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最彷徨的时候——留美国还是回中国,再婚还是坚持单打;继续当作家还是弃暗投明拣个实际的事做做;美国是个号称机遇最多,机遇又对人人平等的国家,投什么机为好;若接着当作家,写什么,用什么语言写,要不要投人所好地写,投何人所好等。在那么个情形下,我回到芝加哥,带着在半个美国流浪的阅历以及被流浪恶化的渺茫感,开始参加安琪和陈冲发起的海那边的创作。
芝加哥是我个人历史上的重要城市。我的许多个“第一”都是在那里经历的。第一次被人从身后掐脖子,随之被温柔礼貌的强盗抢走了钱包;第一次沿街找工作;第一次在餐馆打工;第一次跑街串巷拾人家扔掉的家具;第一次和美国女同学同租房子,结果住出了阶级友爱和民族仇恨;第一次作为一个硕士生坐在一群美国人中,学习文学创作;第一次用英文在电脑上写作对了,还有第一次叫喊英文梦话,把自己叫醒了。在灾难和恐惧中滋长出来的爱是极有力量的,这就是芝加哥比美国任何一座城市——包括我居住最长时间的旧金山都显得亲爱。
也是在芝加哥,我接触了美国的一个特殊阶级,它主要是由贫困的艺术家组成的。他们有极强的独立思考,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念,非常叛逆,我是跟着他们走进旧货店买衣服的。一对画家夫妇告诉我,他们结婚十几年,从来都是在旧货店为对方买礼物,自然为省钱,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旧货往往独一无二,不带有大批量生产的新货的集体性和重复性。因此,他们的装饰总带一定的戏剧性,似乎是出自哪本小说,或哪幅油画的人物。
也是跟着我的这些朋友,我对涂鸦艺术、摇滚乐变得宽容了。以致到后来,当我每参加小说或诗歌朗诵时,看见铺天盖地的涂鸦,那么狰狞险恶,我感到的只是一种亲切的符号——我的小说不可能体现的一种情感和人格的表达符号。
还记得有次我说起我的失眠,他们说:“你试过大麻吗?”他们说到此时完全是一副坦诚和无辜的表情,这表情使你绝对不在它和犯罪之间作任何联想。当然,我没有去试大麻以及纵酒、纵欲。我是个中国人,我即便视叛逆为褒义词,也是在道德和法律的规范之内。有些东西作为我这样一个中国学生是试不起的;经济上不堪,地位上更不堪。作为非美国公民,一走火就有被递解出境的危险。
说到经济上的窘迫,芝加哥时期又占一个第一。我真是从来没那么穷过,每从银行取一回钱,都不敢看被剩下的数字,那个数字总是比我最坏的估计还少。因此,为避免吓着自己,我一拿到取款收据就揉了它,扔进垃圾箱。糊涂着过,还有些傻快乐,反正别问自己喜欢吃什么:超级市场什么减价最厉害,我就狂热地吃什么。一次花菜减三个礼拜的价,我觉得自己吃它吃出了“红米南瓜”的井冈山精神来了。是从我自己的经历,也从朋友的传闻中,我搜集了一些有关“吃”的细节,也将它们写到海那边的人物中去了。比如剧中的老王如何吃鸡蛋,就是我在餐馆打工时,一位中国学生亲口告诉我的。
那种穷困,真是看得见、摸得着、闻得见的。从我打工的餐馆到学校有十个街口要过,一路全是各种各样的商店:衣服、鞋、首饰,哪里都是几乎捂到你脸上的广告和减价招牌。而穷困时的我一向是目不斜视地穿过这十条街口,起码起码,我不必为自己无力成全一个殷切的售货员而难过。美国的售货员一般都极有涵养,你怎么让他白费口舌白费劳力,他都不失温和,他那笑容,也是世界上最坚韧的东西。也就是这样的笑,把我这类穷学生唬到店门之外的。
那时我除了在一个叫“救世军”的教会商店买衣服以外,也去跳蚤市场。那里能买到新的但便宜的衣服。在这两个地方一般十元钱可买两件衣服,运气好可以高达四件。还能在那里买到家具,但我没买过。我的家具一半是从其他学生那儿继承的,一半是捡的。捡家具很好玩,晚上开车在小街上转,路过各家放垃圾桶的地方留点神,常常看到垃圾桶盖子上横着一只床垫什么的。我的床就是这么捡回来的,完好一件东西,躺上去,除了夜深人静偶然想到它上面躺过谁,是否活的,那念头让我的发根陡然发硬以外...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