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御酒走到公子面前,公子双手接过酒。正在这会儿,皇后娘娘忽然开口道:“臣妾听说纳兰成德昨日中了箭伤,不宜饮酒,皇上不如改赐他一壶茶。”皇上看了看皇后,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就照皇后的意思办。”皇后娘娘淡淡笑了笑,公子又跪下谢恩。我攥紧了的拳头渐渐松开,心怀感激地偷偷看了眼皇后娘娘。
“伤势可重?”
老爷回道:“承蒙皇上挂念,只是些皮肉伤,并没伤到筋骨,已无大碍了。”皇上点了点头,“梁九功,等散了宴把吴三桂上个月进贡的云南白药送一些到纳兰成德的营帐里去。”梁九功道:“回皇上话,平西王进贡的云南白药如今搁在宫中的御药房里,这回没带到南苑来,奴才百密一疏,请皇上治罪。”说完极其媚态地朝前扎了扎安。我瞥了瞥眼,这世上但凡能做上总管的都是一副奴颜媚骨的臭德性。我们平日里看一眼都觉得直直反胃,却不知道这些做主子的为何竟都吃他们这一套。
“回皇上,臣随身预备了上好的云南白药,说来惭愧,纳兰成德是被臣的侧福晋董佳氏手下的随从所误伤,臣也是今日才得知,那几个奴才臣已经下令惩治过了。”我看了一眼那个说话的人,他就是康亲王杰书吗,看着足足比董姑娘大十好几岁呢。再一瞧,董姑娘此刻正站在他的身边,她接过小厮手上的药,朝公子走过来。她今天穿得极其光鲜,步态也一反常态地优雅娴静起来,像是故意出来露脸的。我心里狠狠地对她翻了几个白眼,什么被随从误伤,明明就是她放的箭。
“杰书,这就是你新纳的侧福晋?”
康亲王起身回禀道:“回皇上话,正是。”皇上笑着对董姑娘说道:“朕昨日在林中看见你骑术甚精,还以为你是哪个蒙古王爷家的格格。”董姑娘笑意盈盈地跪下,“贱妾董佳氏恭请皇上圣安。皇上过誉了,贱妾生性好武,昨日见各府的王爷贝勒们都齐齐在围场上挥鞭驰骋,贱妾一时兴起按捺不住便也随着王爷出来策马骑射,不慎冒犯了圣颜,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听了她这一席精心准备过的话,龙颜大悦,“我们满洲格格本应该是精通骑射的才对,如若每个府上的女人都能把祖宗的圣训牢牢记在心里,时刻敦促丈夫儿子饮水思源不忘根本,我八旗的铁骑便永远不会给外敌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话音未落,底下的人已是一片“皇上圣明”的声音,老爷看上去神情尤为虔诚,我暗想幸好大奶奶没来,要不然真不敢想那股子做作劲儿。
董姑娘俯身道:“贱妾谨记皇上的垂询,贱妾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恩准!”皇上和声道:“你但说无妨。”她道:“三日后的围猎大赛,贱妾愿与男儿一争高低。”皇上笑了笑,点头道:“准奏,你若能头一个射得猎物,朕照样赏你黄马褂,赐你做巴图鲁。”董姑娘微笑着磕头谢恩,皇上抬了抬手,她起身又一次步态优雅地走回到了康亲王的身边。
篝火周围眼下响起了西域风情的曲子,气氛越来越浓烈,可董姑娘无疑成了备受瞩目的焦点,不容分说,她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那些王爷贝勒们喝酒吃肉,谈笑间却不时地把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却不知他们的福晋们此刻的眼神里正燃烧着身为女人所与生俱来的妒忌。董姑娘的骄傲,自得,乖戾此刻毫不遮掩地释放在众人面前,却不知她的这种一时图快也许正培植着他日埋葬自己的祸根。
半晌,天上忽然飘起了雪,梁九功凑到皇上身边耳语了几声,只见皇上颔了颔首,梁太监随即走到篝火边击了击掌叫歌舞停下来。紧随着便有太监宫女儿伺候主子们起身,梁九功扯着嗓子喊了声“皇上起驾”后,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恭送着主子们离开……
雪飘得算不上大,可南苑地处偏僻,四下空旷,北风呼呼一吹,雪花就顺着风向疾速地旋转起来,打在脸上又冷又疼。公子接过我手上的伞把它撑向靠近我的一侧,我忙推过去,公子止住我的手,“今儿好好睡一觉,别熬夜守着了,我这点儿小伤将养几日就见好,姑娘家家的身子板儿弱,寒气积多了可不是一朝一夕靠几帖方子就能见效的。”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嗯”了声。
公子的营帐离这儿有挺长的一段距离,加之我们的步子又不如那些拼了命到处乱窜的人来得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周遭已是见不着多少人了。走了好半晌,公子蓦地放慢脚步,回身看了一眼,又看向我道:“听到什么了没有?”我四下张了张,疑惑地摇了摇头,“您听见什么了?”公子站定静默了一会儿,倏地把伞交给我朝后面疾速走去,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找什么。我心一紧,忙撑着伞去追,走到弯角处,远远地看见一顶高高大大的营帐前,一个面相狰狞无比的太监手里正攥着鞭子不时地朝手边的几个宫人抽着。
“你倒是给我利索一点儿啊,嘿,你这小贱人找打是怎么的?”
公子怵在那儿,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前方,雪越飘越大,可他却似乎毫无知觉。表格格身上的衣裳破旧而单薄,头发散乱随风飘着,脸色苍白,正蹲在营帐的支脚处用锤子加固着扎在雪地里的钉子。身后的太监对她很凶,她动作稍慢一些就猛抽着她,表格格也不躲,只是安之若素地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她过去的那双纤纤玉手眼下变得红肿不堪,满是冻疮。
“毓菱。”
公子走前几步,连喊了几声,欲走到表格格身边,却被帐前的一圈围栏挡住。公子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毓菱,你说句话……”表格格没有抬头,甚至连手指都没有抽搐一下,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个敲打钉子的动作,公子语无伦次起来,袖口处忽地滴下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