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约莫晚上九点,正是夜市人潮最汹涌、最热闹的时刻,远远就能瞧见各1d各样为招揽客人而设的旗帜、嗅见五花八门混砸成一团的食物香气,以及路旁笔直往灯火灿亮处行去的男女老少
“董事长。”
驾车的司机突然发声,打断了崔明海的冥想。
沉默片刻,崔明海这才回话。“怎么了?”
一径望着前方的司机没回头,只是透过后视镜,以必恭必敬的表情向崔明海解释着:
“前面路窄,车子开不进去,得麻烦董事长下车步行,或是您在这里稍等,我将车停好之后再陪您过去。”
“不必麻烦了。”崔明海摆了摆手:“我直接定过去。你停好车之后,也到夜市里头逛一逛吧,有事情我会打电话找你。”
径自开了门下车,崔明海伸手整了整身上微皱的铁灰色西装。
环顾四周的行人,自己一身正式装束委实格格不入,但今天在办公室里耽搁得晚了,没时间折回家换装;打通电话联系替请假的司机代班的临时司机后,他便直赴这处据说是全市占地最广、最繁华的夜市,一探他那宝贝孙子这阵子以来忙得风风火火的捞什子生意。
消息来源,是管家王伯提供的。事情的起源,据说是某天早晨,崔绍祈应允要请王伯吃“鸡排”后来也果真依约带了这点心回家以实践诺言。
据王伯指出,一开始,崔绍祈带回家的鸡排难吃得不可思议,让人在咽下去的同时,彷佛像对食道进行戕害。为了怕小少爷伤心,王伯总是表面上装得笑呵呵的模样,将鸡排往嘴里送的瞬间,也悄悄将眼泪吞肚内。
没想到,才过不了多久,崔绍祈的手艺居然有了突飞猛进的成长。
说这话的王伯,在描述的同时,露出了很馋很馋的表情:
“后来,小少爷好像是去找了什么老师指导吧,做出来的鸡排味道完全不一样!那个外皮,金黄色、油油亮亮地,虽然凉了,味道却丝毫没走样,一咬下去,肉汁全都溢了出来,外皮脆、鸡肉鲜嫩,我已经好久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鸡排啦”以后吃不到怎么办?
冷眼研究王伯痴迷表情的崔明海,此时实在很想抽一张面纸替老仆拭去嘴角的口水:
“你喜欢,叫那孩子天天帮你带回来不就得了?”崔绍祈一向对长辈极为贴心--与自身立场违逆的事情除外。
说到这,王伯的脸色登时一黯:
“油炸的东西,不能常吃呀。”年纪大的人,高血压糖尿病总是不能少的。贪吃几口,恐怕会连命一起吃掉哩。
王伯那张因幻想着美食而垂涎欲滴的老脸,实在好笑,完全将平素严谨自持的形象坏了个彻底。就连崔明海此刻回想起,也难以压抑嘴边咧出的笑意。
王伯毕竟不只负责进食,还很尽责地向崔绍祈套来摆摊的地点与时间,交给吩咐王伯注意孙子动静的崔明海,让董事长有机会了解那一身反骨的孙儿最近又在搞啥花招。
于是,崔明海按着线索,寻到这处夜市,预备给崔绍祈一个“惊喜”--惊是一定要的;喜的话,恐怕就难说了吧。
叹口气,那看似愈来愈开窍、渐渐成材的宝贝孙子,怎么总是不能理解他对孙儿的用心呢?
一身厚重的三件式西装,让崔明海在络绎不绝的行人间,吃足了苦头。左右两侧都有人行走,或是驻足在小摊前浏览商品,摩肩擦踵是理所当然,好几年没逛过夜市、不谙闪躲技术的崔老爷子甚至被踩了好几下,名贵的小牛皮皮鞋也因此蒙上灰扑扑的印子。
每碰上一处鸡排摊,他就得掏出口袋里的纸条,确认店名,前后发现了五、六处的摊位,却都不是由崔绍祈经营的。
这处夜市的竞争可真是激烈一向很会为孙子操心的崔明海,不禁又开始担忧孙子究竟能不能从这小小的生意里赚得利润与自信。
走着走着,一处招牌呈亮黄色的鸡排摊攫住了他的视线。
小摊的生意看来不赖,前面围了三、五个人,都是一副引颈企盼的姿态;店名被客人挡住,让他只隐约看得到部份文字。再次拿出纸条,一面反复对照--终于让他找着了今夜的头号目标。
可是怎么没瞧见崔绍祈?
崔明海收起纸条、跨着大步笔直走向鸡排摊。
原先在摊前等候的客人正巧都在这时候散去,站在摊位后方的年轻女孩在以干布拂开桌上的碎屑之后,不经意地一抬头,视线就与目光炯炯射来的崔明海对了个正着。
“你好,请问要点什么?”
代替崔绍祈看顾摊位的史蔚琪,制式地开口招呼眼前形容吊诡的“客人”--眼前这位长者身着名牌西装、一副刚从股东会离席的正式样,混在夹脚凉鞋与短裤比比皆是的夜市中,就像是爱斯基摩人混到撒哈拉沙漠里一样突兀。
崔明海微微一顿,又低头打量招牌半天,确定没认错店家之后,这才稍带犹疑地开口:
“请问崔绍祈在吗?”
“啊?”原来老先生不是来买鸡排的。
史蔚琪-起眼,认真打量一身贵族般装束的优雅老先生。从他虽苍老仍俊雅的面貌,以及周身雍容华贵的气质,不难推测出老先生与崔绍祈之间的关系;虽说崔绍祈一身街头少年装束,但气质仍与眼前的老先生一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贵气
纵然已约略猜想出老先生的身份,史蔚琪仍是不动声色:
“崔绍祈到夜市南侧的入口去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胸口碎大石?”那什么鬼东西?
