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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堂的大门正对楼门。大门旁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外号叫丁秃爪子的训育主任丁于,他看来的是王一民,便对两个警察点点头,警察就让王一民进去了。

    礼堂能容纳下全校师生,正面是座舞台。现在舞台上的灯全亮着,十几个警察和便衣特务在上边忙忙乱乱,不知干些什么。台下站着全校四十多名教职员。人们都往台上望着,所以谁也没注意王一民走进来。

    王一民俏悄地站在人群背后,抬头往台上望去。舞台正中挂着博仪戴着白手套,拄着洋刀的大照片。这个傀儡皇帝的腰板挺得像根棍子那样直,分发梳得溜光水滑地紧贴在头皮上。穿了一身特别设计的所谓陆军大礼服,实际是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四不像的东洋装。上衣长及膝盖,瘦得紧贴在身上。盘着两条金龙的衣领足有两寸高,紧卡在他那尖下巴上。这个金黄色的高领好像把他的脑袋固定住了,使他不能随便转脖回头。从两肩垂下两个半圆形的黄穗子,像耙子齿一样抓在肩头上。胸前是两排对称的扣子,每排七个。扣子旁挂着一个有碗口那么大的牌子,名为:大勋位蓝花大经章。这个玩意儿是在日本东京特制的,只有他这个傀儡皇帝可以佩戴。他腰上系着一条有四指宽的平板带子,带子上绣了四条金线。两条衣袖从袖口开始到胳膊肘那里也箍满了金线,下边是三条粗的,上边是三条细的,最上边的一条金线还顺着胳膊肘盘上去了。反正他满身都是金线和金龙。清朝的末代皇帝竟穿上了这样洋装。如果他的老祖宗努尔哈赤从墓穴里爬出来看见的话,一定会惊奇得目瞪口呆,看不明白他这不肖子孙为什么不穿黄马褂,却像怕散花的水桶一样,箍上了这么些金道道!

    这张“御照”是镶在一个大玻璃镜框里,现在头部一带的玻璃被打碎了,七裂八瓣的破玻璃把照片分割得支离破碎,只有脸部那里一点玻璃也没有了,沿着黑框眼镜的里留部分完全被挖掉了。不,说“挖掉”的还不够准确,因为干得非常干净,齐边齐沿,不大不小,连点毛边都没有,大概是用非常锋利的小刀剜下去的。

    博仪的脸上出了两个大窟窿,像死人的头盖骨一样狰狞。

    在照片的两旁挂着哈尔滨特别市市长吕荣惠写的一副对联,原来上下联各十六个字。现在每边只能看见上半截八个字,下半截被新贴的标语糊上了。只见上联原来的字是:

    新国肇建 赖我邻邦

    下面新贴的标语是:

    玉旨一郎 好景不长

    下联原来的八个字是:

    千秋万岁 固若金汤

    下面新贴的标语是:

    叔侄二人 一块灭亡

    王一民看完差点没笑出来。他暗暗欣赏着他这两个学生的作品,还真有点文才呢!原来的和新写的一接,另有一番讽刺意味。字迹也完全变了,这两个学生的大楷字本是学写魏碑的,现在却变成了齐边齐沿的美术字。老鬼子玉旨雄一来的时候他们赠给他八个字。现在小鬼子玉旨一郎来了他们给他翻了一番。先不论这次的行为对错,后果如何,只从这件事情本身看,两个学生还是表现得智勇双全,可亲可爱的这时台上接连着闪了几下刺眼的白光,打断了王一民的思路。他注意看看台上,只见有两个便衣正变换着角度给挖掉眼珠的博仪照片拍照;另有一个蹬着梯子,把照相机凑近照片上的两个黑窟窿,按着快门。有两个警察,正小心翼翼地往下揭标语,标语的浆子刷得特别厚,贴得特别实,揭了半天还没揭下一个小角,还有一个警尉跑前跑后指挥着。

