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
然而羿怔怔地听着,眼里表情变幻着,似是陌生般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却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冷静地叙述着多年来的种种权谋争斗。
“算是他命大,居然逃过了那一劫。那之后,皇帝因弄玉之死伤心欲绝,虽依然对其痛恨入骨,却再不肯随意下令杀他。”凰羽夫人伸手拿起水烟筒,深深吸了一口“公子楚也变得颓废放浪,日日欢宴饮酒,再不过问朝政。
“但是他瞒得过皇帝,却瞒不过我。我知道他不会就此甘心——”
她微微冷笑起来,吐出了一口白烟:“果然,如今为了削弱我的权柄,他居然暗中支持翡冷翠公主远嫁和亲!哼,试图用新皇后来压制我,分我之宠、夺我之位,为自己拔去眼中钉——哪有那么容易?我要让他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凰羽夫人微微地咳嗽,似是身体内又有剧痛。然而,眼神却是雪亮。
“呵,你看着吧——皇帝一定会冷落那个翡冷翠的公主,很快那个丫头就会被打入冷宫,受尽各方白眼,辗转哀告无人援手,最终病死深宫无人过问。”她冷笑着,声音冷静而刻毒,似是一字字的吐出诅咒“那就是那个丫头的结局,再不会错。”
羿不做声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死讯会传入翡冷翠。我听说那个丫头的哥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而且非常爱她,曾经为她而灭亡了高黎。”凰羽夫人冷冷道,眼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意“美人倾国,大胤迟早会步高黎的后尘——那时,便到了我们一举复国的良机了!”
“但,大胤还有公子楚。”羿沉吟。
“不,”凰羽夫人忽地笑了,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冷锐讥诮“公子楚他绝等不到力挽狂澜的时候了——在那之前,他便会死在自己兄弟的手里。我可以和你打这个赌。”
“”羿沉默下去,许久没有说话。
“舒骏,你不在的这几年里,我们苦心孤诣,牺牲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性命,才一分分的布置了这整个棋局。”凰羽夫人深深叹息,似是心力交瘁“如今到了关键时刻,感谢上天,让你活着回来了!——这样一来,越国复国就更有希望了!”
羿停顿了许久,终于开口:“上天垂怜,让我能活着回到东陆,我定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他抬起头,迎接四周震惊不理解的目光,一字一字:“无论如何,我不允许任何人对阿黛尔公主下毒手——你们不行,大胤皇帝也不行!”
“舒骏!”凰羽夫人失声低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我明白阿黛尔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你不苦苦相逼,她决不会威胁到你丝毫。”他轻声分解“我不是想破坏你们的大计,只是希望能保住她的性命。”
凰羽夫人的唇角动了动,不置可否。
“说来说去,你只想保住那个丫头的命。”沉默片刻,她忽地开口,声音冷淡,眼神渐渐尖锐:“舒骏,既然这是你归来后的第一个请求,我可以不杀她——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从此以后,一直到死,你都不可以再去看那个翡冷翠的公主。”凰羽夫人定定凝视着他,眼神锋利而复杂“如果你要她活下去,就不可以再去看她一眼!明白么?——除非你彻底让她置身事外,被卷进来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羿沉默下去,也看着她。
——这,还是阿柔么?还是他深爱的那个美丽巫女么?
当年,他不惜拂逆父母之意,不顾扫了王室脸面,一意孤行地将她从贫寒的村落接入帝都,虽不得名分,却宠爱有加。她是如此温婉的女子,宛如一只柔顺的白鸽——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玩弄权柄于掌心的深沉女子?
原来这十年的光阴,对他们两人来说是完全不对等的:他已经是面容尽毁、风霜满面的落魄男子,而深宫里的她却还几乎和十年前分别时一模一样。
——只是眼神已随流年暗中偷换。
昔日明澈妩媚的眼波已经被冰霜冻结,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长剑,似乎要刺穿他的心底——仿佛在告诉他,如今这一盘棋是掌握在她手里的,要如何下下去,要如何制订进退的规则,是由她来掌握的。
那一瞬,阔别多年的喜悦和激动,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
羿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她,眼神渐渐的冷却。
“只要我不再见她,你就答允保证她的平安?”他开了口,一字一字的问“无论将来大胤是否灭亡,越国是否复国,你都保证不会对她下手?”