“他去替鸡排摊宣传,要我帮他先看着摊位。”
她的确是提议他表演胸口碎大石以吸引注意力啦--纯粹恶搞,但她怀疑他照办的可能性。最近崔绍祈热中于实验各种生意手法,降低成本、开发客源、增进回客量,眼见摊子的生意愈来愈兴旺,他也忙得益发起劲。
“这样啊”崔明海意会过来,颔了颔首。但刚刚那句“胸口碎大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发现老先生有意等候崔绍祈,史蔚琪主动招呼了起来:
“崔绍祈可能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您要不要先来这里坐着休息一下?”
摊位后头有张矮凳,正好可以让看来已经很老的老先生歇歇腿。
“还是您想尝一尝鸡排?我可以先做呀,还是算了。”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收回自己的提议,惹来崔明海不明所以的满头问号。当他疑惑的眼神投向史蔚琪的同时,后者这才笑笑地说明:“我想,还是等崔绍祈回来,由他亲手替您料理吧?”这应该才是老先生真正想要的。
“呵。”
深深地望一眼面前的女孩,崔明海笑了。原先一直没朝对方投去太多注意力,直到此刻发现女孩言谈中流露的细腻,这才发现女孩似乎有着相当特殊的特质,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存在感。
女孩的身材高而细瘦,相貌算是一般,端正的五官没有令人惊艳的美丽,看起来舒舒服服,却也没有特出之处。但就是有种很不一样的光芒,攫住了崔明海的视线,让他在不经意一瞥后,忍不住想要细细采究那股气质的来源。
“-是绍祈的”
“学妹。”
史蔚琪自动自发地接话,附带一个笑-了眼的友善表情,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来人身份的情况下,她可不想自爆自己早已与崔绍祈有了一腿,以免横生枝节。
“所以,-也念光邑?”
崔明海一面问话,一面暗自盘算着要私下调查这名“学妹”的身份。
“嗯。”史蔚琪点点头,停顿片刻,才又开口问着:“崔爷爷,你对绍祈做这些事情觉得很反感吗?我是指,他没把心思放在家族企业上头,反而跑来夜市搞这些小生意这一点。”
崔明海吓了一跳,诧异地将眼睛睁得老大:
“-知道我是绍祈的爷爷?”
“猜的。”正巧让她猜中罢了。
听崔绍祈说过,他的爸妈都不在台湾,跟其它亲戚似乎也没什么交情;加上傅熙棠经常提起崔家有一名日夜望孙早归、浪子回头的年迈董事长,她这才猜测眼前的老先生,正是上门来捕捉孙儿的爷爷。
“我是绍祈的爷爷没错。”崔明海大方承认,在心底斟酌片刻,才回答史蔚琪方才提出的问题:“绍祈爱做什么事情,我其实都没打算干涉。但是,这孩子自小蚌性就别扭,事情总闷在心里头不愿意说开,像是他大学念到现在还不肯毕业这一点,就不晓得又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硬撑着跟自己过不去。唉,我就是这点放不下心,老爱跟自己过不去,像是长不大”
眼见自己的问题引来可怜爷爷的长篇抱怨,史蔚琪忍不住很没同情心地窃笑出声,随即又一肃面容,露出正经八百的表情:
“所以,其实您不会限制他做任何事情吗?即使他不继承家族企业也没关系?”
“我当然希望他继承哪。”崔明海一张脸皱成老苦瓜:“但我也不愿意勉强他。更何况,那孩子的倔强性子,谁都拿他没办法现在我看开啦,只要他快乐,爱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再跟我闹别扭了。”崔氏家族开枝散叶,旁系中也不乏杰出的青年菁英,谁有能力、谁有兴趣,就让他们接手去,他不愿再操这些心了。
“崔爷爷您别担心,崔绍祈不是真的讨厌回家继承事业,他只是像您所说的,闹闹别扭罢了。”
看见崔爷爷老迈的脸上流露出的苦恼神情,史蔚琪也不忍心地开始安慰起这位子孙不肖的老者。
唉终于体会到傅熙棠为何每每帮着崔爷爷将崔绍祈踢回崔家门的心情;人有恻隐之心啊。
“-怎么知道?”崔明海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史蔚琪极为笃定的表情。
“绍祈不愿意进崔家自己的公司工作,是因为自己自认矮了那些堂姊弟表兄妹一截:不想毕业,也是因为一毕业就要面对回公司上班的事实,只好想尽办法拖延。换句话说,在他找到对自己的信心之前,他拒绝上战场。”
他会这么执着在鸡排摊生意上头的理由,也就是如此。假使他连小小的摊贩都不懂得如何经营,又怎么能说服自己经手那些庞大复杂的事业,抬头挺胸地与优秀的同辈们竞争?
“原来绍祈是这么想的”
崔明海沉吟半晌,不能否认这位素昧平生的小姐说得极有道理,完全符合崔绍祈的心性与行事作风。但区区一个“学妹”对绍祈的了解居然比他这个做爷爷的还要透彻?打死他也不相信。
史蔚琪再次绽出温和无害的笑容。
“所以,崔爷爷不用太担心,我想崔绍祈很快就会回归正轨:至少,这学期末他一定能拿到大学毕业证书。”
更何况,在鸡排店的生意日趋稳定,营业额蒸蒸日上的情况下,崔绍祈先前极度散漫的态度早就不复见,就连先前爱钻牛角尖、动不动就被刺激的劣质个性都有了大幅度修正。对他将来的表现,她极有信心。
崔明海锐利的眼神再次兜上史蔚琪的脸蛋;来回打量数次后,终于发现令这名小姐看来与众不同的气质的出处--
是她眼底闪烁着的聪颖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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