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新帝励精图治,不是那等好色的昏君,没有被她这前朝末代公主的美色所迷。
皇帝对她的嫌弃,于是便是这般地喜闻乐见。
只是那些嘲笑的声音,都隔绝在了逍遥侯府的高墙之外,并不能令谢玉璋死水般的心泛起丁点涟漪。这件事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后来每旬的进宫请安,张皇后不像过去那么刁难她了。
所以那时候谢玉璋其实觉得,被嫌弃……真的挺好的。
那只手带来的回忆一闪而逝。
皇帝懂了林氏斐娘的意思,缓缓地抽回了手。
帐幔闭合,小小的空间里再度幽暗下来。
谢玉璋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也几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那影子的头部忽然动了。
皇帝似是转过头来,望着素淡朴实的青色帐幔。也像是……透过青色帐幔,望着她。
谢玉璋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到底,她不知道皇帝究竟为何会踏足这软禁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来看她这微不足道的、濒死的前朝公主?
“告诉她……”皇帝的声音肃穆沉厚,这声音让人无端便觉得,他说过的什么话都一定会算数。
驷马难追,千钧不移。
“宫里有她的画像。”他说,“史官会记载下来,人们会知道,宝华公主……”
“很好看。”
皇帝读的书不多,没有什么文采。他便是称赞她的美丽,也赞得这样朴实无华。
斐娘的影子矮了下去,叩拜。想谢圣恩,却哽咽不成声。
皇帝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谢玉璋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斐娘爬起来钻进帐子,小心地围拢帐幔,不叫烛光刺了谢玉璋的眼睛。
她握住谢玉璋枯瘦的手,哽咽说:“他喜欢你。”
“我一直说,他喜欢你呀。”
“你总不肯信。”
在说什么呀?又是那些老话。
喜欢?喜欢又是什么呢?
老可汗喜欢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令人恶心。
夏尔丹喜欢她,那些日子,白天黑夜她都恐惧得发抖。
乌维也喜欢她。他倒是温柔,而且是那么地迷恋她宠爱她,让她以为终于找到了依靠。可后来又如何呢?
男人的喜欢,对谢玉璋来说,不外乎恶心、恐惧和失望。
但她在弥留之际,却深深感到困惑――那位陛下的喜欢,会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她被越来越深地拖入了另一个世界。耳边,幻听越来越清晰。
小宫人的笑声。
飞翘的屋檐下风铃叮咚作响。
照顾她日常起居的尚宫柔声唤她:殿下,该起了……
该起了……
“该起了。”
“殿下。”
“殿下。”
谢玉璋遽然睁开了眼睛!
盛夏阳光刺目。
负责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宫徐姑姑圆圆的笑脸就在眼前。
“起来了,殿下,再多睡晚上要不好入眠了。”
姑姑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宠溺,哄她像哄孩子。
宫人们围上来,个个声音轻柔娇美,唯恐了惊了午睡刚醒的她。
“殿下,喝杯蜜水润润喉咙吧。”
“殿下,奴婢给您净面梳头。”
“殿下,下午穿这条真紫软烟罗的裙子吧,整个宫里,也就公主能压得住这个颜色了。”
谢玉璋茫然地抬起手,掌心伸向阳光。
那只手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的娇嫩。阳光穿透手掌的边缘,透出淡粉的血肉的颜色,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总之,怎么都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干枯瘪瘦的手。
“殿下?殿下?”徐姑姑察觉异样,蹙眉唤她,“怎么了?可是受凉了?唉,早说过午睡时分不可放这么多冰盆……”
她絮絮地说着,冷不防谢玉璋一把推开了她,只穿着柯子小裤赤着脚奔了出去!
徐姑姑一个趔趄摔在地板上,大吃一惊:“殿下?!”
谢玉璋披头散发赤着足站在白玉阶上,花荫下乘凉玩耍的小宫人们都愕然地看着她。
绣球花一蓬一蓬,凤尾花红得艳丽。
回廊下娇俏的宫娥们都提着裙子向她奔来。
蝉鸣声是从远处低等宫人们居住的方向传来的。贵人们的居处,仁堂窃缬弥窀徒稍氲闹硕颊掣删涣恕
阳光绚烂刺目,谢玉璋抬手遮着眼,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全是她偶尔午夜梦回的旧时光。
那时候,她是大赵皇室嫡出的宝华公主。
十四岁之前,她都住在朝霞宫里。
高贵的身份,无暇的容颜,倍受宠爱,无忧无虑,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甚至一天要换三套衣裙。
从不知世上有人吃不起饭,从不知大赵王朝已经风雨飘摇,从不知她享受了十三年公主的荣华富贵,有朝一日便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
宫娥们围了上来。
那些或清秀或明艳的面孔,谢玉璋都还记得。
“别过来,别过来!”她惊恐流泪,“别找我索命……”
她们都是她最喜爱的宫人,跟着她去了漠北。她们都没能回来。在粗鲁肮脏的男人身/下,在战火突来的兵荒马乱中,这些美丽娇柔的女孩子个个香消玉殒,化作塞外的一g黄土。
宫娥们面面相觑,小心地问:“殿下?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们对谢玉璋伸出手……
谢玉璋尖声大叫,疯了似地踉跄奔逃。
升平十二年夏六月,宝华公主谢玉璋小眠梦魇,赤足披发奔于宫中,发厉声。
宫人围堵,不敢近身。
林氏斐娘惊闻,匆匆折返朝霞宫,公主扑于其怀,凄厉痛哭至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