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天是个儿女心肠非常重的人,自从和包巧玲结婚以后,自己的四个孩子几乎和他断了关系,这一点让他感到很痛心。倒是包巧玲的小儿子杨卫文经常跑来蹭饭,他的工作关系在话剧团,离这不远,一抬腿就来了。右派平反落实政策,杨如盛又一次获得机会可以调回话剧团,但是他再次放弃了机会。既然是落实政策,杨如盛和当时已经离婚的前妻包巧玲商量,让小儿子杨卫文顶替他的职。杨卫文属于那种脑子不太好使唤的小孩,上学时,考试总有几门不及格,高中考不上,初中毕业后,一直在社会上闲荡,进了话剧团以后,除了打杂,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想让他当水电工,很快就发现真让他干,非出人命不可,不是电死别人,就是电死自己。这些年,话剧团很不景气,已经好多年不排演新戏,演职人员都自己在外面找活干,杨卫文身上什么技术活也没有,眼见着就要下岗了,他反正也不急。
包巧玲知道钟天的心思,钟天打电话给自己的儿女,儿女们都很冷淡,每次挂了电话,都要闷闷不乐好多天。他尤其喜欢钟夏的儿子小雷,过去媳妇徐芳星期天常带着孙子回来,现在徐芳正和钟夏闹离婚,两个人分居已经很长时间,钟天想孙子,挂电话过去,每次都被徐芳找各种借口推辞掉。结果钟天为孙子买的一个真皮足球,搁在小房间里差不多快大半年,仍然还没有送出去。有一天,小雷已经说好了要来,钟天很高兴地把足球拿出来,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想到后来孙子还是没来,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徐芳说家里有什么事情,原订的计划不得不取消。钟天感到莫大的悲哀,到晚上看电视的时候,闷闷不乐地抱着足球,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包巧玲为此感到有些歉意。她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敌人,现在登堂入室,走进了这个家庭,钟天的儿女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也是理所当然,包巧玲自己并没有什么儿女心肠,和钟天相比,她知道自己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多少年来,她自己的两个小孩,其实一直是由杨如盛的义父带大的。杨如盛的姐姐有一个多年的老跟班,其实就是家里的男佣人,对女主人一直忠心耿耿,杨如盛小时,很长一段时间,就靠他照料。解放后,杨如盛的姐姐入了狱,老跟班无处投奔,在外面流浪了几年,最后就跑来找杨如盛,为杨如盛照料家事,帮他带孩子。杨如盛被打成右派以后,包巧玲就把襁褓中的杨卫字交给了他,后来差不多过了十年,又有了小儿子杨卫文,同样也是交给他带,因此杨卫字杨卫文兄弟,都是这老人家一手带大的。等到两个小孩都分别成人,他得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死了,那一年杨卫文正好十八岁。
杨卫文常来蹭饭,包巧玲知道钟天心里不是很乐意。她知道他并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饭,而是因为看见杨卫文,会想起自己的儿女。钟天对儿女的牵拴对包巧玲也是一种触动,这让她想起她对自己两个儿子的不负责任。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显得极不称职,感情上是这样,经济上也是这样。两个儿子对她都很敌对,因为他们的生活,全靠父亲杨如盛的接济,杨如盛的薪水并不高,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苦。他们称为爷爷的那个老人,常常厚着脸面和邻居借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人一直靠为街道小厂糊纸盒贴补家用。两个儿子既感受不到父爱,更谈不上有母爱,他们和老人的关系甚至也不能算是融洽,这个老人有些固执,像照顾自己嫡亲孙子一样的照顾他们,但是让他一发现他们的学习成绩不好的时候,就像揍贼似的猛打他们。有一次,暴怒的老人,甚至用小板凳往杨卫文的头上扔,因为他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却爬到窗台上去偷看女邻居洗澡。
