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健走了,门帘外是一方昏糊糊的黑夜。看着苏健的身影隐隐约约出了院子,康小娜又趴在床头呕吐了两口。
“你到底打算咋着哇?”母亲坐在旁边忧愁地问。
她能咋着?这六七天她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她一天天等着,以为顾晓鹰会来看她,没来。她去找他,连他的几个朋友都说不见他踪迹。妊娠反应一天天厉害了。她下了下决心,打电话找到景立贞。景立贞一听说是她,立刻在电话中和蔼地问:“是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啊?”她嗫嚅着:“我还没去呢。”“噢,那就抓紧去吧。这生理规律你也是知道的,宜早不宜迟嘛。”“顾晓鹰他”“他没去你那儿?我也不知他忙什么。你先去医院吧,我见了他,一定让他去看你。”
她几乎就想软下来一个人去医院了,但她没去。她不能这样白白地去,那就更拿不住顾晓鹰了。
她到处找他。
晚上,民族文化宫灯火辉煌,大喷水池落珠缤纷,豪华的小轿车排排光亮,司机的手悠闲地搭在车窗上。一对对青年男女相挽着,欢声笑语地汇成人流,涌上一级级台阶,奔赴舞厅。她在这衣裙鲜亮的人流中左右张望着。“小姐,你跳舞吗?”一个温软的声音问。她摇摇头。她挪着步站住脚。终于看见顾晓鹰了。他正挽着一个艳妆的姑娘走来,极漂亮的连衣裙。她感到心跳,感到屈辱,感到忿怒,又感到自己可怜。她咽了一口唾沫,迎着人流挡住了他。
顾晓鹰愣了:“你要干什么?”及至反应过来,松开相挽的舞伴,和她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同康小娜走到旁边稍稍僻静处。“你跳舞吗?”他言不由衷地问。“让我好找。”她眼泪直想往下掉。“去医院了吗?”“没有,我找你有事。”“什么事?要去医院,约个时间,我陪你去。”“去完医院呢?”她问。现在,只要顾晓鹰答应流产以后再结婚,她也接受。“去了医院再说嘛。”顾晓鹰连假承诺都做不出来。“你就这样什么都不算数了?”她略微提高了声音。顾晓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舞伴正冷着脸不耐烦地在原地转来转去,他也不耐烦了,拉开钱包:“要多少钱?”“我不要钱。”“那你要什么?”他压低的声音中露出凶狠。“我要你一句明白话。”“要没有呢?”“那我就自杀。”“别再吓唬人了,要死就死去吧。我不怕,你也死不了。”顾晓鹰说着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你哪天去了医院,给我个信儿,我再来看你。”他挽着舞伴随着人流进入富丽堂皇的民族文化宫,她孤零零地站在外面。
不,她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下了地。你要干啥?母亲问。我去打个电话。
院门口有公用电话,她拨到了顾晓鹰家。通了。喂,哪一位?一听声音,正是她要找的景立贞。“阿姨,我是小娜。”她委屈得要哭出来。电话里停了两秒钟,传来回答:“你找谁?不,不,我不姓景,你打错电话了。”喀嚓。她愣了。没打错呀?那不明明是景立贞的声音吗?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头一阵哆嗦。她想了想,照旧拨了电话号码,通了,半天才有人接:“我是他家保姆,家里人都不在。”电话挂断了。她呆呆地放下电话。看电话的瘦老头在一旁摇着扇子,上下看着她。
夜很深了,母亲熬不住,早已倒在床上睡了。康小娜斜在自己的小床上,倚着黑污污的红漆方桌一动不动。要想的,她都想过了;要做的,也都做了。
桌上放着她已经写好的两封信。
她第一次知道夜有这么静,静得耳鸣。她的头脑蒙蒙茫茫,像夜一样广大。一个无声的大海。她在沉下去,越深越黑。海的深处,一切都寂静不动。四周许多黑魆魆的影子。像礁石,像山,像树,像海带。
黑黑的海退下去,朦胧中又浮出眼前的景象。昏暗的灯光,小屋,床头一堆粘好的相角。母亲就是一天到晚的粘啊粘啊。相角一只只纷纷扬扬落下,堆一点点变大。大得像山了,自己高高地立在了上面。母亲在山下看她。她在山上看母亲。相角山松塌了,她陷落下来,被掩埋了,透不过气来,想呕吐。她终于刨了出来,看见了天,但又发现母亲被埋在了里面,已经死了。
她用力睁眼,母亲还在昏黄的灯光下睡着。
她凝视着母亲衰老的身躯,眼睛慢慢潮湿了。她慢慢收回目光,硬了硬心,站了起来。小窗外,天已微微泛明。她把信放到口袋里,把自己的钱包轻轻放在母亲枕边,那里是她的全部积蓄。然后,在母亲身旁站了一会儿,使劲擦了擦眼睛,轻轻开门出了家。