    老校长孔庆繁站在台口右边,正用手绢擦头上的冷汗。他好像比平常又老了好几岁,那满面烟容的黄脸本就难看,这时更像遭了严霜的茄子,不但颜色不正,还添了不少褶子。

    正在孔庆繁不断出冷汗的时候,礼堂的两扇大门吱呀一声同时打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只听从门外传来大皮靴踏地板声,洋刀和刀链子相撞的哗啦哗啦响声,接着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一个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着崭新的警察官服,扛着警正肩章,一张溜光水滑的大白脸上毫无表情。这是警察厅的特务科长葛明礼来了,他身后跟着便衣特务秦德林和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特务警尉。秦德林被快干“拉哈油”和汽油蜇破的那层皮已经长上了,可是脸色变得红里透紫,紫里透黑,比火燎的红皮地瓜还难看。

    随着他们三个人,训育主任丁于也跟进来看了看,但是很快又悄悄地缩回去了。这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他知道今天这事关系重大,而葛明礼这帮恶棍加赌徒又非常难侍候,弄不好会把自己陷进去。既然他已经把校长孔庆繁请来,有他在前台顶着,自己又何必在这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出头呢。因此他就躲在后面看着了。

    葛明礼进了礼堂大门,往前走了几步站下了。他睁着一双往外鼓鼓着的大眼珠子,迅速地向台上台下扫视一遍。

    台上的警察一看他进来,就都像有人按电钮的机器人一样,立刻两脚一碰,咔的一声向他来个立正,敬礼。便衣特务也忙脱帽行礼。这是葛明礼定下的规矩。在他手下的警察、特务,哪怕是几分钟前才跟他分手,只要是换了个地方,在众人面前,他一出现,也得立即放下正干的事,对他立正敬礼,然后垂手挺立,听候吩咐。如果他没话说,也得等他把手一挥,才能再接着干事。如果有人违反了这个规矩,不管是谁,哪怕是跟他在赌场里出生入死干过的拜把子弟兄,他也会抡起胳膊抽他的嘴巴子。过后没人的时候,他可以请他们喝酒,逛窑子,以此赔礼道歉,但在人前的威风半点丢不得。他手下的人对这套规矩有不少怨言,甚至骂他这是“王八屁股长疮——烂龟腚”但是怨言归怨言,到时候还得照办。

    警察和特务们敬完了礼,那个警尉从台上小跑着下来了,他跑到葛明礼面前,又咔一声来个立正、敬礼。礼多人不怪,他们知道葛明礼就喜欢这一套。

    “报告!”警尉直挺挺站着说,‘警尉齐德荫正率领弟兄们检查现场,科长有令请面谕。“

    葛明礼听完这不伦不类的报告以后,并没有发什么令。他眼皮翻了几翻,忽然对着面前的警尉喊了一声口令:“向前两步走!”

    警尉齐德荫本来就站得离他很近,这时咋咋向前迈了两步,几乎要和葛明礼碰鼻子了。齐德荫虽然还是直挺挺站着,但是已经不知所措,他完全慌神了,心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葛明礼要干什么?抡巴掌打耳光也不用这么近哪,除非是张嘴咬鼻子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耳边传来葛明礼非常小声的问话:“快告诉我,哪位是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的侄子,玉旨一郎副校长?我好先去晋见。”

    齐德荫一听是问这个,怦怦乱跳的心才落了底,他忙小声回答道:“我也怕失礼,一来就问过了,他老人家还没来。”齐德荫平常管地位高的人都叫“他老人家”不问年纪大小,只问地位高低。

    葛明礼听完稍稍点点头。

    葛明礼点完头齐德荫也不敢走。

    葛明礼一皱眉,又喊了一声:“向后转。”

    因为距离太近,喊口令喷出的唾沫星子喷了齐德荫一脸,但他不敢擦,忙把右脚向后一撤,来了个向后转。

    “跑步走!”