十月一日到来前夕,包巧玲准备多做些菜,把钟天的几个儿女都叫回来吃一顿饭,大家团聚一下,热闹热闹。她和小保姆一遍遍地讨论着菜谱,不厌其烦地向钟天打听,他的那些孩子们,究竟喜欢吃些什么。钟天知道她的苦心,知道她是为了讨自己的好,但是她越是忙,他心里反而越感到不踏实。感情的事勉强不得,钟天有一种预感,就是事情很可能事与愿违。很多事情永远说不清楚,尽管钟天一直想当一个好父亲,可是孩子们恰恰都不喜欢他,反而喜欢他们的母亲。凭心而论,钟天对待子女,要比冷悠湄尽心尽责得多。冷悠湄是有了工作就忘了家的女人,她是个女强人,对孩子从来谈不上什么迁就,她对他们的态度,就像一个女干部对待他们的下属,孩子偏偏就是喜欢她,他们越怕她,就越尊敬她。
和包巧玲的关系,是孩子们看不起钟天的一个重要原因。钟天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最对不起的首先是四个孩子,其次才是妻子。他伤了孩子们的心,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蒙了一层阴影。他承认自己喜欢包巧玲,对于这个差不多是送上门的女人,钟天从来就没有过轻视她的念头。尽管关于包巧玲的生活作风问题,有太多的流言蜚语,她自己也勇敢地向他承认过这些错误。无论是在他们婚前,在他们轧姘头的那段日子里,还是他们结了婚,成为老来夫妻,钟天都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一个过来人就不应该在过去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如果让他在两个女人中进行重新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包巧玲,因为冷悠湄是一个毫无热情的女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在床上对他充满了敌意。她没有完全拒绝他,只是因为夫妻的义务,她的那种冷漠,对钟天构成了极大的伤害。冷漠有时候比拒绝更能刺伤男人的心。
和冷悠湄相比,包巧玲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她不是放荡,只是从来不知道拒绝,具有一种天生的奉献精神。在满足男人的某种欲望方面,冷悠湄显得过分吝啬,她始终是鄙视性爱,把xìng交看作是一种很不高尚的行为。和钟天结婚之后的包巧玲,已经过了更年期,而且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即使在年轻时,她那方面的欲望也不强烈,虽然经历过很多男人,她很少体会到女人应有的高潮。她对于性的认识,就是让男人快活一番,然后他们就心满意足。再婚以后的钟天对于男欢女爱,也已经看得很淡,但是他们仍然能够在床上找到那种相应的乐趣。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是老爷爷和老奶奶之间的爱情游戏。与早年的疯狂大相径庭,那时候的通奸固然能带来欢乐,能带来那种犹如熔岩喷射而出的热情,由于幽会地点的不固定,通奸本身的负罪感,也会迫使应有的欢乐和热情大打折扣。
晚年的钟天在包巧玲身上获得了从容,他们既不疯狂,也不过分保守,平静,祥和,配合默契。有时候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互相安慰,用一种老年人的耐心,等待着奇迹的出现。这种安慰有时候也会成为强有力的鼓舞,他们会把对方都当作稚气的孩子,不管做得好不好,从来都不批评,他们相互表扬,有时候甚至是相互吹捧。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起码他们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包巧玲对自己的归宿很满意,不管怎么说,钟天是她遇到的一个最体贴她的男人。他和别的男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当年并没什么交易的成分。包巧玲不得不承认自己做过一些交易,剧团里有好几个沾她便宜的男人,都是交易的一部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在她有所需求的时候,趁虚而入,很轻易地就攻下了堡垒。既然包巧玲不是把自己的贞操看得很重,那些男人乐得玩她一下,她毕竟是剧团里的主要演员,而且一点都不难看。
钟天几乎给了她一个女人晚年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宽敞的住房,宽裕的经济,公费电话,出门常常有小汽车坐,名正言顺地享受着钟天的老干部待遇。她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而且很快如鱼得水。刚进钟家的时候,她对小保姆看得很紧,小保姆不漂亮,但是毕竟年轻,男人总是喜欢年轻的女人,包巧玲在这一点上,深有体会。小保姆和年老的男主人睡到一张床上去,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报纸上常常会有这样的报道,包巧玲想自己既然已经走进这个家门,就应该有义务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总是忘不了年轻时候的事情,当年她和杨如盛刚结婚的那一阵,那时候她还是白玉无瑕,自己就是因为对杨如盛没有看紧,以至于发生了他和化妆师之间的丑闻。这件事是他们婚姻大堤崩溃的第一道裂缝,也是后来许多糟糕事情的起因。多少年过后,包巧玲总觉得自己早就忘了这件事,她和杨如盛之间,不但已经扯平了,而且应该说是她更对不起他,但是她只要一想到,就仍然感到心口隐隐作痛。
