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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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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男人顶着的头衔,明明就是风家大少爷,他平常却处处苛待自己,无论吃的用的,他总是随随便便,除非是为了要和人谈生意,衣着打扮得上得了台面,否则他能省则省,绝不多花家里一分一毫。

    她拿起木勺,再舀起几勺温热的水,替他冲洗长发,然后再上了一次皂。

    他那双黑亮的眼,仍置在布巾之下,但她看见,他额上的紧绷,已然渐渐抚平。

    当她再次替他冲水,他的呼吸平稳深沉,一勺又一勺的,她让水流将脏污带走,小心的不惊扰他,让那一头长发再次变得乌黑柔亮,轻轻的她以小手覆上他的额发,避免水流冲入他的眼耳。

    木勺里的清水流尽,她的手指顺着他的眉骨滑过,抹去那残留的水珠,然后不自觉的停在那里。

    最后一道纠结在他眉间额上的青筋,在她温柔的指尖下化开。

    她能感觉,他温热皮肤下的脉动,那么稳,那般沉,就像他的呼吸一般。

    睡着了吗?

    不由自主的,她弯下身来盯着他黝黑的面容。

    他的嘴角下巴,经过了一整天,已冒出了些许胡碴,滴滴的汗水从毛孔中渗了出来,悬在其上,然后顺着他脸上严酷的线条,汇聚滑落。

    左边的眼角旁,有些新增的扭曲小疤痕,看起来像是烧烫伤,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它们不是很显眼,不仔细看还不会看见。

    可她向来很注意他。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但她改不掉。

    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不是那么俊美,但很方正,很男人。

    她记得他儿时的模样,他有一张老脸,当时他就和爹那种俊美的模样有很大的落差,成年之后,他的样貌和爹差更多了。

    少年时,他有阵子突然抽高拉长,她曾听过人们在背后说他丑,好像穿着人皮的骷髅一般,夜里瞧了都要吓出三魂七魄来,但成年之后,他的脸与身上都长了肉,变得十分强壮,他还是不好看,没爹那么好看,但嫌他丑的人少了,倒是许多丫鬟看见他,会羞得脸红心跳。

    从小,她总追着他的脚步,跟前跟后的。

    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她也一直崇拜着他。

    直到某一年,她发现他不知怎地开始消失了,不再牵着她的手,不再任她随传随到,不再注意看着她,不再是理所当然。

    然后她才惊觉,他长大了,成人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再是青涩少年,他变成了——

    一个男人。

    蓦地,一只湿淋淋的大手抓握了自己的手腕,她才发现,她的手指不知何时,竟溜到了他唇边。

    “胡子长出来了。”她镇定的说:“我替你剃了吧?”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张开了嘴。

    “不用了,反正明早还要再剃一次。”

    他低哑的嗓音,淡淡回荡在浴室之中。

    这一回,她没和他争辩,即便她脸没红、气没喘,声也很稳,却无法隐瞒她腕上太过急促的脉动。

    “也是。”

    匆匆的,她抽回了手,拿来一旁干爽的布巾,包住了他湿透的发,边佯装无事,冷静的道:“干净的衣裳都给你放在架子上了,起来记得把身体擦干再出去,你别又在这儿睡着了,皮都泡皱了。我在你房里备了宵夜,一会儿吃些就早点歇息了吧。”

    说着,她缓缓站起身,收拾了他的脏衣物就往外走,临到门前,又忍不住停步回首。

    “浴池现在是二楞子负责整理的,他明早上自会来打扫,你别抢他工作,他会哭的。”

    他没有答应,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慵懒的瘫在氤氲的热水里,脸上还盖着那条布巾,看起来该死的性感,该死的可恶。

    可她知道他听见了,二楞子幼时烧坏了脑袋,整个人傻傻的,被抢了工作是真的会哭的,她清楚他不会多事。

    所以,她没敢再看那个泡在浴池里的luo男一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到他身边,撇开他那死命盖在脸上的布巾,做出些什么蠢事。

    匆匆的,她推门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夜凉如水,她快步走在沁凉的月夜之下,依然感觉心头狂跳。

    她一路走回自个儿房里,直到回到房了,坐下来了,才发现手中仍抱着他的脏衣裳。

    她完全忘了要先将它们拿去洗衣房,到此时,红霞才无法克制的上了小脸。

    “可恶。”她轻咒一声,原本想将那满是他汗臭味的衣裳扔到地上,可半晌过去,她却依然将那臭衣裳紧握在手中,而且还不小心发现他的裤脚都是干掉的泥水,手肘与膝头的地方,也磨损得差不多了。

    懊死的,这哪像个大爷的行头,怎么看都像港口码头上那些苦力穿的,真是教她看了就一肚子火!

