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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我在边疆听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女知青,他们为了献身崇高的世界革命,也为了心中隐秘的浪漫爱情和理想,莽撞地跨过国界,投入金三角莽莽丛林。有人因此成了老虎黑熊口中的美食,有人葬身沼泽密林,有人被蚂蟥吸成一具空壳,还有人被未开化的土著野人掠走,不知做了什么工具。几个月过去了,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剩下一女两男,他们走啊走,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当他们看见洒满阳光的第一座山寨,第一缕炊烟时,不禁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当地人惊讶地看见山林中歪歪倒倒钻出来几个衣不遮体的怪物,像传说中的人熊。
幸存知青后来又经历了许多生死磨难:战争、贫困、疾病、毒品、婚姻、家庭,其中两人相继死去,最后一个女知青顽强地生存下来。她不再热衷于激情澎湃的口号,也不再轻信闪光的语言,而是安静地在那片遥远而贫穷的异国土地上扎下根来,做了一个哺育孩子灵魂的山寨女教师。她后来把自已经历写成小说,在台湾一举成名。这个故事多次令我怦然心动。它的教育意义在于,苦难是铺垫,就像鲜血浇灌的花朵,生命撕裂的辉煌。我悄悄崇拜那个幸存的女主人公,把她当成心中偶像。1993年,我的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出版获好评,一时间海内外都有反响。这年秋天有封台湾来信,一位署名“曾焰”的读者写了长信来,她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曾在云南瑞丽当知青,瑞丽距我当知青的陇川不到百里,这段共同经历立刻把我们的感情距离拉近了。往事如烟,曾焰那些跳动的语言如同洪水开闸,一泻不可收,几次令我唏嘘感叹不已。我想,这个曾焰,是个真性情的人。
我对读者来信一般不复,不是不想复信,而是复不了那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肯定不是读者热爱的好作家。但是曾焰的信我破例复了,而且写了很多,感情激动。此后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海峡两岸,常有书信问候。后来有了互联网,交谈就更方便。有次我偶然提到前面那个故事,想知道女主人公是不是她。曾焰回答:也许就算吧,不过不全是那样。
我说是怎样呢?
她说我们当时年轻,各有想法,有的怀了崇高浪漫的理想,有的不是,仅仅为了一点好奇,想到外国看看,外国给人感觉太神秘,结果一去不复返。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没有下落,现在天各一方,续写各自的人生故事。
曾焰在台湾一家报纸做编辑,业余写作,她已经出版二十多本小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金三角的油灯下写成并发表的,时间是公元1974年。那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1999年秋,曾焰从台北回大陆,我飞往昆明与她见面。
曾焰个子不高,衣着朴素,属于那种本分、宁静和不肯张扬的女人,她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看上去像个游客,但是她一开口我就认定她是云南人,整整三十年,居然乡音未改。我们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曾焰告诉我,李国辉回台后基本上无事可做,生活也不宽裕,就到台北县乡下养鸡。数年前李国辉过世,有一本生前所写自传,可惜没有地方发表。我对此表示强烈兴趣,曾焰答应回台后替我去把这份珍贵史料找一找,然后寄来给我。
曾焰说,李弥1973年去世,他的老部下来找她,希望由她执笔给老长官写本传记。曾焰答应试试,于是许多老军人纷纷拿起笔来写回忆文章和史料。这些材料她掌握一些,还有一些发表在云南会馆编辑的云南文选中。
金三角老兵撤台后境遇都不好,当时台湾经济尚未发展,他们这些游击队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军中,于是集体复员做老百姓。这就应了留在金三角的那个土匪司令李文焕的话:台湾卵子大的地方,都挤在那里搞哪样?
事实上握惯枪杆子的手很难适应别的工具,就像你把老虎牙齿磨平也没法让它像牛一样吃草。一段时期大陆籍老兵成为台湾社会一大包袱。后来蒋介石向共产党学习,把台湾偏僻山区和海滩划出来,把老兵迁到那里集体种地,相当于办军垦农场。老兵都很有怨愤和失落感:与其在卵子大的台湾开荒,不如回老家种地,都是做农民,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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