包巧玲亲自给徐芳打电话。在钟家的小辈中,徐芳是唯一让她不感到拘束的人。也许因为她也是外人的缘故,包巧玲和她对话时,不像和钟天别的子女说话那样有障碍。
钟天的几个小孩,个个都有来者不善的一面,包巧玲忘不了过去岁月中曾经有过的尴尬境地,那是她和钟天的奸情刚败露不久,有一天,包巧玲冒冒失失地去钟家,钟天的老母亲把她堵在客堂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后来她终于突围,跑了出来,钟家的小孩,有两个就追在后面,捡起地上的石头掷她。包巧玲至今也弄不清是谁掷的石头,有一块小石头就砸在她腰上,她很狼狈地夺路而逃,竟然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时过境迁,按说今天已经不再这样那样地担心,她已经名正言顺地和他们的父亲走到了一起,但是包巧玲想到过去的遭遇,仍然不寒而栗。
在给徐芳的电话中,包巧玲用辞恳切,近乎哀求,充分描述了钟天对孙子的思念之情。她的话显然打动了徐芳,答应一定要来,并表示不管自己是不是和钟夏离婚,她绝不会不让儿子去看爷爷。她说她知道钟天喜欢孙子,说孙子也经常念叨着要到爷爷家去玩。徐芳说的显然是客气话,但是包巧玲把这话转达给钟天时,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孩子似的哼起歌来。孩子们对他的疏远,是他再婚后幸福生活里的美中不足,他极需要有这么一个机会,向孩子们表示他是爱他们的,他很在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他不指望他们能改变对包巧玲的敌意,他只希望他们多少能给些面子,就足够了。
天知道钟天在官场上是如何摆架子的。反正在教育自己小孩方面,他算不上一个够格的父亲。对子女的过分溺爱,使得所有的小孩,对他都缺乏应有的尊重。他摆不出威严的架子来,儿女对他没规没矩,说些没大没小的话,他不仅不生气,而且习以为常,引以为荣,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刚到五十岁的那一年,不知谁带头喊了他一声“老头“,从此大家都这么叫他。“老头“成了他的昵称,喊爸爸反而让他感到不习惯。冷悠湄生前很看不惯他这种作派,为了儿女们的事情,譬如钟春上大学,譬如钟夏当兵,所有这些后门活动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钟天做官还是讲究一些原则,但只要是为了子女的前途,他就有些奋不顾身。为了让钟春当上工农兵大学生,钟天不惜起大早,坐在管文教工作的一位熟人的大门口恭候,那时候钟天结束审查不久,刚刚被重新结合进了领导班子。去找的那位熟人曾经是钟天的下属,见老领导为女儿的事情这么热忱,大受感动,以后和别人说起当父母的儿女心肠如何重,常常要以钟天的故事为例子.十月一号那天,除了钟夏,其他几个孩子,都回来了,钟天感到极大的安慰。他不敢做出太高兴的样子,就怕儿女们看见他过得不错,产生什么逆反心理。孙子小雷有一段时间不见,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他不仅送了一个足球,还为他买了一个遥控的玩具汽车。小孩子都是实用主义,得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跟爷爷亲热得不得了,大女儿钟春看着不顺眼,训斥小侄子说:“爷爷可不是什么大款,就你会敲竹杠。“这一天,钟春的心情不错,带了一位男朋友来,她不说明这家伙跟自己是什么关系,别人也不问,因为她是离了婚的,脾气有些怪,动不动就发作,大家都懒得招惹她。钟天从不干涉儿女的婚事,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钟春的那个男朋友没吃饭就走了,看得出钟春和他很亲热。
那天唯一的不愉快,就是杨卫文不该来凑热闹,好在这事并不严重。他冒冒失失地又来蹭饭,包巧玲悄悄把小儿子拉到一边,说今天他最好别在这里。杨卫文见母亲撵自己走,怏怏地正准备离去,钟秋喊住他,说干吗要走,就留在这一起吃饭。钟春也说,都来了,干吗还走。钟天不吭声,包巧玲说杨卫文还有事,没想到他嘟嘟囔囔地说:“谁说我有事,我有什么事?”
