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泥!
如果两人都醉倒了,等会儿账又由谁算?
既然账都没有人算,小账岂非跟着泡汤?
菜上得很快。
这也许是那个聪明的伙计,给出的好主意,菜上得快一些,客人只顾住了吃菜,酒或许会少喝一点。
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菜尽管上得快,两人吃得却很慢。
有几碗菜送上桌子,两人竟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
两人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在那四斤白干上;结果十二道菜还未出到一半,那四斤白干便已给喝得点滴不剩。
更出人意外的是,两人喝下了四斤陈年白干,非但未如先前那伙计所预料的烂醉如泥,甚至在两人脸上根本就看不到一丝酒意。
万福楼的几名伙计,见两人酒量如此惊人,无不为之暗暗咋舌!
他们这尚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喝这么多的酒而无丝毫醉态。
同时,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喝白干,不是一口一口的喝,而是一杯一杯的喝。
两人在举杯对于时,喝得就像白开水。
有时连干五六杯,连荣都不动一筷子;而最可笑的是,两人每次干杯,几乎都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
譬如说,如有谁先说一声:“这条鱼烧得还不错。”
另一个准会马上举起杯子:“可不是,来,干一杯。这条鱼烧得的确不错,小弟很久没吃过这样好的鱼了!”
两个人都说鱼烧得好,那条鱼身上,其实只不过给掀去了一小块皮肉,还不够普通挟一筷子的分量。
这一杯干过之后,如果后者再说:“来,吃菜,吃菜,别光是喝酒,菜也得吃一点,菜冷了就不好吃,这盘腰花看样子炒得不错”
那么,另一个一定又会举起刚刚添满的杯子:“是啊!只要一看刀法和火功,就不难知道这又是一盘好菜。来未来,再干一杯!”
刚才的那条鱼,两个人多少还动了一下筷子,现在这盘腰花,则全凭欣赏方式,就决定了它的可口与否。
这些都还是名正言顺的干杯理由。
更可笑的是,有时连一句漠不相关的闲话,经过几个转折,最后居然也会成为他们连干好几杯的借口。
当第四道粉蒸肉端上桌时,桌上凑巧飞过一只苍蝇,那蓝衣青年汉子挥了下衣袖,蹙额说道:“瞧!这种天气竟然还有苍蝇!”
中年商人接口道:“是啊,在外面吃东西,就是这点不好,除了酒之外,几乎没有一样东西,能叫人放心下筷子。”
蓝衣青年汉子道:“所以我说,菜吃不吃还无所谓,酒却不能不多喝几杯,尤其是这里的这种白干”
中年商人立即表示同意道:“是啊,在长沙城中,要喝道这样的白干,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家来了。来来来,喝!这三杯算是我敬老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有人敬三杯,当然就有人还敬三杯,二三得六,二六一十二,这十二杯酒,可以说是全拜一只苍蝇之赐。
结果,十二道菜全部上完,第二次叫来的四斤白干,也恰好喝光。
因为两人一直都是在轮流找理由对干,所以两次叫来的八斤白干,平均起来正好是每人四斤,谁也不比谁多喝一口或是少喝一口。
这时,那中年商人的脸上,仍然看不出有丝毫的醉意。
而对面那蓝衣青年汉子的一张面孔,则已微微发红,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等伙计将最后一道砂锅鱼头在桌面上摆平之后,中年商人抬头含笑道:“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两斤?”
蓝衣青年汉子摸了把发红的面孔,笑道:“我看大概也只能再来两斤了。”
但事实上,在这两斤之后,却又连连来了两个两斤。
蓝衣青年汉子的一张面孔愈来愈红了,而那中年商人的一张面孔,也渐渐转为一片青白。
不过,万福楼的一些伙计,现在已经不再担心两人会不会喝醉了。
因为两人第三次喊酒时,那中年商人见伙计面有难色,已一预付了十两纹银,这足够两人酒菜钱的双倍而有余。所以那些伙计,如今不但不担心两人会喝醉,反而希望两人早早醉倒,醉得愈厉害愈好,最好醉得不知道已经付过了钱,最后迷迷糊糊的再付一次。
蓝衣青年汉子望着那新送上的两斤白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万福楼的这种陈年白干,果然名不虚传,小弟真想不辞一醉,好好地喝它一个痛快”
中年商人忙说道:“那就喝呀!为什么不喝,酒不是又送来了么?”