    齐德荫端起胳膊向前就跑,正在他弄不明白往哪里跑的时候,后边又传来葛明礼的喊声:“回原地,继续检查现场!”

    齐德荫这才往台上跑去。

    葛明礼这时才迈开大步,先走到台口前,往台上看看,台上被挖掉双眼的照片和两条标语使他心烦意乱。“欢迎”玉旨雄一那件大案子还没破,现在他侄子来又“欢迎”上了。真是火上浇油,净在节骨眼上给他上眼药。他想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猛回过身来,怒冲冲望着四十多位教职员说:“你们都是打什么家伙的?”

    没有人答话。

    这时警尉齐德荫又从台上跑下来,立正敬礼报告说:“报告,他们都是这个学校的教职员,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学生都集合在操场上待命。”

    葛明礼微微一点头,向齐德荫一挥手,齐德荫又敬了个礼,转身跑回台上。

    葛明礼又面对大家说:“这么说你们都是耍笔杆的,吃粉笔面子的了。你们认识敝人不?”

    仍然没人答话。

    葛明礼把眼睛一瞪说:“你们校长来没来?”

    从葛明礼一进来孔庆繁就注意看着他,孔庆繁不认识他。但从那警正肩章和那气势汹汹的架子,他知道这家伙有来头。凭着他那一双看遍人间事的眼睛和老于世故的经验,他感到这个披着一身黄虎皮的家伙满身市侩气,这类人最不好惹。他们对读书人和长者也极不尊重,越在大庭广众之中越逞威风。如果当着这么些教师的面侮辱自己一番,岂不要传遍教育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所以他在台口上就尽量往台边上靠,他真想躲进后台去,叫也不出来。但是这案子太大了,自己身为一校之长,事事都首当其冲,弄不好不但校长保不住,脑袋都可能和脖子脱离关系。眼前这个家伙大概就是管这类案子的,自己如果躲起来,惹翻了他,说不定就要吃大亏,这正在他胡思乱想,犹疑不决的时候,台下叫上校长了。他浑身一颤,向台下望去。

    台下教职员的眼睛都向他这边看,葛明礼也一回头,看见了他。他知道再不出去不行了,便提心吊胆地走了出去。

    葛明礼上下打量着孔庆繁。他一搭眼,也就把这个糟老头子看明白了。当孔庆繁顺着边幕的台阶往台下走的时候,葛明礼冷冷一笑说:“怎么走这么慢?是不是烟瘾没过足啊?”

    孔庆繁身上一抖,猛然站住了,他曾想到可能受侮辱,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第一句话就像巴掌一样打在脸上,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葛明礼。

    葛明礼又冷冷一笑说:“怎么的?不认识呀?”他收回笑容,把头一扬,高声说道“敝人是皇帝陛下警察官,警察厅警正衔特务科长葛明礼。”

    葛明礼的恶名早已传遍哈尔滨市,谁都知道这个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加赌徒是如何心黑手狠,所以他的名字刚一出口,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压低了的惊讶声和议论声。声音虽小,架不住人多,也响成了一片。

    葛明礼为自己这威名远震而得意地向人群里瞥了一眼,又转头向孔庆繁望去。

    孔庆繁当然也和大家一样受了震动,他知道今天遇上了个混世魔王,碰上了个太岁。但是他也走过了几十年的坎坷道路,经过了好多阵仗,他知道这时候既无退路,又无援兵,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胜败如何,见机行事吧。于是他把心一横,又向前走了几步,对着葛明礼点点头说:“葛警正的大名早已传遍滨江,今日相会,真是三生有幸了。老朽也自我引荐一下。敝姓孔,名庆繁,字从简,号适中。祖籍山东曲阜人,继先人之遗业,从事教育事业三十余年,现为荐任官,哈尔滨市第一两级中学校长。”说完他又点了点头。