他的话把大家都引得笑起来。杨卫文和哥哥杨卫字完全不一样,他看上去就是发育不全的样子,长了一张娃娃脸,人也白净,说话瓮声瓮气。谁都能看出他的脑子少一根筋,这孩子是文化大革命中间生的,坦白地说,连包巧玲也吃不太准他究竟是谁的种。那正是她私生活最不检点的一段时候,杨如盛宁愿待在县城,也不愿意调回到话剧团。包巧玲花了很大的努力,终于让他摘掉了右派帽子,并说好让他继续回到话剧团当演员。虽然他犯过错误,但是只要自己努力,也不是不可能演到主角。杨如盛坚决拒绝了她的好意,去了一个他完全不可能施展才华的地方戏剧团。他们还像他没有摘右派帽时一样的分居,不仅仅是那种夫妻分居两地的分居,而是一种和离婚差不多的分居,他们对各自的私生活不闻不问,心照不宣,各人对对方都有一肚子意见
到了晚年以后,包巧玲不止一次幻想,如果小儿子是钟天的种就好了。她明知道没有这种可能性。从日子推算,只有三个人才有可能是杨卫文的亲身父亲。首先应该推杨如盛,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杨如盛和包巧玲都受到了第一波的冲击,但是还不是太严重,当时受冲击最猛烈的,是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杨如盛回省城给儿子送生活费,然后和包巧玲在一起住了三天,三天里他们天天做ài,那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后的性生活,这以后,过了不到一年,他们就正式地离了婚。另外一个有可能成为小孩父亲的人,是一个造派的小头目,他还是刚分到剧团来不久的学员,在杨如盛离开的第二天,造反派把包巧玲喊去问话,主要是审查已被打倒的支部书记的生活作风问题,造反派小头目让她老实交待,不可以放过一点细节。包巧玲十分害怕,一五一十地都说了,造反派小头目听了还不过瘾,又叫她交待和其他男人私通的种种细节。包巧玲当时很老实,只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敢有半点隐瞒,像倒蚕豆似的,把能想起来的男女之事,全都交待了。
当时有好几个人在场,大家听得目瞪口呆,平时有关包巧玲的传闻,大家听说过一些,不过都只是传说,现在听她亲口娓娓道来,一个个都听傻了,听得心口咚咚直跳。
包巧玲交待完,时间已经很晚,大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便让包巧玲回去。造反派小头目说:“我来送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回去!“于是那天的审查就算结束。造反派小头目一路走,一路还做出生气的样子,时不时地教训她几句。他把她送到家,气呼呼地说:“你说你想想看,你已经和多少个男人睡过觉了,真不要脸。“说完,随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包巧玲怕他再打,赶紧用手捂着头,那年头红卫兵小将打人是有名的,她想他既然动手打了第一下,自然还会有其他的几下。
造反派小头目果然踹了她一脚,把她活生生地踢到了房间里。然后他拉开了电灯,又随手把门关上了。包巧玲只想到他还要揍自己,没想到这家伙突然孩子气地向她扑过来,迫不及待地要剥她的衣服。包巧玲出于本能地不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裤带,脑子里甚至很荒唐地想,会不会是故意地试探自己,想看看她究竟如何不要脸。没想到他半天达不到目的,扑通往地下一跪,喊了她一声“包老师“,这一声包老师显得十分滑稽,因为作为新分到话剧团的小学员,如果不是搞运动,他们对老演员都很客气,一个个平时嘴都很甜,但是,现在再喊“包老师“,反倒弄得包巧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包巧玲说:“你是革命小将,我不能害你。”
那小头目十分委屈地说:“你已经害了我。“他抓过包巧玲的手,往自己的裤子里伸,原来他在和她搏斗中,已经很遗憾地早泄了。包巧玲有些过意不去,心就软了,她心一软,裤带便松开了,由他将手伸过来,想都到了这一步,起码该让他摸一摸。没想到他毕竟年轻,刚完事,又斗志昂扬起来,包巧玲放弃抵抗,他便乘胜追击,一边穷追猛打,一边继续喊着包老师,高一声,低一声,喊到最后,不无担心地警告包巧玲,她和别的男人的事可以说,今天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说出来,这一说,就是真往造反派脸上抹黑了。