    这些年,那死心眼的男人只花自己领的薪饷。

    三年前,当她在帐簿上发现他给自己发饷,而且竟然只领和一般小掌柜一样的薪饷时,她真是气得眼前一片花白。

    装什么清高啊!王八蛋!

    看着那又脏又臭,几乎快破掉的衣裤,想也没想的,她伸手扯破了它,那并不难,它本来就磨损得能透光了。

    “唉呀,真糟糕,破了呢。”

    瞧着那可以穿过整个拳头的破洞,她一点也不真心的说着遗憾的话,一边继续搞破坏,直到那套衣服被她弄得七零八落,不成样了,她这才把整套衣裳都扔了,上床去睡觉。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我就说!我就说!我说你家那少爷才不是少爷,他是个假货,你娘生不出儿子来,你爹才捡他回来的,他爹娘不要他,就凤凰楼拿他当个宝——”

    “你这王八蛋!看我揍死你!我叫你说!叫你说——”

    “啊——好痛、好痛!你这疯婆子!快放手!放开我——爹、娘——哇啊——”

    远远的,才刚满十四的少年,就瞧见了那丫头,骑在一个被扑倒在河岸边的男孩身上,她攥紧着拳头,发了疯似的,一拳一拳就往那少说大她两岁的男孩身上打。

    他脚一点地,施展轻功,迅速上前,拦腰将那丫头强行从被打得满头包的男孩身上抱开。

    “做什么?放开我!”她生气的大喊着,回头见是他,也不熄火,只嚷嚷着:“阿静,你放开我!我要捧扁他!”

    少年当然没有听她的,反而是死死钳抱着像虫子般奋力扭动挣扎的丫头,往后再退一步。

    “你不能捧扁他。”他冷静的劝说:“当街斗殴是要抓去衙门里打**四十下的,你忘了吗?”

    上个月,他确实很钜细靡遗的清楚解程过笞刑这件事,所以听他提起,她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有些愤愤不平,生气的吼着。

    “可是,是那头蠢猪先惹我的——”

    那男孩听了,虽然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不知死活爬起来哭着冲道:“我又没说错!这个丑八怪本来就是捡来的!”

    “你还说,看我撕烂你那张臭嘴——”

    原本才稍稍安分下来的丫头,瞬间又扭动挣扎起来,凶狠的伸出手,对着那家伙张牙舞爪的,试图再次殴打他。

    “银光,住手!”

    虽然少年依然抱着她的腰,再次往后退带她远离那男孩,但她滑溜得像条鱼一样,混乱之中,竟还真的让她又对男孩踹出了一脚。

    砰的一下,她的脚丫子,硬生生踢到了男孩的口鼻,男孩被踢得扬起了胖脸,刹那间,鲜红的鼻血与一颗白晃晃的牙顿时在空中齐飞。

    “呜啊——我的牙、我的牙——呜呜——你这个疯子、疯子——”男孩捂着噎血的口鼻,吓得拨腿就跑,却还是不断频频回头对着她又哭又骂。

    “王八蛋!你好胆别走!阿静!你放开我、放开我啊!让我给他好看——”

    她火冒三丈的叫嚣抗议着,但身材已经抽高拉长,逐渐变得强壮的少年当然不曾松手,他将那气疯的小妮子扛上了肩,迅速带她离开犯罪现声。

    一路上,也不顾旁人侧目,她依旧不断在他肩头上叫嚣挣扎,好不容易到了家、进了房,当他将她放下来时,她头上的双髻理所当然的又散了,脚上的鞋掉了,身上的衣也歪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的,一张小脸气得红通通,鼓胀得像海里的河豚一样。

    她一下地,立刻气呼呼的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瞧她那模样,只让他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熨上心头的暖。

    她这阵子到处惹是生非,几乎揍遍十里长街的半数孩子,可他知道,她生事的原因,几乎都是为了他。

    他耳朵太好,总是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入了耳。

    应该要责骂她的,可到头来,当他伸出了手,却只是拿了木梳,替那和他生闷气的丫头,重新梳发弄髻。

    她原先因为赌气还想闪,但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站在原地,让他替她整理长发。

    这野丫头,三不五时就会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因为老爷身体不好,夫人时常顾不到她身上,他逼不得已,只好随身带着发梳,养成了替她整理的习惯。