    葛明礼听完嘴角微微一撇说:“啊,你这一大套比我那一套还长啊!可我听了半天也就‘荐任官’和‘校长’这五个字还顶点用。也真难为你,熬了大半辈子才混上个校长当。”说到这里他往孔庆繁身旁挪了挪,声音放低了些,甚至有些亲切感地说“可你知道不知道,这回怕要连这校长也当到头了!老伙计,这案子可非同小可呀,这要是破不了,你这校长可就犯了,犯了”他用手摸着他那光秃秃的肥脖子想词,忽然他用手一指博仪那挖眼像说“犯了欺君之罪!对,犯了欺君之罪是要祸灭九族的!老伙计,你是一校之长,什么事你都能知道,你快点说吧,这案子是谁干的?”

    葛明礼这最后一句话才出口,孔庆繁几乎吓得跳起来,他忙喊道“哎呀,葛警正,我、我、我怎么能知道呢我”

    葛明礼一挥手,他甚至笑了笑说:“先别急。我知道你就是知道也不能当这么些人说出来。这样吧,从现在起你跟我们一起破案吧。你家里有电话没有?”

    孔庆繁紧张地点点头。

    “好,你一会儿往家里挂个电话,让家里把行李送来。”

    孔庆繁吓得连罗锅都神直了,他睁大了眼睛探着脖子问道:“干,干什么?”

    葛明礼又轻轻一笑说:“干什么?搬这里来住,好参加破案。”

    “不、不。”孔庆繁紧摇着脑袋说“我年纪大了,搬这来有许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葛明礼一瞪眼睛说“总比让你蹲监狱强多了!”忽然他又点点头说“啊,我明白了,你是怕没地方过瘾吧?那好办,让家里把烟枪拎来,烟盘子也端来,犯了瘾你就抽,我特别准许的。”

    “我,这”孔庆繁那挂满烟容的黄脸本来不容易变色,这时竟也涨得通红。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了?还害怕呀?”葛明礼又一挥手说“不用怕,什么事有葛某人的特许,就放心大胆地干吧。你就是抱着烟枪躺在学校大门口抽也没人敢管你了。”

    葛明礼和孔庆繁这场对话在教职员中不断引起反响,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失声而笑,有人忍不住发了议论。声音越来越大,在葛明礼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更大了。引得葛明礼转过身来看了半天。可是声音并没有立刻停下来。葛明礼一皱眉,向前走了几步,面对大家,忽然一张大嘴,拉长声音喊了一声“立正!”

    他这声口令喊的不但声音大,而且里面充满了杀气。但是反映可不灵敏。脚板移动的声音乱七八糟。有的马上就立正了,有的犹豫了一下才变个姿势,有的干脆就原样没动,而且后者还占大多数。

    葛明礼一紧鼻子,哼了一声说:“怎么回事?你们是他妈不会,还是有意跟老子作对!我明告诉你们,所有在这个学校里会喘气的家伙,都是这项案件的嫌疑犯!”说到这他一伸手指着大家说,‘在所有嫌疑犯里,你们,这帮耍笔杆的更是特别重要,是重要嫌疑犯。所以,本警正现在正式宣布:明天早晨你们都把行李卷扛来,给我在这大屋子里打地铺,咱们就比试比试谁能治住谁!“

    他这话还没住口,四十多位教职员立刻嗡嗡上了。

    一直在注意形势发展的王一民抓住这个有利时机,立刻开了头一炮。他站在人群后面高声问道:“为什么让我们搬来2 这是非法的监禁,我们抗议!”

    他这短短的话语就像往汽油桶里扔了一团火一样,立即燃烧起来了。人群中的嗡嗡声骤然增大,几个教职员中的共产党员和反日会员也立即高声喊起来:“对,我们抗议,抗议非法监禁!”

    “我们不受警察厅管辖,你没权对我们发号施令!”

    “这是王道还是霸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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