第三个有可能和杨卫文有关的男人,就是食堂里的大师傅,大师傅对包巧玲觊觎已久,他虽然早就沾过她的便宜,还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时候,但是包巧玲后来一直再不给他这种机会。这件事发生以后,包巧玲无人倾诉,整整一个星期都忐忑不安,就想到了大师傅,在那个年头里,做官的差不多都倒霉了,有些名气的人也倒霉,都成了革命的对象,剩下的神气活现的,就是剧团里打杂的,譬如看传达室的门卫,又譬如烧饭的大师傅。大师傅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十分耐心地听她倾诉,然后把她带到食堂,让她躺在揉面团的案板上,弄得她身上到处都是湿面粉。
包巧玲不知道杨如盛是否怀疑过小儿子的血缘问题。也许他想过,也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包巧玲和杨如盛这对形同虚设的夫妻,后来根本就没有过多少对话的机会。一年半以后,他们离了婚,由于分居的时间太久,而且都懒得联系,结果他们都感觉不出法律上的离不离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他们之间的纽带,小孩总是带来坏运气,大儿子杨卫字出生不久,杨如盛被打成了右派,现在小儿子才几个月,他们又毅然离了婚。孩子们可能觉得她缺少母爱,可是包巧玲似乎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两个儿子生来就和自己没缘分,因为事实上他们总是给她增添麻烦。杨卫文还未满周岁,就和他哥哥一样,被送到了杨如盛的义父那里,老人无可奈何地接纳了这个小孩,含辛茹苦地把他哺育成人。
杨卫文和哥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尽管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爬到窗台上,津津有味地偷看一位又肥又胖的女邻居洗澡,然而他的内分泌系统,显然有严重的问题。
他是个发育严重迟缓的男孩子,医生替他检查身体时,总是怀疑他虚报了年龄。他没有喉结,稀稀疏疏几根淡黄的阴毛,yīn茎总是没有变化,都快二十岁的时候,仍然还和小孩的一样。顶替进了话剧团以后,有一次体检,医生为了证实他究竟有没有毛病,不得不为他注射一种药剂,这是一种雄性激素,进入人体以后,性器官应该很快就会有反应。
药物实验显示,还不能算完全的不发育,因为在规定的时间里,他的小yīn茎终于直了起来,在医生的指导下,经过手淫,还能射出少量精液。结论是他属于异常,根据他的年龄推断,发育迟缓似乎已经不准确,不是迟不迟的问题,事实上他已经发育,而且不可能再发育了,换句话说,他已不可能还有进一步的发展,只能如此。他这一辈子,注定只能当个袖珍的小男人。
钟家的家庭聚会出乎意外地成功,钟天几乎是白白地担心了。为了获得儿女们的同情,钟天在饭桌上,不停地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好。他夸大了医生对他的诊断,很显然,他是在暗示自己年纪大了,儿女们应该多回来看看他们的老父亲。为了改善他们与继母的关系,钟天不惜夸大其辞,用很客观的语调,表扬包巧玲对自己的照顾。他说包巧玲实际上成了他的家庭医生,因为有了她,减轻了儿女们应该承担的责任。感情这玩意是没办法乞讨的,钟天连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说明他还不是一个好父亲。小儿子钟冬有事,吃了饭就要走,饭桌上,见父亲没完没了地倚老卖老,用教训的口吻对他说:“老头,有完没完,我看你现在要比过去年轻得多。你知道不知道,这叫人老心不老。”
钟天并不以小儿子的话为忤,钟家的孩子都是没大没小惯的,什么样的混账话,都有可能说出来,倒是包巧玲听了有些脸红,因为这话和她有关。
大姐钟春接着小弟的话,笑着说:“现代医学证明,老年人的性生活,有助于长寿,老头不要怕,你活的日子长着呢。”
这次包巧玲更脸红了,钟天竟然还是能沉住气,他只是觉得媳妇在场,不应该开这种玩笑,一本正经地说:“我和你们包阿姨在一起,也就是老来有个伴的问题,都一把年纪了,你瞎说什么!”