她第一次知道院子的大门这般沉重,也第一次看到天未明时街道这样冷清。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空巷里行走。凄清的路灯移动着她的影子。脚步声打破寂静,到处都有回声。浓浓的黑墨一滴滴落在一张极大的白纸上。
刷,扑通,刷,扑通,两封信丢进了路边邮筒里。信筒咧着嘴,忠厚地注视着她,她转身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在灰蒙蒙的寂静中划出迤迤逦逦的轨迹。
护城河到了,她立住了。天已微明,露出一抹严峻的铁青。楼群还是灰蒙蒙的。烟雾一层层在眼前浮荡,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烟雾下,河水浊浊地流着。夏季雨多,水很大,河岸潮湿,一片片青草,一堆堆瓦砾垃圾。马路上有了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几辆自行车在东面远远的立交桥上骑过,像慢慢移动的剪影。
这条河曾是她童年游戏的地方。苏健赤着脚脖子上歪系着红领巾的样子在她眼前浮现,他在冲她挥手笑。现在,她将在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她要跳河自杀。
不知为什么,她此刻没有悲痛,只是不知从哪儿走下河岸更好。自杀就这样平平常常?她高一脚低一脚沿着之字形小路往下走时,似乎觉得自己是要下到水边站一站,玩一玩。
给苏健的信,可能今天下午他就收到了。他会难过吗?她知道他爱她,可她已经不准备活了。他是好人。希望他能帮助照顾自己的母亲。她给母亲的信也在一个信封里,母亲不识字,就由他念给她。亲爱的妈妈,就算您白养活了我。我知道我死得糊涂,可我只能走这一步了。原谅女儿吧。她站在水边,眼里涌上泪水。
给顾晓鹰的信,他最晚明天也能收到了。他肯定会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她真的走出这一步。他害怕了,怕承担责任。他可能会后悔万分。为什么这么蠢,把小娜逼到死路上。他会捶自己头吗?景立贞会冲儿子瞪眼吗?他们一家会陷入极大混乱。当初不该那样对待康小娜。顾晓鹰不该在民族宫前那样羞辱她,景立贞不该不接电话。你们好好后悔吧,来不及了。顾恒一定会训斥他们。她这样想着,眼泪又涌上来。为了他们的后悔,为了他们的害怕,她死也是值得的。
她站在了投河的位置上,任泪水模糊着视线。这段河水并不是最深的,淹不没她怎么办?但她不愿再换地方;河岸上,似乎有人在议论:那个姑娘打算干啥?应该躲开他们。但她不想再躲了。咬咬牙,闭上眼,应该头冲前扎猛子一样投水。她扑出去,在离地的一瞬间,她突然害怕了,但已收不住了,落入水中。她扑腾着,挣扎着,一口一口喝着水,她现在才知道:她不想死。有人从河岸飞跑下来,扑入水中,她在一闪中看见:那是苏健。
黄昏时分,因为是星期日,大杂院内一片嘈闹。康小娜双手搭在胸前,静静地躺在家中,早晨自杀未遂,却造成了流产。这时,她脸色苍白,既疲倦又麻木。
苏健沉默地坐在一旁看护着她,母亲刚刚出去了。
“你还没收到我的信吧?”康小娜小声问道。
苏健看了看她,没有表示。
“我和顾晓鹰”
“我收到信了。”苏健阴沉地说了一句。
康小娜不言语了,她在信中已把一切都说明了。屋里是一片晦暗。“今天早晨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护城河?”过了好一会儿,她低声问。
苏健俯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一直在跟着我?”她转过头尽力笑了笑。
苏健沉默着。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你生我气了?”她小声问。
又是半晌沉默。
“苏健”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苏健没有抬头,低沉问道。
她仰望着屋顶微微摇了摇头。顾晓鹰什么时候能收到信,他会后悔吗?如果知道她没死,他会来看她吗?提着点心,拿着一束鲜花,顾晓鹰朝她走来
她眨了眨眼,苏健在阴暗中一动不动地等她的回答。
“你能不能去去找找他?”她小心地问。
沉默了几秒钟,挪了一下脚,苏健仍低着头,简单地答道:“行。”
“如果找见他,就”就什么呢?她还不清楚。
“要不要揍他一顿?”苏健从牙齿缝里声不大地说道。
“不”
苏健冷冷地瞥了一下康小娜,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更阴沉地垂下眼。
“你去揍他干吗?他人多势大,你会吃亏的。”康小娜说。
“我不怕。”
“你”“让我找他干什么,你就说吧。”苏健略微撑起一点身子。
“也不知道他收到我的信没有?”
