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来势汹汹,即使在医院里,穿过门缝透进来的寒气,依然冷得让人直打颤。
邵恺走在长廊上,脸上的寒意比外面的冷锋更为迫人,经过之处不论护士小姐或实习医师都赶紧识趣地回避,免得被这一波寒流侵袭。
大家都知道,邵医师是全医院最英俊的医师,却也是脾气最差劲的医师,谁要是远远看他青着一张脸走来还不自求多福痹篇的话,那挨骂、挨刮实在是咎由自取。
罢进医院的护士一定会被他线条分明的轮廓所迷惑,但之后便会被他喜怒无常的脾气所慑,于是看到他时总是又崇拜又敬畏。
在他走进休息室之后,护士长马上动手泡起咖啡,这是邵医师多年来的习惯,而且一定要她亲手泡,别人泡的他肯定一喝便知,然后连人带咖啡一起被轰出休息室。
邵恺进入休息室,茫然地望着窗外。凛冽的冬天,连西垂的夕阳都显得那样枯寂。
休息室里摆满了恭贺他升上外科副主任的花篮、礼盒,洋洋喜气却冲不走他心中的大片阴霾。他的刀法向来被称为神乎其技、干净俐落,但再怎么厉害的刀法,也抵挡不了死神。当她执意把生命带走时,再怎么神乎其技的刀法在她面前都是班门弄斧、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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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特别关照的那个小男孩终于走了,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去,但这次的感受却特别强烈。多少年来,他站在生死的界线上跟死神竞赛,这次的失败让他的感触特别深刻,也许是长期的寂寞累积的吧!
忍不住地,他想起小男孩前几天问他的话。
“邵医师结婚了吗?”
他摇摇头。很多病人都怕他,唯独这个小男孩总是会天真地缠着他问东问西。
“哦”他思索着,又继续问:“那邵医师有喜欢的人吗?”
他看着手上数据的眼迅速变得模糊,脑海里闪过叶彤腼腆的笑脸。
“我有喜欢的人喔!”小男孩自顾自的说着:“可是我都没有告诉她,她一定以为我只是把她当成好朋友!如果我这次能顺利出院,我一定要告诉她,我非常喜欢她,可是我怕我没那个机会”
邵恺看着他无邪的脸蛋,心中一阵绞痛“不会的,你会有机会告诉她的。”
“我觉得人好愚蠢喔,明明喜欢却偏偏不肯说出口,要是我就这样走了,她不就没有机会知道我是那么的喜欢她;要是她刚好也很喜欢我,那么她一定会气我,气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我喜欢她。应该说的话藏在自己心里,藏得再久她也不会知道,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呢?”
邵恺定定地看着他,脑袋像被什么重击般的嗡嗡作响,应该说的话叶彤害羞的神情再度浮现,临走前,叶彤把她应该说的话说给他听了,而他呢?这一生可还有机会跟叶彤说自己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她这一走,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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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不过十五岁,当他无奈的必须跟死神搏斗时,却能够悟出这么多的道理,自己呢?难道也要等到这种时刻才能顿悟吗?如果是,那未免太悲哀了。
那是小男孩所说的最后一段话,之后他便带着遗憾跟随死神而去,那种遗憾他能够深切体认。
这一生,他可还有机会再见到叶彤?轻微的,一阵敲门声响起,护士长踩着无声的步伐走进来。
“副主任,您的咖啡。”
邵恺头也不回,感觉到护士长又静悄悄地退了下去。对于这个称谓,他还不太习惯。
在这家医院,他走来一路顺畅,每年的升等都顺利通过,主任甚至已经开始暗示他,将来的位置非他莫属。
但是爬得越高,他心中的孤寂感却莫名地越深。
香醇的咖啡味轻飙入鼻,他却没有心思去啜饮一口。
窗口飞来一只麻雀,可笑地对着窗户轻啄着,它并不知道窗户反射出来的其实是自己的影子。在医院这么多年,他深切地体认到,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环伺在自己周围的人,而是自己。于是他不以升等为考量!专心地做着研究,不与其他派系同流合污,于是更加受到院长青睐,一路高升至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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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窗口的反影中,他看到李廷宽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在这医院里敢不敲门便随便进来的也只有他而已,他唯一的好朋友。
他毫不客气地拿起咖啡就喝了一大口。“嗯,好喝!你这儿的咖啡就是不一样。”
因为总是一脸的与世无争,李廷宽在医院里相当有人缘,不过他不怎么求上进的个性,却使得他与邵恺的职位越差越远。
“护士长拜托我来看看你,因为她有义务保护其他无辜的人。”李廷宽意味深长地笑着。
对于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气,邵恺也很懊恼。
“怎么样?今晚去放松一下吧?”他们经常相约在离医院约十五分钟路程的pub饮酒。
邵恺面无表情,那家pub有很多等着猎物的辣妹,邵恺总是不吝啬与她们玩玩。
“那晚上见!”李廷宽把咖啡全部喝完,哼着歌走出休息室。
“我心内思慕的人,你怎样离开阮的身边”
渐渐远去的歌声,清楚地敲在邵恺心上。
那是一首思念旧情人的台语老歌,阿宽总爱在他面前哼唱。
看着窗外萧条的景色,他只觉得四周的空气益发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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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里,颓废与华丽的气息相互交融,每个人各喝着最能代表他们心情的酒。
邵恺与李廷宽坐在吧台前,静静地不说一句话。平常在医院里说的话够多,对家属交代病情、开会、讲课,到了这个热闹的地方,他们反而变得安静。
每次一走进来,就有许多寻找猎物的眼光绕着他们打转,李廷宽清心寡欲,总会对着花枝招展摇摆走来的女孩正经地道:“我吃素。”
邵恺就不同了,他总是戏谑地看着那些女孩,然后语带暧昧地道:“我荤素皆可!”