钟冬说:“什么叫瞎说,别在我们面前装正经。”
钟天没办法,只好叹气,对包巧玲说:“你看,这就是我的儿女,多舍得损他们的爸爸。”
小儿子钟冬要走了,钟天追着问他去哪。钟冬没好气地说,去哪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家里的老巴子,自小就比别的小孩更受宠爱,现在大学毕业,在一家很有前途的公司里做事,动不动就有机会去香港。钟冬走了不久,紧接着告辞的是杨卫文,他已经吃饱了,这儿反正没他插嘴的份,抹了抹嘴也准备走。包巧玲便说他不懂规矩,怎么能说走就走,又怪他见了钟春姐妹,也不称呼一声。杨卫字瓮声瓮气地说:“我叫她们什么?”
钟春开玩笑地说:“叫什么,当然应该叫大姐二姐。”
杨卫文脸仍然板着,是一种小孩生气的表情,大家没想到他早不叫,迟不叫,会突然在饭桌上叫起来,仍然是瓮声瓮气:“大姐!二姐!“他好像很不情愿这么称呼她们,气呼呼的,就像吃了多大的亏。钟春和钟秋不由地被他的滑稽样逗笑起来,他仿佛天生就准备被人捉弄似的,一看就不像他的哥哥杨卫字那么坏。因为人长得很矮小,杨卫文看上去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等到他走了以后,钟秋随口说道,他那模样,在电视剧中,扮演特型人物倒挺合适。包巧玲一听这话,连忙忙不迭地凑上来,说他在话剧团里也没什么事做,钟秋以后拍电视剧,可以带着他,让他打打杂也行,如果有合适的角色,让他跑跑龙套,更好。
钟秋根本就没把包巧玲的话放在心上,家宴已经进入尾声,一直不曾开口的徐芳闷闷不乐离席了,钟春看出有些不对,就追过去跟她说话。两人到了小房间里,钟春问徐芳钟夏今天不来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徐芳说:“我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往了。“钟春很吃惊地说:“你们现在还分开来住?“徐芳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这时候,钟秋也进来了,听见钟春正在开导徐芳,她以大姐的身份,说了弟弟钟夏几句,怪他任性和不懂事。徐芳似乎早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先是不接钟春的茬,由她去说,到后来,终于打断了她的话,以一种十分肯定的声音说:“大姐,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和他的缘分已经到了头。”
钟春说:“我自己是过来人,知道离婚有什么不好。我还是那句话,夫妻之间,能不走这一步,还是不走的好。”
钟秋没有插嘴,在一旁听她们说话。钟春又说了些别的,话题转了方向,徐芳和钟秋为钟春说的一句什么话,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把小雷引了进来,看见小雷,钟春叹气说:“就算是看在这孩子的面子上,你们也不应该闹,老头要知道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急呢,你也知道,他最喜欢小雷。“徐芳说,她知道钟天喜欢小雷,因此就算她和钟夏分手了,也会经常让小雷到这来探望爷爷。小雷现在还小,以后人大了,用不着人送,他自己会来。
钟天饭后习惯要休息一会,他看见大家都在小房间,也跑过来凑热闹。钟秋让他睡觉去,说这没他的什么事。包巧玲也跑过来,喊钟天去午睡,钟天说难得有一天不睡觉,问题也不大。包巧玲立刻用医生的话警告他,大谈午睡的重要性,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钟天的两个女儿知道,自己在照顾她们父亲方面,是如何的尽心尽职。钟天不知趣地赖着还不肯走,钟春和钟秋便像呵斥小孩一样,撵他走。这一下,钟天没办法了,只好搭讪着离去,临走还在孙子小雷圆圆的脑袋上摸了摸。
包巧玲像押着犯人似的,把钟天送进卧房,钟天上了床,让包巧玲也休息一会,包巧玲对他做了个娇态,意思是现在她也睡觉,他的两个女儿会怎么想呢。这一天,她对钟天的照料可以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惜卧房里的这一幕,别人看不见,她为钟天铺被子,帮他脱毛线衣,最后还为他倒了一点茶。钟天在临睡觉前,总习惯象征性地喝两口水,量不大,像喝酒一样。安排好钟天的午睡,她悄悄地走出来,让大家别挤在小房间里,到客厅的沙发上坐。
大家便到了客厅里,钟秋随手打开了电视,正在放一部儿童片,小雷立刻嚷着不许再换频道。钟秋非要把所有的频道浏览一遍,于是小雷便怪叫,叫得钟秋只好让步。徐芳做出要打小雷的架势,没想到现在的小孩都被宠坏了,徐芳只是做了做样子,还没出手,小雷已经先反击打了她一下。包巧玲惦记着刚刚和钟秋的说话,继续向她咨询筹拍的电视剧的情况。钟秋不耐烦地说:“你问那么仔细干什么,是不是也想演个角色?”
