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朱雀大街上有孩童相互追逐着跑过,浑不知天下大局,没心没肺地嬉闹。
纵马驰过的李光弼见了,拉住缰绳放慢了马速,冷峻的面容上泛起微微的笑意,之后赶到了位于平康坊的元帅府。
元帅府其实就是把李林甫当年的宅邸换了一块牌匾临时充用的,如今李琮已下旨封北平郡王薛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李光弼为副元帅,使得形势愈发稳定。
平常时候,各地的军情递到元帅府,薛白、李光弼、颜真卿三人至少会有一人在,简便事务谁在便由谁处置,大事则再行商议。今日,李光弼才到就得到了从河东来的消息,说是程昂已经从上党出兵攻魏郡,断安庆绪的后路了。
程昂原本是安西将领,据李光弼所知,薛白与他应该也没有私交,此次却能轻易说服他,倒让人颇为诧异。
李光弼遂命人去调了文牍,看薛白是派了谁去上党,本以为会是哪个能臣,结果却是默默无闻的小将领。
“张光晟?”
李光弼想了想,不知这是何人,遂将此事放下,想必程昂也是遵循圣旨才出兵的。
再看局势,上党地处于太行山以西,向东出了太行径就能进入河北,这对安庆绪是一个极强的威慑。当然,河东已经没有多少兵马了,这点李光弼最是清楚,程昂此举,也只是一种威慑,唐军兵力不足,目前依旧没有攻打洛阳的实力。
他站在沙盘前摆弄着兵棋,不多时,薛白也到了。
“北平王,想必已听说了?”
“是。”薛白才进堂中,径直以一种果决的语气道:“到了我们反攻的时候了。”
长安粮草不多,不利于持久作战,当然得尽快反攻,加上关中民心在大唐,各地都有民间游侠暗杀叛军,局势确实已经渐渐扭转过来了。
可另一方面,此前既定的战略就是不与叛军的精锐骑兵野战交锋。那么,要反攻,薛白的目标显然不是困在关中的崔乾佑部。
他手指点了点沙盘上洛阳的位置,道:“出一支兵马,攻洛阳如何?”
原因很简单,一句话概括局势就是——关中的决战必须缓,洛阳的收复必须快。
敌方有个心志不坚的皇帝,击败他就能决定大势,一有机会,怎么能不打?
李光弼道:“崔乾佑犹在虎视长安,关中出不了太多兵力。”
“三千人足矣。”
“三千人收复东都?”李光弼低声自语,知道这是很大的挑战,但也是极大的功劳,问道:“北平王欲以何人为将?王难得?”
然而,薛白摇了摇头,道:“以王思礼为主将,李晟副之,如何?”
“王思礼在潼关大败过啊。”
李光弼、王思礼当初同在王忠嗣麾下效力,两人之间的差距正是在近年来拉开的,一个在河北大胜,一個在潼关大败,而后守长安期间,王思礼也只是中规中矩,并无亮眼表现。
出兵洛阳不是小事,李光弼对人选还是十分谨慎的。
薛白却是早已想得很清楚,道:“给王思礼一个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机会?”
~~
两日后,薛白在春明门置酒,为王思礼送行。
王思礼才年逾四旬,却已是陇右军中的老人,早在天宝五载,他跟随王忠嗣从朔方到河陇时,与哥舒翰同为军中押衙。不同于哥舒翰的大器晚成,王思礼是从小就在军营中长大,少年成名,难免有些心高气傲。潼关之败对他打击很大,许久没能走出来。
虽说在潼关时王思礼力劝哥舒翰拥立东宫,可逃回长安之后,他反思是否自己私心太重而导致大败,反而对拥立之功不是很看重,没有太过亲近李琮或薛白,有些心灰意冷的架势。
薛白知道王思礼的心结在何处,送行之日,向他道:“此战务必收复洛阳,洗掉你在潼关的耻辱。”
“多谢北平王给我这个机会!”
“这封信,你寻时机让人递到雍丘。其余的,便靠你自己了。”
王思礼接过信封,看了一眼,郑重收下。
“哥舒翰还在洛阳。”薛白稍放低了些声音,以私下谈话的口吻道:“他已降贼,若想朝廷不追究,你得立功,也得让他立功。”
“末将死也要收复洛阳,必不辜负北平王的信任!”
王思礼不太会说奉承话,对这次领兵的兴奋以及对薛白的感激却是难以掩饰。
“去吧。”
马蹄声远去,薛白登上城头,目送着那滚滚烟尘消失在天际,脑海中还在对河南的局势做着推演。
可世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常常是出人意表的,又岂是什么事都能由他掌控?他有可能高估王思礼,也有可能低估了安庆绪。
落子无悔,他只能相信自己用人的眼光。
~~
元帅府每天依旧繁忙,各种消息进进出出。
就在王思礼出发的次日,城南的急报传来,道:“叛军杀入樊川了!”