最后的结果通常是李廷宽仍然留在原地继续喝酒,邵恺则跑去大祭五脏六腑。
不过,邵恺也有什么都不想吃的时候,这时他只需双眼锐利地一沉,女孩们自然就会知难而退。
不过今天,他不吃素也不沾荤,因为现在是讲经时间。
李廷宽喝了一口酒,吐了一口烟圈,缓缓说道:“医生就像和尚一样,在学会渡化众生之前,首先要渡化的是自己。我们每天看生看死,没有必要为每一个生命的诞生欢欣,也没有必要为每一个生命的离去悲伤,生命就是如此自然地反复交替着,医生只负责迎生送死,并不负责欢笑哭泣。”
邵恺喝了一大口酒,那直冲脑门的浓烈感让他仿佛能够自沉重的郁闷中稍稍解脱。
“我帮你报名寒假的禅修班吧!像你这样的人才实在不应该只用来渡化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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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宽笑了起来,摇摇头。“我尘缘未了!如何遁入空门呢?”
“那个男孩的死,让我强烈的想起叶彤”他苦涩地说着,又向服务生要了一杯酒。这些年来,他很少提起叶彤,虽然阿宽老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她的名字,但是他总能一笑置之。
“嗯”李廷宽有听护士说起那男孩的事,邵恺肯定感触良多。这些年来,他虽然还是喜欢游戏花丛间,但他看得出来,邵恺对叶彤始终难以忘怀。
李廷宽转头,瞥见右方两个妙龄女子款款向他们走来,人未到,电波先到。他伸指点点邵恺肩膀,示意他猎人所在方向,邵恺看了一眼,继续喝他的酒。
“怎么?今晚不杀生?”
“错,今晚要大开杀戒!”他抬起眼,换上一脸迷人的笑容迎向那两个妖媚的女子。
“朋友一场,你先挑吧!”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一心向佛,怎可破戒?施主,您慢慢享用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邵恺起身,潇洒地迎向前去。
邵恺并没有注意到,角落处有双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七年前跟七年后并没有多大差别,风流的依然风流,保守的依然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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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邵恺搂着两个女子消失在玻璃门后,叶彤平静已久的心莫名地再度翻腾。
百味杂陈地啜了一口酒,冰冷渗入喉部,感冒已经很严重的她,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
“叶小姐,你不要紧吧?”坐在对面的男士用广东国语担忧地问着。
叶彤摇摇手,眼泪都咳了出来,她拿起面纸,困窘地擦拭着。
“我看这样好了,明天我陪你到医院,你呀,不用强迫的方式便绝对不会正视自己的病。”男子的口气异常温柔。“咳工作重要嘛!”
“你更重要啊!我可不希望我的工作累坏了你喔!”
叶彤总是能够轻易痹篇男子深情的目光,始终与他维持老板与员工之间的普通关系。
“总经理,我们先回饭店吧!明天一早还有会议要开。”
“不,明早不开会了,你一定要去看医生,我让王小姐明早帮你挂号,我亲自押着你去看医生,否则让你工作起来,又是没天没地。”
叶彤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在公司向来有工作狂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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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大厅采二楼挑高式建筑,通过两重自动玻璃门,迎面而来的是两部上下升降梯。
叶彤一脚跨入上升的电梯中,医院里的冷气让她不舒服地再度轻咳起来。
男子忧虑的看着她,叶彤总是挺直的肩膀,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使得男子不敢轻易造次。“我看今天你别去开会,看完医生回家好好休息吧!”
“不用了。”叶彤淡妆的脸上有难掩的憔悴,昨晚她咳了整夜无法入睡。“今天的会议很重要”
她一身淡紫色正式套装,长发绾起,脸上淡施薄妆,纤瘦的身材极具线条美,面容有点冷漠却难掩灵秀之气,在肃穆的医院中显得极为突兀又极为明丽,从另一部升降梯下来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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