包巧玲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脸上像年轻人一样通红,尴尬地笑着说:“我还能演什么戏,都一把老骨头了,谁还要看。”
钟秋不动声色地说:“这有什么关系,电视剧就是生活,生活中的人,谁都可以演电视剧。”
在钟家的两姐妹中,包巧玲觉得妹妹钟秋更难对付一些,钟春是长女,又是离了婚的,动不动会发一通姑奶奶脾气,可是她是直来直去,不像钟秋,总存在着一种潜藏的敌意,而且喜欢察颜观色,屡屡摔出一句让她下不了台的话出来。不过她并不是太在乎,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批斗她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说她脸皮厚。想想她这一辈子,如果脸皮太薄了,她怎么活。剧团里的女人,有时候为了吃醋,指着她的鼻子,跳着脚,一连能骂上几个小时,她的涵养早在那时候就修炼到家。真没有好胃口,也没胆子进钟家的门,包巧玲明知道钟秋不愿意和她谈自己的电视剧,但是她忍不住还要继续问下去。她的脑子里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现在大家既然已经成了一家人,她就得想办法说服钟秋,让自己的小儿子杨卫文有机会进她的剧组。
钟秋于是只好采取不理睬的办法,不回答任何问题。包巧玲把话转向小儿子杨卫文的身上,说了说他们剧团如何不景气,还提到现在小有名气的一位青年女演员,因为她曾在一部电视连续剧中,扮演了主角。话不投机半句多,钟秋也懒得打断她的话,很没有礼貌地陪同侄儿小雷一起看起了电视。包巧玲低声下气地继续说着,倒是钟春有些看不下去,插嘴说:“别说那么多了,到她的电视剧开拍的时候,你让你儿子直接去找她不就行了。
徐芳的父亲曾经当过劳动局长,在她记忆中,父亲当局长的那些年头里,她的母亲总是往外撵人,那些人拎着大包小包来了,徐芳的母亲就很生气地撵人家走。她家是三个姐妹,徐芳位于中间,她姐姐现在澳大利亚定居,妹妹在香港常住,只有她仍然是中国大陆的公民。这是她想到就要生气的地方,因为三姐妹中,她的学习成绩最好,上的大学的牌子最硬,而人也是长得最漂亮,如今混得最差的却是她。
徐芳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和钟夏离婚。刚开始可能只是憋气,大家都要强,到后来,便觉得再不离婚,反而说不过去。通常离婚都是要有理由的,譬如有一方有了第三者。徐芳曾经坚定不移地相信钟夏和陶红之间,有那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种事很容易相信,因为如果是正常的工作关系,钟夏绝不可能把经济大权冒冒失失放在陶红手里,让她肆无忌惮地去投机期货。最初让徐芳伤心的,还不是他们之间的男女关系问题,而是钟夏死活不肯承认这种关系。对于骄傲的徐芳来说,钟夏的不承认,比承认的伤害更大。徐芳觉得自己丈夫有花心,还是个可以原谅的错误,犯了错误不承认,这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谅。好汉做事好汉当,徐芳很伤心的是自己丈夫不是好汉。
终于徐芳相信钟夏和陶红之间确实没有那件事。她没有那种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恰恰相反,反而更有了一种落空的不自在。钟夏和陶红之间没事,便意味着徐芳是无理取闹,是瞎吃醋,而这恰恰又是冤枉了她。事实是,钟夏一方面死活不承认,一方面又有意在误导她,让她感觉到他是在说谎。徐芳觉得钟夏的可恨之处,在于他存心让她醋意大发,他显然是故意要让她出丑。钟夏的一举一动,并不大像个男子汉,徐芳在读大学的时候,最出色的一门课,是“行为逻辑“,在这门课的考试中,她拿到了全班的最高分。她把钟夏的行为称之为精神上的通奸。所谓精神上,往白里说,就是意淫,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意淫,与公开的通奸相比,好不到哪里去。