“是。只要她是一个‘外人’,就不关她任何事,”凰羽夫人也是丝毫不让的看着他“——等大事完毕,我甚至可以把她送回翡冷翠去。”
“好!”羿长身而起,冷冷看着她“我答应你。”
凰羽夫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里的严霜渐渐消融,忽然间化为泪水簌簌而落。
“不要再见她。”随着泪水的滴落,她冷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哽咽,手指颤栗着抓紧了白玉烟筒,低下头喃喃“舒骏舒骏。求你,不要再离开了。”
房里的人都有刹那的震惊,看着她落下泪来。
——这十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大难,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眼泪。
泪水软化了所有人的心,羿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凝视着她——她的确还是老了,在哭泣时眼角出现了细微的纹,泪水洗去了胭脂,露出的肌肤苍白无光,再也不像是十年前那个越溪旁明艳照人的浣纱女。
那一瞬,她的小女儿情状暴露了她的脆弱,也令他明白了过来。
“放心,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他轻声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她咬住唇角,极力抑制住哭泣,有些羞愧的转头不让他看到。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明日天亮,天极城即将发生大变,”极力克制了许久,凰羽夫人才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凝视着室内的一角,一字一字开口“端康,你尽快赶回养心殿,时刻随侍皇帝左右——明日你需一步不离,时刻注意。”
“是。”端康也回过了神,躬身领命。
外面的雨还在下,黑暗的天地之间充斥了狂暴的风雨声,仿佛末日的来临。
(4)
在密室里风云骤变时,颐景园的帷幕深处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内室烛影摇红,侍女们都倦极而睡,只有更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夹着雄黄气味的檀香在弥漫。
已经是第十三个晚上了,每一夜都会有人来给公主守夜。
“嗒”的一声,一条蛇从窗口探出头来,缓缓沿着桌子下地,向着低垂的纱帐遛去。然而蜿蜒不到一丈,随即被室内的雄黄香气熏住,渐渐不能动弹。
“看,又是一条。”萧女史坐在外室的灯下,看着那条闪着磷光的黑蛇僵硬在脚前一尺之处,脸色镇定地俯下身,干脆利落地用银签洞穿了蛇的双目“也真是奇怪,那个人分明是侍奉凤凰的光之巫女,怎么也会这些暗之巫女的龌龊手段?”
萧女史将死蛇挑起,利落地扔入了黑匣子,免得明日被公主看到。她坐在案旁用银签子挑着灯心,有些困倦地开口:“外头那么大风雨,公子今夜又来了么?”
“嗯”毕竟已经是六十多的年纪,华御医也是昏昏欲睡。
“总是半夜过来,他累不累啊?公主一直昏睡,根本不知道他来过——真是献殷勤给瞎子看。”萧女史却是皱起了眉头,推了推瞌睡的老者“你说,让他一个人在里面不太好吧?公主还没大婚呢!孤男寡女的”
“管那么多干吗。”华御医懵懂地喃喃,嘀咕了一声“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宫里的事,多看多听少说少管才是正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进宫,还要我教你么?”
