湾人到大陆投资做生意,天下华人是一家,还有什么必要搞对立呢?所以我想去金三角采访,就是要把这段中国人的历史告诉所有的中国人。”我只好苦口婆心推销自己。一个不明来历的陌生人,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并且来自曾经敌对的中国大陆,你有什么办法在短时间内让他消除怀疑呢?但是我在泰国停留时间短暂,如果我不能说服这位主人,得到他帮助的许诺,今后我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时间在这种僵持和生硬的气氛中飞快溜走。我偷偷看表,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的关系没有改善,对峙依旧,主人对我依然不信任,我们的关系好像一条结冰的河流,隔着厚厚的坚冰当然什么也无法交流。主人常有电话或者什么事出去,丢下我一人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偶尔也有些穿黑衣服的人借故过来走动,一望而知是些年轻华人。我想他们该是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后代吧,他们显然出于好奇,想看看我这个不速之客。但是当我向他们微笑,想同他们攀谈时,他们立刻绷紧脸走开了。我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无计可施,眼看失败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想起一个蚂蚁穿珠子的古老故事。珠子孔小,许多人穿不过去,聪明人捉来一只蚂蚁,把丝线绕在蚂蚁脚上,珠子另端抹上蜂蜜,这样蚂蚁为了吃蜂蜜就把丝线顺利地穿过去了。可是此刻我的蚂蚁在哪里呢?我简直快要痛恨起自己来,莫非我注定只能像导游卢先生所说那样,在透明的玻璃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绝望之下,我决心孤注一掷,我还有个重要的背景砝码,但是我没有把握它是否有效。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就只好垂死挣扎,将这颗重磅炸弹扔出去。我说:“你知道我这个大陆作家为什么偏偏对金三角格外关心吗?告诉你,除了我父亲曾经当过远征军外,我母亲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在台湾很有名,她是蒋纬国先生的原配夫人石静宜女士。”

    其实我说出这些话来实在出于无奈。我心里厌恶自己像个趋炎附势沾沾自喜的无耻小人,拉大旗作虎皮,让人感觉我像个蒋家的什么皇亲国戚。我从未见过我家族里这位著名的姑婆,她在我出世前就去了台湾并死在那个海岛上,至今台湾有静宜女子中学、静宜女子学院为证。我生在大陆,长在四川,除了家谱和血缘上的联系已经陌同路人,但是我迫不得已将显赫的姑婆抬出来,目的当然是为了敲开金三角之门。

    主人果然大吃一惊,我欣喜地看到这枚重磅炸弹相当有效,将封冻的冰面炸开一个缺口。主人眼中先是闪过惊讶,嘴合不拢,然后有些茫然,显得没有主意,就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在考虑是否应该对我客气一些,恭敬一些。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我不能相信你的话,谁证明你的话不是撒谎呢?”

    我说:“你不难了解呀,蒋纬国先生还活着,石静宜的亲属还在台湾。”

    他语气突然坚决起来,我看见他眼睛里敌意的城墙又筑起来,炸开的缺口渐渐又被冰面冻住。他说:“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除非你能证明自己。”

    天,此刻我怎么证明自己呢?我就是把心剖开也不能使他辨别真伪,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我仇恨地看着他,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个关键时刻,我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6

    我相信“灵感就是才华”之说。

    我的大脑就是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灵感火花的。我想起的这个人名字叫曾焰,是位女作家,从前也是云南知青,也在边疆插队。她住在台北,我们是朋友,已经通了长达数年的书信,但是从未谋面,没有通过电话,彼此见面不相识。我是从曾焰的小说中认识她的,知道她曾经在金三角流浪达十二年,在许多著名地方包括美斯乐满星叠教过书。金三角很大,像大海,一个人的命运很渺小,像小舟,或者像稻草,我所以想起曾焰来,是因为她在金三角教过多年书。我不敢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曾焰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别无选择,只好紧紧抓住它。

    我说出曾焰的名字。

    我看见主人粗壮的身体动了动,像一扇结实的大门受到撞击。他的表情发生戏剧性变化,先是惊讶,盯着我,嘴张开,像头面向观众的大熊,一脸的困惑表情。但是很快他就高兴起来,眼睛发亮,那张多肉和令人生畏的脸也因此变得柔和起来。他的表情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放声大笑,笑声像风吹唢呐,中气灌得很足。他说:“哈哈,哈哈哈,是她呀——曾焰!我的老师,作家!我为哪样不记得她?整整六年!我老爹把我们兄弟五人寄放在学校她家里念书,真是难得啊!说实话,我今天还能认几个中国字,写几个中国字,都是曾老师教育的结果啊。”我的心先是紧张一抖,随即落回原处,快乐起来。