    她的发,长到了脚边,却总是让她自个儿弄得纠缠成一团。

    他耐心的替她把打了好几个结的长发梳开,一边却又忍不住好笑的低斥:“小疯婆子。”

    她忍耐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不禁咕哝抗议:“我才不是。”

    对这抗议,他没再多做评论,只是笑意却无法抗拒的上了嘴角。

    他熟练的帮她重新扎好双髻,淡淡道:“你不能殴打所有说我闲话的人。”

    她僵住了,动也不动的。

    他猜她以为他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架,她从来不曾说过原园。

    “如果真的忍不住,下次揍肚子就好。不要打脸,打脸太明显了。”他说。

    她再一愣,整个人转了过来,傻眼瞪着他。

    “还有,记得找没人看到的地方,才不会被抓到。”他替她把前面的浏海梳整齐,道:“但直接打人还是最笨的,因为那很容易被发现,最好的方法,是暗地里给他好看。”

    她杏眼圆睁,好奇的问:“怎么做?”

    “收购他家的店铺子,让他叫你小姐。”

    他瞧着那可爱又暴力的小疯婆子,将歪斜的衣裳拉正,替她重新绑过一次腰带,道:“把你的敌人,变成朋友,然后他就不敢再说闲话了,至少不敢公开的讲。”

    她拧着秀气的眉,道:“我也不喜欢他们私底下乱讲。”

    心头,莫名的再一揪。

    凝望着眼前顽固的丫头,她乌黑的大眼,如此坦然而直接,他喉头紧缩着,然后蹲下了身,帮她拉好松脱的罗袜。

    “阿静?”

    “嗯。”“为什么你叫爹娘是叫老爷夫人?”

    他略略一僵,看着她套着白色罗袜的小小脚丫,半晌,才道:“我是风家少爷。”

    这不是一个回答,它没有解决她的疑惑。

    她困惑的看着低着头,从一旁衣箱里替她拿出另一双新鞋的他,悄声再问。

    “你是我兄长吗?”

    这个问题,让他又僵住了,但只有一下下,他把小小的新鞋,套在她脚上,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

    她等着他回答,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莫名的,她不安了起来,当他替她穿好鞋袜时,她叫住了他。

    “阿静。”

    终于,蹲在身前的少年,抬起了眼。

    她认真且执着的看着他道:“你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之后,我就嫁给你,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

    眼前小小的姑娘,眉洁目秀,衣着端庄,一左一右顶着两个小小的发髻,她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三彩瓷娃娃,可和其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脸蛋上,有着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嫩红,一双乌黑的瞳眸闪着坚定的亮光。

    她是认真的,非是妄言,不是虚语。

    他无言以对,只听到心在跳。

    待回神,他已伸出双手温柔的将这可爱的女娃拥在怀中,抱着她起身,往外走去。

    “阿静,你有没有听到?”她圈着他的颈项,乖乖的让他抱着,却依然忍不住叨絮“等我长大嫁给你,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捧着刚出炉的瓷娃娃那船,小心翼翼的捧抱着怀中的小女娃,穿过长廊绿柳下,送她去陪她爹娘用膳。

    可她不甘心没得到回答,仍是执着的在他耳畔,一问再问。

    “阿静,你听到了没啊?听到了没啊?”

    是听到了没啊?

    她翻身掉下床时,仿佛还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可恶。”

    姿势难看的趴在地上,她万分不变的咒骂出声。

    都是他害的!

    事后回想起来,她小时候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曾回答过。

    每次她说她要嫁给他,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干脆假装没听到。

    那么多年来,她还以为他的心会在这里,就算不在她身上,也在风家,在凤凰楼上。

    她以为他就算不在乎人,至少在乎这些年他打下来的江山。

    可直到三年前,看见他发给自己的薪饷,她才知道,他从来不曾想要留下。

    他不担当风家大少爷,不希罕富甲天下的凤凰楼,他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认为他欠了爹娘一条命而已。

    他是个弃婴,是养子,他和她不是亲兄妹,从来就不是。

    他顾着她,护着她,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出门去了,一次又一次,回来了又出去,回来了再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

    她都已经习惯睡他床上了啊,习惯床边会有他挡着当栏杆,习惯他替她梳发整衣,习惯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可他纵容着她养成一堆坏习惯之后,就拍拍**走人了,留她自己一个人收给善后。

    都是他害的!

    可恶可恶可恶——

    生气的捶了地板好几下,她这才爬坐起来。

    窗外,天还是黑的,好黑好黑。

    她曲起膝头,把脑袋搁在上头,只觉眼眶发酸。

    都是他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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