在钟夏保释期间,他们夫妻之间,进行了十分激烈的争吵。这些争吵的直接结果,造成了后来钟夏被判刑,徐芳竟然从未去探过一次监。既然在监狱里的时候,她都没有去看过他,他从监狱里出来,她自然也没有主动去看他的道理。徐芳并不在乎他是否坐过牢,在他刚出事的那一阵,她曾经真正地为他着急过。只要他的表现仍然像个男子汉,表现得光明磊落一些,徐芳相信自己可以接受一切。她不在乎自己和他在一起会不会吃苦受穷,而且就算他真和别的女人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他能认识错误,她还是可以原谅他。
徐芳不能原谅的,是钟夏非要做出一副成全她的样子。他出狱以后,主动提出来要分手,理由是他已经没有工作,前途不可知。徐芳觉得自己就冲这一点,就可以和他分手,因为他应该知道她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否有工作,事业是否发达,他是故意把她看得很俗气。也许在他的心目中,徐芳就是一个俗气的女人,他对她显然没有任何爱可言。
如果说,在保释期间,徐芳不应该说出要离婚的气话,现在人都从监狱里出来,钟夏就不应该重提离婚二字。他应该知道他只要提出离婚,徐芳是不可能拒绝的。在这一点上,钟夏显然深思熟虑,他显然一点退路都没留,自己没留,也没给徐芳留。
他们决定很好地谈一谈,既然大家都认为分手为好,那就客客气气结束。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往回缩,徐芳有一个大学同学分在法院,知道他们要离婚,从法律上给他们很多帮助,他们没有走上法庭,而是在这位同学的安排下,在两人户口所在地的街道办事处,友好地分了手。徐芳的那位老同学,在大学读书时曾经追求过徐芳,他也力劝徐芳不要离婚。自从分到法院以后,熟悉他的朋友,常常为离婚的事情找他,不在法院里待过,不知道离婚率上升,他看到一些好端端的家庭,也不为什么事,就跑到了法庭上,因此对任何一对要求离婚的夫妻,他采取的办法,都是劝人别离婚。
在正式协议离婚手续之前,徐芳约老同学在一家咖啡馆见了一次面。老同学无数遍地劝徐芳回心转意,结果弄得她十分恼火。徐芳所以要找到他,只不过是现在社会上办事流行的一种习惯,这就是无论做什么事,都希望找熟人帮帮忙。老同学一个劲地劝她,而且不时地以自己的家庭为例子,结果很容易给人产生一个误会,他好像是害怕徐芳会对他有什么意思。徐芳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同时还稍稍感到有些遗憾。她觉得自己要和钟夏离婚,真有些不明不白,真的第三者没有出现,假想的第三者事实上也不存在。她现在已经不承认丈夫有第三者,因为这样,意味着是她被丈夫抛弃了,如果是有第三者,她愿意是自己先有外遇,因为只有这样,才表示在夫妻生活中,是她炒了丈夫的鱿鱼。
在街道办事处,一位胡子拉碴的办事员问他们为什么要协议离婚。由于已经打过招呼,这样的询问只是走过场。钟夏让徐芳说,徐芳有点为难,看着办事员,想了想说:“难道一定非要有什么理由?”
办事员笑着说:“总得在‘理由'这一栏上,写几个字。”
徐芳不知道说什么好,淡淡一笑,看着钟夏说:“还是你说吧,你找个理由,随便找个理由。
办事员还是笑,说:“也不能太随便,这毕竟是离婚,是大事,对不对?”
钟夏灵机一动,问道:“别人一般怎么说?”
办事员说:“怎么说的都有。”
徐芳就说:“那就找个好听的。”
办事员说:“就说夫妻感情不和。”
钟夏立刻接着他的话说:“对,就这么写。”
办事员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笑着说:“可是,要我说,我看你们好像没有感情不和嘛。”
钟夏和徐芳都笑了,离婚看来真是一种解脱。他们都以为自己心情会很沉重,然而他们流露出来的,都是不可遏制的轻松。在来办事处以前,徐芳就想过,自己应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人离婚又吵又闹,他们能够很平静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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