    多年来,当我与曾焰隔着海峡在书信里架起桥梁,海阔天空地探讨问题交流体会时,我从未想到这位同龄人会在某个关键时刻充当我命运的领路人,帮助我取得打开金三角大门的金钥匙。感谢命运,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个共同的熟人,一个共同的朋友就像一根导线,将绝缘双方的电流接通。我的蚂蚁找到了,珠子穿过来了,坚冰裂缝,透明的玻璃墙被撞开一个洞。

    这时主人主动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的手终于跨越千里握在一起。

    闸门打开,积蓄的洪水倾泄而出。接下来我提出深入金三角采访的要求,丰先生(这时我知道他姓丰)亮出他的底牌:他算得上土生土长的金三角人,国民党残军第三代,从小当兵打仗,给大毒枭坤沙当过副官。他父亲为原国民党残军第五军三十师上校师长(不是将军!),现为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先生告诉我,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以来,在广大金三角山区已经自发形成数以百计的汉人难民村,栖息、繁衍着数百万没有国籍的中国难民。

    丰先生对我说,他此生最大心愿是办好两件事:一件是为中国难民解决国籍问题,因为他们至今多数人没有国籍。另一件就是办学校。“哪怕今后把财产变卖了,也要回金三角办学校,让我们汉人后代有机会受教育。”丰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沉重,像个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

    我却像挨了一颗炸弹。

    金三角!数百万中国难民!丰先生千真万确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理解难民的含义,是指大陆解放时逃过国境的原国民党军队以及各种其他人员,这个庞大数字大大超越了我的想象力。

    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至今已经半个世纪,这些中国难民部落在金三角这片原始不毛之地怎样生存?怎样融入当地社会?他们同金三角其他民族以及历史、社会演变是什么关系?他们在金三角这个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国过去、现在和未来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的情绪随即变得亢奋起来,就像饥饿的野狗嗅到腐尸的气味。无论如何,出人意料对作家是一个收获“国家不幸诗家幸”苦难是作家的养料。我觉得自己像个幸运的探宝者,远远看见星空之下的大地上躺着一块迷人的历史碎片。那碎片熠熠生辉,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神秘光斑。我相信为数众多的宝藏还隐藏在厚厚的夜幕和迷雾后面。一想到这种令人陶醉的景象我就感到心跳和气促。坦白说,我的心已经像被海风鼓满的快乐风帆,期待扬帆远航,直驶神秘的金三角彼岸。我坚定地对丰先生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海峡两岸中国人错过许多彼此认识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条件成熟了,我明确表达我将在近期内采访金三角的愿望和信心。

    告别时暴风雨已经过去,夜空中还在洒落着稀疏小雨。丰先生亲自派车送我,他表示愿对我今后采访提供必要帮助,至于哪些帮助他没有细说。

    回到下榻宾馆已是次日凌晨,几位笔会朋友竟没有睡,正为我通宵不归着急,此情此景令我心里感动好一阵。

    7

    1998年初秋,也就是距离泰国笔会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天空淤集着厚厚的阴云。早间电视说,长江流域的抗洪斗争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国企改革攻坚战又将拉开序幕。这天我独自一人,背负简单行囊,踏着稀疏的落叶走进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妻子把我送到入口处,她脸上每根细小的皱纹里都写满担忧,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一句话:如果采访不成也没有关系,人回来要紧。这句关爱之语令我心头布满阴霾。

    空旷的停机坪,一架飞往曼谷的国际航班已经发动,我的心情也同停机坪一样空荡荡的。一位美丽的空中小姐站在舷梯旁向旅客致意,我看见她那张年轻的脸上焕发着露珠一般新鲜和晶莹的光泽。空姐轻轻对我说:欢迎您,先生。

    我停住脚,问她:过几周返回还能看见你吗?

    她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是的,我一定还在这里欢迎您。

    我心中有一缕明亮的阳光透进来,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十年前,我为写作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曾向有关部门及国外学术机构和基金会发出无数申请报告,希望获准前往缅甸印度进行实地考察,采访和收集战争素材,并期待获得部分采访经费。不难想见,等待这些报告的下场是石沉大海,我至今没有收到哪怕一个“不”字的答复。当然也不能怪别人,写作毕竟是个人的事业,谁叫你自己不具备行动的能力和条件呢?谁叫你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或者组织身上呢?

    现在我毕竟行动起来。虽然我的脚步姗姗来迟,采访初出茅庐,但是它毕竟属于我,一个中国作家的行动开端!我为此内心充满勇气和激情。不能想象,金三角将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困难和危险能够阻拦我,令我却步?!

    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上帝啊,只要你抛下一根丝线,我就能爬上月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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