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掩袖而笑,瞟了眼李固,难得地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尴尬。帝王年少时,竟还有这般时候。
怕几年之后回来时就再看不到了,谢玉璋袖子掩着半边脸,笑眼弯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李固饮下杯中酒,别过头去,总觉得身上不大自在。
“你看他,见着殿下害臊呢。”李珍珍跟谢玉璋咬耳朵,“他也不小了,我今年还说要给他说个新妇,他却好,说什么尚未立业,不肯说亲呢。”
谢玉璋抿嘴笑,道:“十一郎英武儿郎,又是李大人义子,怕是不愁说不上新妇的。”
“可不是嘛。我听说云京的女郎喜欢小白脸,我们凉州啊,喜欢的就是十一郎这样的。”李珍珍很是为李固得意,“你不知道,十一郎是多少凉州女郎的梦中人呢。”
谢玉璋提袖掩口,又瞧了过去。恰李固一边饮酒一边望过来,被她这一眼隐带促狭地看过去,直接呛了一口酒,转过头去猛咳了几声。
李珍珍和谢玉璋一起笑。
笑完,李珍珍感叹说:“也不知道谁家女郎这么好运气,能做我们十一的新妇。”完全是一副大姑姐的口吻。
桑落酒已经斟上,谢玉璋握着杯子,垂下眼眸道:“是啊。”杯子举到唇边,以袖遮挡,饮下半杯。
李珍珍见她喝得痛快,也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那杯中可是后来才在云京流行开的西北烈酒。
谢玉璋含笑:“姐姐豪爽。”
人生,能有多么吊诡无常呢?
眼前这干脆爽利一副长姐做派,把李固看作幼弟一心要为他说个姣好新妇的李珍珍如何想得到,她自己……便是李固的原配正妻!
李铭谜之身死,李启为李二郎所杀,凉州一夕巨变。十二虎决裂混战,这中间还有李氏家族和河西的著姓们掺和在其中,短短的时间里,血流成河。
史称,河西之乱。
最后,胜出者是十一郎李固。
李固斩了李二郎、李三郎、李九郎、李十郎和李十二郎,灭了李家南楼支房,血洗河西霍氏、王氏两著姓,转头娶了在变乱中成了寡妇的李铭独女李珍珍,稳住了西北之地。
从此开始,龙腾九天。
而李珍珍,在他的三位正妻中因她李铭之女的身份而被特别对待,替李固打理后院之事。在后来李固开始征伐天下,羽翼渐丰后,她便成了河西嫡系的象征,被公认是他的正室原配。
只是后来河西党势大,李固为了平衡,终究没有立李珍珍为后。
这位李贵妃,在李固立张芬为正宫后,放了李固的后院之权,带着和亡夫的女儿生活在李固的后宫里,平日里不声不响,吃斋念佛。可谁也别惹她,惹了她她敢撒泼撒到李固跟前去。
即便做了夫妻,李固也一直都称呼她为“大姐”,封了她的女儿做郡主,对她们母女多有优容。逢年过节的赏赐,甚至厚过了张皇后。
张皇后背地里骂李珍珍“又矬又丑的老妪”,可当面对她也得小心翼翼的。谁叫她们虽是孤儿寡母,背后却有皇帝撑腰呢。
谢玉璋举杯:“李姐姐,和姐姐虽说不上倾盖如故,但跟姐姐说话便觉得痛快,宝华敬姐姐一杯。”
李珍珍自来喜欢杯中物,当下也举杯:“殿下请。”
两人相视一笑。
广袖遮了半边面孔,谢玉璋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一杯,谢李娘娘,数次在张皇后磋磨我时救场。
你我无牵无扯,不过当年和亲路上数日之缘,却暗中怜我护我。
宝华,感激不尽。
寿王和五皇子同李铭说话,李固心知自己该关注的是这一边,可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李珍珍和谢玉璋吸引过去。
李珍珍性格泼辣,她们俩在一起,他总是担心她们。
或者说,主要担心谢玉璋。
也是谢玉璋生得太过娇软精致,总给人一种易碎之感。尤其是一想到她即将离开大赵领土,前去满是腥膻之气的草原,就更加叫人心里沉沉的。
李固又饮下一杯酒。
谢玉璋的声音忽然高起来,李固抬眼,谢玉璋正对李铭说话。
“怎么不见七郎?”她问。
“老七啊,带队出去了。没想到殿下还记挂他。”李铭说,“可惜了,他职责在身,这回见不着殿下了。”
谢玉璋叹了口气,道:“这回见不着,就一辈子见不着了吧?”
宴席厅里静了一瞬,李固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突然捏了一下似的。
就连李铭这样的老狐狸都顿了顿,才笑着回答:“殿下才多大年纪,怎么张口就一辈子了。咱们离得近,想见,总能见得到。”
谢玉璋说:“大人也别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她说话时娇声娇气,分明是该在深闺之中再好好养几年才嫁出去的小小少女。
宴席厅一时沉默了,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李珍珍想说两句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自来性子泼辣嘴巴厉害,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谢玉璋却笑起来,对李铭撒娇般地说:“既没见到七郎,怪遗憾的,那十一郎就得送我!有个熟人送我过去,我心里踏实。”
李铭松了一口气,道:“好好好,臣本就打算让老十一送殿下。十一,听到没有,此番,你负责护送宝华殿下。”
李固立身叉手:“孩儿遵命。”
待放下手再扭头看去,谢玉璋又在和李珍珍说笑,仿佛刚才全然是水到渠成的无心之作。
是他多心了吗?
一定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