蓝衣青年汉子皱了皱眉头道:“喝这种酒,就要一杯一杯的喝,才有意思,可惜小弟已想不出我们还有些什么值得干杯的理由。”
中年商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点了点头道:“是的,喝酒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情调,一杯一杯的猛喝问酒,不但会伤身体,而且也没意思”
蓝衣青年汉子举起杯子道:“现在就全看你兄台的了。来,先干一杯,预祝你兄台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
中年商人将两只空杯斟满之后,接着也举起杯子道:“未来来,再干杯!有道是:集思广益。两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要来得强,我也预祝你老弟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好让咱们哥儿俩今天好好地喝个痛快!”
干过第二杯之后,两人果然分别思索起来,神情都显得很认真。
远远站在一边的几名伙计,相互递着眼色,都不由得发出会心的微笑。酒喝到这种程度,离醉也差不多了。
没隔多久,只见那中年商人忽然一拍桌子道:“有了!”
蓝衣青年汉子欣然注目道:“还是你兄台思路敏捷,什么理由,快说来听听看!”
中年商人面有得意之色地笑道:“说了你老弟也许不信,我现在可以一口气举出三个理由,每个理由都值得我们大干而特干”
蓝衣青年汉子截口说道:“不忙,一个一个地来!”
中年商人竖起一根指头道:“第一个理由,也是最好的一个理由,就冲着这个理由,我们就该每人先喝三大杯!”
说着,不待蓝衣青年汉子有所表示,一把抓过桌上那只锡壶,就像量米入囤似的,一口一杯,一连喝了三个满杯。
可是,说也奇怪,一向干杯不落人后的蓝衣青年汉子,这一次,却坐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中年商人放下杯子,微感意外道:“老弟怎么不喝?”
蓝衣青年汉子淡淡一笑道:“我记得今天一上楼坐下,你兄台就已经说过了,喝酒最忌的师出无名!”
中年商人眨了眨眼皮道:“老弟的意思,是不是想先听我说出理由才肯喝下这三杯酒?”
蓝衣青年汉子点头笑道:“不错!”
中年商人将酒壶向前一送,摆摆手道:“喝!喝!喝!这三杯酒你老弟喝了,保你老弟绝不会后悔。等会儿我说出理由来,如你老弟认为喝的不值得,我愿意再罚三杯!”
蓝衣青年汉子摇头坚持道:“这并非罚不罚的问题,而是情绪问题。等会儿如果理由够充分,别说三杯,就是再加一倍,小弟也会即喝不误。小弟喝酒,一向如此,倘使心中搁着一件事,在这件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即使一口酒,也绝喝不下去的。”
中年商人笑了笑,说道:“这第一个理由,在别人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可笑。你看吧!
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喝酒,无论叫谁看到了,一定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多年的老朋友,如果说我们今天这尚是第一次见面,甚至喝了这半天的酒,连彼此的姓名,都还没有请教的话,我敢打赌,绝对没有人肯相信了”
万福楼的那几名伙计,一个个全给听呆了。
什么?两人喝了这老半天的酒,竟连彼此的姓名,都还没有请教?
这人是在说酒话?还是说笑话?
但看样子,这中年商人说的,显然一点也不假。
因为几名伙计以怀疑的眼光再转向那蓝衣青年汉子望去时,蓝衣青年汉子正在一边点头,一边还在等待着后者继续说下去。
那中年商人又笑了一下道:“你老弟想想看,这是不是很可笑?两个人在一起喝了半天的酒,居然谁也不知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
蓝衣青年汉子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仍然坐在那里,未有任何表示。
中年商人笑着接下去说道:“普通两个不相识的人见了面,几乎第一件事就是请教对方的称呼,而我们哥儿两个,今天竟然不约而同,全忽略了这套仪节,俗话说得好:什么样的人就会交上什么样的朋友,真是一点不错。像这种情形,别人也许会笑我们是一对糊涂蛋,但在兄弟看来,却以为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