“可是”萧女史迟疑了一下“我担心公主会”
“又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华御医睁开眼,喃喃“小曼,你似乎过于在意她了。关心则乱别百年道行一朝丧。”
“唉。”萧女史叹了口气,有些失神的看着烛火。片刻,她忽然低声苦笑“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孤苦伶仃的在深宫被那些人欺负,都觉得被欺负的,好像是当年那个我没能保住的孩子呢。”
华御医霍然抬头,眼神瞬地清醒了。
“小曼,对不起。”他低声叹息“我没能帮到你。”
“不关你事,”萧女史掠了一下苍白的鬓发,语声平静“甄后想要除去的东西,谁能救得了?当年别说是你,就是连先帝,也帮不到我。”
华御医一颤,脸色苍白地垂首不语。
“不过这次你可以放心,翡冷翠公主并非孤身一人。”许久,他才缓缓安慰“我的确是没见过公子对一个人这样着紧——以前他总是忙着天下大事,连弄玉公主都难得见上他一面。但这次他对翡冷翠公主似乎比亲妹妹还上心。”
“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糟糕了”听到这样的话,萧女史不但没有释然的表情,反而蹙眉“要知道公子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一边说着,她一边站起来踮着脚走到屏风后,偷偷看了一眼里面的情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怔了一怔,停止了说话。
-
颐景园的深夜,黑如泼墨。外面雷声隆隆,闪电如一道道银蛇狂舞,撕裂夜幕,在天地之间狰狞乱舞。室内却是一片寂静,一支鲜艳的红玫瑰插在窗前的瓶中,室内药香馥郁,红烛在银烛台上静静燃烧,绣金的罗帐从高高的宫殿顶上垂落下来,罩着里面的异国公主。
他静静坐在纱帐外面,看着陷在锦绣堆中沉睡的苍白少女。
“哥哥”又一道霹雳炸响,帐中的人低低地呓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显得惊慌而急促,手足微微挣扎,满头密密的虚汗“哥哥,哥哥!”
苍白的手探出锦被,在空中一气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我在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从纱帐外探手进去握住了她滚烫的手,用希伯莱语低声安慰“不要怕,阿黛尔。”
“嗯”她喃喃应了一句,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料到多日昏睡的人会骤然醒来,他猝及不防,下意识地便要抽手退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死死的拉住了——她额头的热度已经有所减退,然而神智却还不是很清楚,昏昏沉沉地看着他,干枯的口唇翕合着,只是吃力地吐出了一个字:“水”
他松了口气,腾出左手拿了桌上的茶盏,递到了她唇边——这样伺候别人的事,身分地位如他,已经是多年未曾做过。她靠在软枕上,半开半阖着眼睛,就着他的手喝水,然后猫一样的舔了舔嘴唇,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右手却还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哥哥,”她昏昏沉沉地喃喃,将滚烫的额头贴上他的手背“眼睛疼。”
“没事的。”他拿起手巾,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渍。
“我好难受”小公主在高烧中呓语“你、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啊”他叹息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嬷嬷死了羿也走了这里有很多鬼。那个贵妃那个贵妃咳咳!”她喃喃低语,咳得双颊腾起一片嫣红“我很害怕她啊哥哥。她、她好像我们的母亲呢那些纹身、那些纹身会动啊!蛇,蛇!”
“不要怕,”他轻轻拢起她汗湿的额发“我在这里。”
“嗯。”她将滚热的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似是感觉到了某种安慰,在他的臂弯里重新安然昏睡。呼吸均匀而细微,鼻息拂在他的手背,有微微的痒,宛如一只睡去的猫儿。他不敢抽出手,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睡去的脸。
外面更漏将近,转眼已经是三更时分。
他听得止水在檐上微微咳嗽,想起对方重伤在身,还不得不连夜保护自己外出,不由心下内疚。然而想要起身回颐风园,却又有某种不舍——这种当断不断的情形,对他来说已经暌违多年。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狠狠心,轻轻掰开她睡梦里紧握自己袖子的手,放回了被褥内。然而却在温热的丝绸被子内触碰到了什么,冰凉温润。
散乱的被角里,露出一缕明黄色的流苏,依稀熟稔。
——这是?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其抽出——果然是那支遗落在颐音园里的紫玉箫。
那日骤然遇袭,猝及不妨之下他脱身而退,却在与羿的交手中将这件东西遗落,回头遍寻不见。原来,竟是被她捡了去么?他又惊又喜,将失而复得的玉箫握在手里轻轻磨娑,注视着锦绣堆里那一张苍白沉睡的少女容颜,微微失神。
那一瞬,他的眼神遥远,不知道面前安静睡去的是哪一个人。
失而复得的物,失而复得的人——时空仿佛瞬间交错。
这,是否暗示着某种冥冥中的机缘?
