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都是效忠父兄的,他们之所以效忠母亲,也并不是从骨子里承认母亲真的是这天下的主宰。
母亲向来对不承认她地位的人无情冷酷,从前酷吏横行,便是为了修理这些口服心不服的人。可她对狄仁杰、张柬之以及宋璟这些人却格外宽容。
这些人既然是拥护先帝和皇太孙的,自然对张氏兄弟不假辞色。
张氏兄弟十分忌惮这些人,三番四次想陷害他们,也没能得逞。
张柬之会有清君侧这样的想法,李沄并不意外,因为历史上也是张柬之联合老臣一起逼宫的。
令李沄意外的是,张柬之竟然是在武攸暨的马车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武攸暨似是看穿了李沄的心思,问道:“太平觉得意外?”
李沄点头,“很意外,毕竟,攸暨表兄有今日,那都是因为你有一位好姑母呢。张柬之就不怕他这边与你说了这事,你回头就入宫说给圣人听?”
武攸暨闻言,苦笑道:“大概是他老人家知道,如今讨姑母欢心的武家人不是我,我都有半年不曾见过姑母了。”
李沄面无表情地喝着茶。
攸暨表兄半年没见过母亲,群臣也有一个月不曾与母亲商讨国事,她上个月还能入宫见母亲的,这个月母亲传令让她不必入宫请安。
武攸暨端详着李沄的脸色,又说道:“张柬之敢在我的马车上说出那些话,必定不是出于无心。太平,他不过是想借由我,来试探你的想法。”
李沄将茶盅放下,“什么想法。”
武攸暨笑道:“清君侧的想法,太平认为如何?”
李沄沉默了片刻,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古往今来,多少身在高位的人,都是晚节不保,母亲也没能逃离这个魔咒。
清君侧。
说的倒是容易,动起手来就太难了。
李沄跟武攸暨说:“张柬之不是第一个试探我的人。”
武攸暨愣住,“还有谁比张柬之还大胆的?说来我听听。”
李沄睨了武攸暨一眼,淡笑着说道:“阿娘身边的上官才人,婉儿啊。”
武攸暨顿时震惊了,“婉儿?”
李沄点头。
武攸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干笑着说道:“这真是想不到啊。婉儿和二族兄交情挺好的,我以为她的心里就只有二族兄和姑母了呢。”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李沄拿着茶盅的盖子拨弄着茶水上的浮沫,声音十分平静,“她是罪臣之女,从小是在掖庭长大的,她能有今天,是因为她比谁都懂得趋利避害。张氏兄弟如今已经太得宠了,婉儿虽然还是阿娘身边的红人,却不是那么重要了。若是张氏兄弟手握大权,他们还会在乎上官婉儿么?说不定,就直接把她送给武三思了。上官婉儿是聪明人,她不希望自己被人弃若敝屣,自然就得找新的靠山。”
武攸暨心思清明,一点就通。
上官婉儿早已暗示李沄张氏兄弟有夺权之心,李沄一直隐而不发,或许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在张柬之说出清君侧这件事情之前,武攸暨从未想过局势会演变到这一步。
苏子乔出兵前,将他信任的苏子都留在了长安。苏子都手中有暗卫和苏家家将,加上此人从前在羽林军中担任过首领,在羽林军中也有号召力……武攸暨抬眼,看向李沄。
太平公主脸色平静无波,只是轻扣案桌的五指流露出她此刻心中并不平静。
“太平,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沄迎着武攸暨的目光,笑着反问:“是不是无论我是怎么想的,攸暨表兄都会与我同进退?”
武攸暨望着李沄,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入宫的时候,那个站在海棠树下的小公主。
小公主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漂亮、乖巧、可爱。她见到他时,眼眸弯弯,笑着奔向他,问道:“你就是攸暨表兄吗?我是太平。”
从此之后,这个小公主便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武攸暨英俊的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些许笑意,郑重说道:“不仅是我,还有薛绍和永安,我们总是与你一起的。”
***
永昌四年的秋天,苏子乔再度传来捷报。
该要运往边境的辎重尚未发出,圣人卧病长生殿,政令都是通过张氏兄弟传递。
李沄正在藕香榭中读苏子乔从前方送回来的家书。
苏将军大概跟公主说了一下如今的形势,原本附属于吐蕃的十几个部落已经归顺我朝,如今吐蕃看似顽强,实则将要黔驴技穷,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吐蕃及西域诸国必定归顺。
苏将军只字未提前线物资紧张的事情,他甚至还有雅兴去附近的镇上去逛,送了一个葡萄花纹的银香囊回来。
香囊的工艺巧夺天工,李沄很喜欢。
她将苏子乔送回来的香囊放进袖中的暗袋,又将家书叠好。
外患不灭,长安可不能乱。
母亲如今身体抱恙,既不让李天泽去请安,也不要李沄入宫侍奉汤药。能留在母亲身边的,只有张氏兄弟二人。
张柬之生怕圣人哪天忽然脑袋发昏,直接把江山留给张氏兄弟,捉紧时间准备清君侧的事情。朝廷的老臣不需要有谁专门策反,有杨思俭和张柬之这些人在,那是一呼百应的事情。至于宫中羽林军,有苏子都在,策反不是难事。而在长生殿,也有上官婉儿接应。
李沄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转身离开水榭。
这些年,母亲在天子之位上呼风唤雨,如今年事已高,也该要颐养天年了。
永昌四年初冬,圣人武则天病重,无法兼顾国事,下令皇太孙监国。
永昌五年夏天,苏子乔麾下大军攻占吐蕃,西域诸国归顺。吐蕃已败,后续的和谈事宜也要跟进,这时候被苏子乔留在长安的苏子都却来了。
苏子乔见到苏子都,眉头一皱,沉声问道:“你不好好待在长安,跑来西域做什么?公主如何?开阳和永乐如今可好?”