“把你现在的情况告诉他,是吧?”
“嗯。”“我能办到,是不是还要他来看你?”
“也不知他会不会来?”
苏健盯了康小娜一眼,冷冷地站起来:“他应该来吧。”
楼上那几扇是顾晓鹰家的灯窗。他在楼下一排柏墙边来回走着。他已冒充顾晓鹰的同学打过电话,知道顾晓鹰还没回来。他要在这儿等见他。夜越来越深,街灯越来越冷清,车辆越来越稀少。他来来回回地走着。他是男子汉,他感到自己的凶狠,像块很大的铸铁,四肢都是钢筋,牙关像台钳一样强硬有力。但他只能这样一来一回地走着,等着,完成一个他所爱的姑娘交给他的使他感到耻辱的任务。
他用步子丈量着两根电线杆之间的距离。再等十个来回,再等二十个来回,再等已是后半夜了,他还这样机械地走着。他在黑暗潮湿的土地上用脚步播种着仇恨,每一步落地都有实实在在的仇恨从脚底注入大地。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仇恨。
一个住大杂院的男人对另一个住豪华居室的男人的仇恨。
夜是那么静,没有人干扰他。正是这播种仇恨的节奏,使他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大地是黑色的、冰凉的,他的仇恨也是黑色、冰凉的。如钢一样阴森,又如铅液一样沉重地注入大地。
天亮了,顾晓鹰还没来。
他又等到上班时间,还没等见。他思忖了一下,终于离开了,坐车来到他早已考虑要来的地方。
十五层楼上的一套普通公寓,米黄色的门上钉着一块不大的方牌子:
人生咨询所
他犹豫再三,推门进去了。
这是一套三居室。很小的门厅,三间房门半掩着,听见里面不高的说话声。厨房门敞开着,明晃晃的玻璃窗,给门厅里照了光亮。门厅里一张小二屉桌,靠里一把椅子,靠外一个方凳,桌上是一小架像医院病历一样的牛皮纸袋。贴墙一条能坐五六人的长椅。像一个小医院的儿科门诊。
右边房门大开了,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像护士,又像小学教师。“你是来咨询的吗?”她问。
“是。”
“请坐。”她在二屉桌里面的椅子上坐下,指着方凳说道。
他小心地坐下了。
来咨询的人不多,厨房里又分明堆着锅碗瓶罐等生活用品,这多少使他去了一些敬畏神秘的紧张心理,同时又多少有些失望。就这么简单的地方?
“你要咨询什么?”对方拿起笔,抽出一个“病历袋”那上面印着“咨询记录”四个字。
“我”
“很难说,是吗?”她温和地一笑,并不意外。
“是。”
“是为你呢,还是为别人咨询?”
“嗯”“也很难说?是为一个与你有关的人,是吗?”
“是。”
“是爱情方面的事,还是其他方面的?”
“就你开始说的那个方面。”
对方善良地笑了笑:“与你有关的人是个女性吧?”
“是。”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你的事情,我们绝对为你保密。你没看那上面写着呢。”墙上贴着一张咨询条例,一二三四五六七。“如果你实在不愿说真名,化名也可以。什么?苏健?苏联的苏,健康的健,多大年龄,在哪儿工作?不说具体单位也可以,干什么工作?工人。好。”她在一张活页纸上迅速记完最后几个字,拿过一叠发票来:“请交咨询费。”
“噢。”苏健松了一口气,连忙左右摸着掏钱。
“如果没带,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垫上。”
“不不,我带着呢。”
“你拿上咨询记录上二号房去。”她收了钱,开了发票,一指迎面那间房。
苏健这才发现,从左到右三个房门上分别贴着纸牌子:“咨询一室”“咨询二室”“咨询三室”“我想找陈大夫。”他有些困窘地说。
“陈大夫?”
“就是陈晓时大夫,我一定要找他。”
“你也看到报上文章了?”对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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