然而,就在失神的一个刹那,帐中的少女动了一下,似是在长久的高热煎熬下清醒了过来,吃力的睁开了眼睛:“谁”
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纱帐在昏黄的灯下微微摇晃,寂静的室内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半开着,外面有急促的雨声敲击着花园的枝叶。
窗台上那支红玫瑰依旧鲜艳。
“咦?”阿黛尔虚弱的喃喃,重新倒在被褥中——难道真的是做梦了么?然而,片刻前那种温良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上,耳边那故乡的语言,似乎还在轻声的回响。
真的是哥哥来了么?
不不,那一定是做梦罢了。
她失神了刹那,忽地想起了什么,抬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番,变了脸色——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定定看着那扇半开的窗子,靠在绣金大方枕上,微微的出神。
原来是他?
这几夜来,午夜梦回在床边朦胧见到的人影,难道莫非是他么?
阿黛尔咬着唇角,想起了那个几度相遇却始终不曾相见的人——那个承诺会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些好奇有些感激地猜测着他的模样,想着他传奇一样的生平过往,想着如惊鸿掠影一样的两次相遇——想着他在荒园高楼上临风而坐,在月下吹起玉箫,一身白衣焕发出淡淡的光华,宛如一树梨花开。
只是面容依旧模糊。
(5)
四更时分,华御医接到了暗号,便从侧门而出,坐了青衣小厮的轿子冒雨离去。
萧女史独坐了许久,似是满怀心事。入内室探看时,发现公主怔怔靠在软枕上,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竟毫无发现旁人的进入。看到少女脸上那种神情,年老多识的女官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沉了一沉,也不做声,只是上前关起了那扇半开的窗子。
“曼姨?”仿佛这才注意到她,阿黛尔轻轻唤了一声。
“公主,今日好些了么?”女官回身走到榻前,恭声问,一边小心地抬起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松了一口气,低语“果然退了华御医的确不是徒有虚名啊。”
“我好多了。”阿黛尔轻声回答着,神色却还是有些恍惚,眼神停在那扇窗子上,忽然开口“曼姨,这几夜,是不是有人一直坐在我榻旁?”
萧女史的脸色蓦地一变,似是对方触犯了极大的禁忌:“公主请勿擅言!”
被那样严厉的语气吓了一大跳,阿黛尔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这是颐景园,大胤未嫁皇后的寝宫,除了奉旨侍奉公主的我,还有谁会半夜来到公主榻前?”萧女史逼近她的榻前,压低了声音,看着她“公主,莫非是你思乡心切,半夜里梦见胞兄,所以一时恍惚了?”
“”阿黛尔有些失措,喃喃“也、也许吧”
“那就好。”萧女史放缓了语气,凝视着她,低声“但即便是梦话,也不能乱说。”
阿黛尔一颤,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手指绕着胸前的项链,怔怔看着上面小小的画像。萧女史过来替她拉下帐子,重新往金炉里添了一把瑞脑,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公主,十五日后便是您大婚典礼的日子,千万小心,不可再出什么差错了。”
“”少女没有说话,仿佛认命一样垂下了眼睛,沉默。
直到女官静静的关上门退出,她长长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一滴泪水无声地溅落在手心的画像上,濡湿了少年苍白的脸。
“哥哥”她喃喃了一声,却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沉默下去。许久,阿黛尔忽然撑起身,打开了床头放日常器具的镂金匣子,从一堆物品里拿起了一支鹅毛笔,将白纸铺在膝盖上,开始唰唰的写一封信。
只不过写了两三行,她停下笔,仿佛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想了想,还是抬起纤细的手腕,如往日无数次那样,把信笺撕碎——雪白的纸片四分五裂的洒落在地上,她重新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封好后,似乎身体终于支持不住,阿黛尔叹息着往后一靠,重新沉入了重重的绫罗绸缎之中,倦极地阖起了眼睛。
“哥哥,我很好。在大胤有很多人照顾我,一切真是比来的时候预想的好多了。只是,我还是非常想念翡冷翠,非常想念你。我每日都对女神祈祷,希望她能让我们早日团聚。
“永远爱你的阿黛尔。”
是啊如今的她,已经是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作的,就是不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为自己担心吧?