苏子都见到他的十一兄,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十一兄扔了许多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要回答哪一个,便愣在了原地。
苏子乔:“子都,问你话呢。”
苏子都连忙回神,跟苏子乔说道:“十一兄,是公主让我来的。”
苏子乔有些纳闷,“太平让你来?”
苏子都点头,说道:“十一兄,圣人卧病长生殿,皇太孙监国。”
苏子乔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语气不耐,“此事我早已知道,何须你亲自来说?”
苏子都:“……”
是呢,皇太孙监国有什么奇怪的。
苏子都默了默,又跟苏子乔说:“如今朝廷诸事,皆有狄阁老和张柬之那些人主持,有不决者,由公主定夺。”
苏子乔:“……!”
苏子乔揪着苏子都的衣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问道:“我让你留在长安的时候,是怎么交代你的?”
苏子都欲哭无泪,“十一兄留我在长安,让我好好保护公主,长安有任何异动,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十一兄。”
“可你是怎么做的?皇太孙监国少说也有大半年了,你倒是好,瞒得滴水不漏。段毅呢?他什么时候也跟你一个鼻孔出气了?!”
苏子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从皇太孙监国之后,他们前线要什么有什么,粮草装备源源不断,附近的州府也十分配合。他知道这些事情有可能是太平在长安周旋的结果,可他没想到太平居然摄政了。
面对苏子乔的怒气,苏子都觉得自己很无辜,只好十分艰难地跟苏子乔解释,“我和段毅是想跟十一兄说的啊,可是公主不让啊。她说十一兄在外打仗,生死一线,不能再让您分心。”
苏子乔:“……”
苏子乔缓缓放开了苏子都的衣襟,“长安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给我说清楚了。”
苏子都整了整衣襟,才跟苏子乔说起事情的始末。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因为圣人专宠张氏兄弟,放任他们祸乱朝政,就连边境之事也想要插手,这令张柬之为首的一批老臣心生不满,打出了清君侧的口号,发动宫变。
宫变之后,张氏兄弟被收押大牢,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被软禁在府中。
皇太孙年幼,不堪重任,狄仁杰和张柬之等人本想建议圣人将昔日的雍王放出,令他辅助李天泽。再三思量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如果雍王不能摄政,那皇太孙该如何是好?就在群臣犹豫不决的时候,薛绍忽然说道:“皇太孙与太平公主感情甚笃,若皇太孙和诸位在军国大事上有无法决断的,何不听一听太平公主是如何想法?”
大理寺卿一言惊醒梦中人。
太平公主是由高宗皇帝和当今圣人亲自调|教的公主,年少聪颖,高宗皇帝在世时,曾与大臣戏言,放眼朝堂,策论能与太平公主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
想想这些年圣人即位后,太平公主在幕后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令人称道?
考虑到如今正和吐蕃交战,大明宫的政变除了让圣人交出政权之外,其余的事情一律都没改。
圣人仍旧住在长生殿,监国的皇太孙还是住在东宫。
苏子乔听完事情的始末,再也待不住了。他把几位副将找来,交代了他们一些后续的事宜之后,就带了一队亲兵连夜离开西域。
他的公主在长安,经历了许多的事情。
苏子都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谁能想到其中的种种凶险?他的公主这么铤而走险,与张柬之等人联手逼宫,是为了他。
那是一个明月高挂的夜晚,长安城中已经禁宵,城门紧闭。
城墙之上的守卫远远看见一队轻骑在月光下疾驰而来,连忙让人去禀报首领,同时全员戒备,架好了弓箭。
幸好收到下属禀告的首领认出了来人手中的令牌,忙不迭地放行。
城门一开,一队轻骑绝尘而去。
守卫目瞪口呆,问首领:“那是什么人?竟有通行的令牌?”
那首领敲了敲守卫的脑袋,没好气地说道:“那是太平公主的驸马都尉,讨伐吐蕃的行军大总管苏子乔。”
苏子乔几经周折,回到公主府。
公主府大门紧闭,他想了想,没敲门,谁也没惊动,就找了个角落翻墙进去。
公主府的一切仍旧如同他离开时的模样,他的公主独处时,依然不爱有人在屋里。
苏子乔进了蘅芜苑,便看到他的公主靠着临窗的软塌上。
月光下,穿着霜色常服的公主手里拿着册子,神情若有所思。
她还是分别时的模样,清艳无双,风华绝代。
苏子乔愣在了原地。
此时,靠着软塌的公主似有所感,抬眼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李沄见到了苏子乔,微微一怔,随即朝他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
“自从子都去了西域后,我便想着子乔会在哪一天回来。”
公主的声音仿若天籁,苏子乔怔怔看着她,哑声问道:“我让公主久等了吗?”
李沄站起来走过去,在苏子乔的跟前站定。
她的眸子落在苏子乔的身上,近乎贪婪地打量着他,一路风尘仆仆,他瘦了,脸上有风霜之色,可依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子乔。
李沄抬手,轻轻触碰他的眉眼,温柔笑道:“是等了一些时日,可算是把子乔等回来了。”
他在边疆守护国土,保护着这片有她的山河。
而她在长安,是他坚不可摧的后盾。
她稳定了宫中的局势后,一直在想着他,等着他。
苏子乔望着眼前的李沄,神情动容。
这是他的公主,在他的怀里,她时而任性调皮,时而又温柔多情,她是天之骄女,也是他的解语花,是他此生唯一眷恋的温柔归处。
苏将军张开双臂,将公主密密实实地纳入他的怀里。
“太平,我回来了。”
跨越万水千山,他终于回到她的身旁。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