薛白皱了皱眉,看向李光弼,问道:“节帅对此可有预料?”
“不错。”李光弼沉声道:“樊川地势本就不好守。”
樊川地处于长安城南二十里,是少陵塬与神禾塬之间,由潏河长期冲刷而形成的一片平原。曾经是汉高祖赐给樊哙的食邑,由此得名。
此地交通便捷,田亩肥沃,是达官贵人们最喜欢安置别业之处,私园荟萃。同时,它也是寺庙云集,其中包括了十分有名的“樊川八大寺”。
这样一个聚集了良田美宅、寺庙宫观的地方,自然是拥有许多存粮的。
薛白、李光弼在长安城解围之后,当即就派人往樊川征粮、迁人,尽可能地做到坚壁清野。但这不是易事,那些达官贵人也并不配合,隐匿粮食奴婢的情况只怕是不少,如今还在清查,便被叛军攻破了,资敌是难免的,只看资敌多少,对情势的影响有多大。
“打仗不可能面面俱到,我既作了警告,樊川若有人不听,那便是活该作了叛军口粮。”李光弼对此显得甚是冷漠,他只担心叛军还能撑得更久。
接着,他走到了沙盘前,话锋一转,道:“此事未必全是坏事,樊川左右皆是塬地,能限制骑兵冲锋。”
“夺回少陵塬?”
“不错。”李光弼道,“崔乾佑这是要逼我们决战,我们虽不愿决战,却也不能寸步不进。”
正在商议,有人匆匆赶入内,向薛白道:“北平王,杜有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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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有邻在元帅府的前院等了一会,他曾经也来此拜见过李林甫,待看到薛白走来,不由心想,薛白终于成了这府邸的主人。
见了面,薛白第一时间屏退左右,让杜有邻不必见外。
“我听说,叛军攻占了樊川,可是真的?”
“消息不假。”
杜有邻当即面露苦色,扶着长须欲言又止。
薛白也不问他,等了一会,他只好长叹了一口气,道:“杜氏的族人已经闹翻了,一定要我来求见你。我只好来一趟,算是对他们有所交代。”
这个态度,可见杜有邻是并不想强求薛白的。
薛白遂问道:“杜家在樊川有很多产业?”
“都说是‘京兆韦杜,去天尺五’,其实原话是‘城南韦杜’。从晋代开始,杜氏、韦氏便居住在樊川道上。”
“是,杜甫说‘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那里是个倚塬面水的好去处。”
杜有邻脸色愈苦,继续道:“朝廷下了坚壁清野的命令后,我已是几番劝那些杜氏宗族们暂时迁入城,或避至子千谷,他们也都答应得好好的,也有些不肯听从的,说是生死有命,不需我多管闲事。没想到,如今他们又说,樊川老宅里还留了人看守门户,或是偷藏了存粮,甚至有躲过了官兵、举家并未搬离的。”
薛白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还有何用?”
那些人其实已经影响到薛白平叛了,但他也懒得去说他们如何,战争之下,每个人都如蝼蚁一般。包括薛白自己,也随时有可能陷在某一座城里,轻易地失去性命,他尽力了,愿赌服输。
杜有邻犹豫了一会,轻声道:“杜家、韦家牵了头,以及城中还有别业在樊川之人,都希望我能劝北平王,尽快出兵收复樊川,以免那里成为人间地狱。”
薛白道:“你去安抚他们,就说我答应你了。朝廷很快会出兵,让他们踊跃参军捐物,报效朝廷。”
杜有邻其实没想打乱朝廷平叛的节奏,一来便说了,他来一趟算是有个交代,倒没想到薛白答应得这般干脆。
“那,何时出兵?”
“等着……”
自从李光弼抵达长安以后,舆情就认为平叛就在眼前了,军民都信心膨胀,一战决胜、尽快恢复正常生活的呼声很高。这种过份的热情在薛白看来反而需要警惕,他一直告诉自己,现在是最需要冷静的时候。
但叛军进入樊川显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不仅是担心着自家别业、祖宅的达官贵人们着急万分,就连平民百姓们也在热切期盼着朝廷立即出兵收复樊川,因为樊川的寺庙中有着他们十分信奉的高僧。
次日,朱雀大街上便有人在悲嚎。
“护国兴教寺的照韶禅师被叛军吃了!”
“照韶禅师原本可以逃的,可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甘心留下,以身喂贼,只求叛军放过躲藏在兴教寺的孩子们……”
这件事给舆情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加上,军中有个将领给的回应不太合时宜,说“朝廷坚壁清野时老和尚把人藏着,现在被叛军找到了,以身喂贼有用吗?叛军只会嫌他的肉又老又柴,依旧吃嫩的。”
于是朝野沸腾,心忧樊川的官员们纷纷弹劾,李光弼迫于压力,也只能把那将领杖了三十军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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