在她睡去后的片刻,帐子顶上忽地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动响。
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碎纸簌簌作响——昏暗的灯火晃了一下,那些碎裂的白纸似被一种诡异的力量操纵着,瞬忽聚集在一起,向着帐子顶端飞去。
只是短短一瞬,就消失在纱帐顶上贴满金箔的藻井里。
碎裂的纸张在黑暗里被拼凑在一起,握在带着白色手套的修长手指里。
“哥哥:今晚我又在梦里迷路了——螺旋迷宫很大,到处都是死人的脸,满是血和火的池子。我在里面逃了很久,既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你黑暗里有一条蛇在追着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啊。我不能死在里面我一定要找到你。”
“快来带我回家。”
“你的阿黛尔。”
东陆的皇宫都为木构,屋顶高达数丈,由重重斗拱穿梁叠成——在高高的屋架里,藻井黑暗最深的角落,光线永远无法照到的地方,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作西域打扮,戴着高礼帽,穿着绣有金边的衬衣,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鲜艳的玫瑰,正在暗影里仔细看着手心被拼凑回来的信件,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仿佛融化在黑暗里的一个幻影。
许久,他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将碎裂的信纸小心地一一装入其中,封好。然后用银色的裁纸刀割齐了封口。他的动作比猫还轻灵,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稳定修长,捏着那把长不过数寸的小刀,在涂了银粉的信封上划出收信人的名址。
“翡冷翠日落大街2386号,西泽尔殿下启。”
落款是:“雷。”
“女神保佑。”写完了信,黑暗里的人在胸口划了一个祈祷手势,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他坐在屋架上,低头俯视着下面纱帐里沉睡的少女,苍白的脸藏在高筒礼帽的阴影里,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将信收入怀里,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按在唇上,给了底下的少女一个飞吻。
“晚安,睡美人。”
一支红玫瑰从梁上无声落下,无比精准的落在了窗前的汝窑美人瓶中。
大雷雨的夜里,颐风园里,有人彻夜不眠。
风铃一动,一道人影穿过了重叠的高楼阴影,无声无息的落回了楼中。刚收起伞,拂伞上的雨水,转头却看见了楼中秉烛枯坐的青衣谋士,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公子可算回来了!”困顿的人霍地抬头“没遇到外面的伏兵吧?”
“怎么?”看到谋士眼里满布的血丝,公子楚一惊“我正要问你,为何颐风园外的各处出口上均有重兵把守?出了什么变故?”
“宫中内线连夜密报!”穆先生上前,声音有些变形“事情事情不大好。”
听出了语声的细微变化,公子楚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退后一步,反手关上了窗子,然后伸手稳稳按住了谋士的肩膀,低声:“坐下慢慢说。”
青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有强自控制的微颤,公子楚看着谋士,眼神凝聚如针,不出声的吸了一口气——穆先生是怎样深沉老辣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能令其如此震惊,又会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急变?
穆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一字低语:
“皇上今夜在养心殿发出密旨:赐死公子。”
“”任是定力再高,白衣公子也是猛地一震,退开了一步。
外面的暴雨还在继续,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的炸响,在漆黑的苍穹之中回荡,隆隆如雷,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毁灭于旦夕之间。
那句话说出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么快?”又一道闪电撕裂夜空,在电光火石之间,公子楚转过了惨白的脸,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低声苦笑:“这一日,终于是到了。”
“”穆先生没有料到公子如此反应,忽然间心下也是一定。
“罪名呢?”公子楚隔着望着摇晃的银灯,淡淡问谋士。
穆先生苦笑起来:“谋逆。”
“谋逆?又翻出三年前的旧案来了么?”公子楚有些诧异。
“皇上认为公子并未吸取三年前的教训,对于圣上的宽大仁慈却报以豺狼之心,几年来依旧意图谋逆——甚至勾结越国遗民,刺死东昏侯,试图挑起天下大乱。”穆先生条理清晰地复述,一条条罗列罪状“皇上本念手足之情,数年前赦免了公子谋逆的大罪,不料公子迷途不返,丝毫不念兄弟之情,实乃冷血兽心之人,罪不可赦。”
公子楚止不住的苦笑起来:“好一个罪不可赦!”
“此乃一个时辰前刚拟好的极秘旨意,过眼的不过三个人,”穆先生低语“幸好被我们的秘密眼线看见了,连夜把消息传了出来。”
“真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连我听了都心生惭愧之意,恨不能立时以死谢罪。”公子楚叹息着,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徽之这一回是真的发狠了啊——忽然做此决定,是什么刺激到他了么?”
“公子猜对了,”穆先生颔首“大概是因为前几日淮朔两州的叛乱吧。”
“饥民叛乱,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时间倒是有点诧异“朝廷几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势——这难道也和我相干?”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干,”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只是日前方阁老和张尚书联合上了一个奏章,说几番损兵折将,朝中已无可用之人,放眼整个大胤,只能请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转乾坤,否则社稷危矣。”
“方阁老?扭转乾坤?”公子楚诧然,随即明白过来,也是苦笑“哦,我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还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杀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叹了口气。
那一道奏章触动了熙宁帝心里那个隐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赞公子英武盖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澜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烧——昔年那强行压下的念头再度涌上了心头,而且越发无法忍耐。
“是谁在背后指使?”公子楚冷冷问。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宫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还是宫里的那个人吧?”
公子楚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握紧到指节发白。
那个人又是那个女人。就像是一条伏在皇帝身侧的毒蛇,日夜盘桓着,吐着冰冷的蛇信,将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齿内,随时准备着暴起噬人——等了那么多时间,今夜终于发出了致命一击么?
“旨意几时下达?”他转过身,静静问。
“明日午时。”穆先生低声。
听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却并无惊慌,微微颔首:“也对,这般重大的决定,必然要越快执行越好——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时,已经发觉颐风园外有伏兵,已经秘密监控了各处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应对?圣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远出我们的预料。”穆先生蹙眉,有些忧心的看着他“现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将做何选择?”
公子楚笑:“先让我听听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马上汇集门客,让止水护着公子连夜离开天极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狮子马的脚力,天亮可以向南到达卫国境内——到了那里,公子苏自然会庇护公子。”
“公子苏?”公子楚低声,不置可否“他也只是王储,不是国君。”
穆先生道:“但卫国国君想让公子成为乘龙快婿已非一日。”
“呵,”公子楚冷冷道“这种情况下若和卫国联姻,与入赘为傀儡有和区别?若是如此,日后不要说我自己,连整个大胤都可能成为卫国的囊中之物!此的确为下策,不足论。”
“或者”穆先生沉吟着,试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战?”
“一战?”公子楚冷笑起来“难道要我和皇帝正面决裂、开启内战之幕么?”
“我想公子也不会如此硬碰硬的来,所以只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扬了一下眉毛,话说得顺畅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经历一次动乱——否则,淮朔两州叛乱未平,北边越国遗民虎视眈眈,若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应该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结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来“所以,我不会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难道就束手就擒?这可不是公子的风格。”穆先生低声道,忽地看着他笑了“如此看来,老朽料的不错——剩下的上策,已经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话到了一半随即停住,因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闭口,然后伸出手来,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残茶,在案上写了什么。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随即伸手抹去了水渍,微微一笑:“世人都说我有门客三千,其实三千门客却抵不过梅兰竹菊四士。那四位里,除了你天机谋士穆听竹,尚有兰溪医隐华远安,ju花之刺欧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穆先生沉默了许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实我很高兴这一天比我预料的提前来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皇帝的仁慈上——这几年来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着的不过就是这一刻。”
“呵,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气来,微笑“公子最近有点反常,我还以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断力呢。”
公子楚顿了一下,眼里闪过微微的窘态,手下意识探入了怀里。
“不会了。”他低下头去把玩着那支紫玉箫,神情有点恍惚,声音却有一丝伤感“我一贯不是那样的人,先生应该知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停顿了许久,他忽然叹息:“否则十六妹也不会死。”
穆先生知道他话中的深意,只有叹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着窗外,似乎在绵密的雨声里急速的权衡着各方利害,忽地开口:“穆先生,请替我叫止水进来——有两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亲自替我转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经结束,穆先生领命退出。
“连夜解散门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令其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公子一一吩咐,语气平静,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华以性命相托,万望先生勿辞。”
穆先生长身而起,深深一礼:“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在下愿为公子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