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得利跑进来了,他手持钥匙,迅速地打开了罗世诚的手铐脚镣。
玉旨雄一转过头对葛明礼说道:“还不快请罗世诚同学坐下。”
葛明礼一边答应是,一边转过头对秦得利命令道:“给他搬把椅子!”
玉旨雄一不满地瞪了葛明礼一眼,葛明礼没看见。
秦得利忙跑过去搬起一把靠背椅子,放在罗世诚身后。
玉旨雄—一瞪眼睛说:“怎么?连声请坐都不会说吗?”
秦得利又忙对罗世诚一哈腰说:“请坐,请坐。”
罗世诚没有看他,慢慢地坐下了。他的动作吃力而迟缓。
玉旨雄一又对葛明礼说:“罗世诚同学是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应该是你的客人。你怎么对待客人这样冷淡呢?连如何招待客人都不知道吗?”
葛明礼张了张嘴,不知所措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对他严厉地一挥手,说了两个字:“看茶!”
葛明礼一哆嗦,忙又回头对秦得利喊道:“快,倒茶!”
秦得利应声去拿暖壶。
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桌子吼道:“站住!”
秦得利也一激灵站住了。他和葛明礼都惊惧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一指葛明礼斥责道:“我说的话你不懂吗?你是主人,主人应该亲自动手招待客人!”
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他声音不高地应了一声“是”回身去倒水。他的手有些颤抖,水倒得里一半外一半。他双手捧着茶杯向那被他整夜拷打的犯人走去。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让他堂堂的警正去给一个犯人献茶。他可以给比他地位高的人下一百次跪,却不能给比他地位低的人鞠一个躬。今天当着他手下的人让他蒙受这样屈辱,真比把他按在地下揍一顿还难受。但是再大的屈辱他也得忍受,这是圣旨一样的命令啊!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罗世诚面前,那里没有桌子,手捧的茶杯放不下。
秦得利深知他这科长哥哥的体性,就像所有精明的奴才都熟知自己主人的脾气一样,他感受到他的屈辱,他紧跟在他的身旁,他想接过茶杯,但又不敢伸手。
这时,葛明礼对他微微偏了一下脑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脏话:“x 你八辈祖宗的,看老子好瞧哇!还不快把茶几子搬过来!”
这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秦得利能听见,也只有他能听懂,他忙跑到沙发前,把铺着雪白暗花台布的茶几搬过来,放到罗世诚面前。
葛明礼忙把茶杯放到上面,他放得很急,就像捧的是个才出锅的热馒头。他刚放好,从背后又传来王月雄一的声音:“葛先生,你不会说话了吗?”
葛明礼心又往下一沉,忙颤着声音说:“罗,罗同学,请用茶。”说完他忙转过身来要走。
玉旨雄一又一指他说:“你隔壁寝室里不是有糖果点心吗?那是招待客人很好的东西呀,请拿出来吧。”
“是,卑职就去拿。”葛明礼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慌乱中一下绊在那堆脚镣子上,恍嘟一声把他绊了个狗抢屎,大盖帽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一把抓在手里,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秦得利一见葛明礼如此狼狈,忙要跟出去,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他。
玉旨雄一从座位上走下来,他围着罗世诚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摇着头说:“太不像话了,简直是遍体鳞伤啊!”他转过头来对秦得利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不准对罗世诚同学用刑,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吩咐?”
秦得利根本没听过这样的“吩咐”但他还是躬着腰一连说了几声“是”
玉旨雄一接着说道:“青年学生是我们满洲帝国的中坚国民,美好的王道乐土需要他们去开拓,当他们被坏人引诱误人歧途的时候,我们就要向他们伸出双手,像援救落水的羔羊一样,把他们捞上来置于枉席之上,施之以仁爱,授之以美食,这才能使他们迷途知返,觉今是而昨非。像你们这样乱用酷刑,非打即骂,怎能使人口服心服呢,士可杀而不可辱啊!”秦得利听不太懂,但他仍然躬身称是。
玉旨雄一又转对罗世诚微微一笑说:“罗世诚同学,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
罗世诚一直在用凝滞的眼睛盯着玉旨雄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如果不是他眼睛还在睁着,真会以为他睡过去了。
玉旨雄一也盯着罗世诚看,他想看出他胸中的隐秘,借以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但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葛明礼端着两个大盘子走进来,一个盘子装着发亮光的奶油蛋糕,一个盘子装着秋林公司的高级酒糖。葛明礼本人在这一出一进之中也完全变了样,他衣冠整齐,笑容可掬。他利用短暂的时间进行了自我调整,在痛苦之中弄明白一个道理:他现在所干的事都是奉玉旨雄一之命干的,所以就等于是给玉旨雄一干,这还有什么屈辱可言呢?玉旨雄一就如当今的君主,君叫臣死臣必得死,何况端茶送水抠盘底呢。一想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脸皮立刻增厚了,市侩哲学在这里发挥了妙用,使痛苦变成了愉快,屈辱变成了光荣。他想今后也要用此法训练他的喽啰们,让他们也给某一要犯端茶送水,然后再向他们讲明白这一新发现。如果有机会,再向王旨雄一陈述一番,一定会得到他的赞许,说不定也会像秦得利一样,给自己姓下改名,肩上加豆,登上更高的宝座呢。
现在葛明礼就是怀着这种心情走到了罗世诚的跟前。他恭恭敬敬地将两个盘子放在茶几上,又往罗世诚前面推了推说:“罗世诚同学,请你吃糖用点心,点心可以充饥,酒糖可以提神。这也是我向你赔礼道歉的一点表示。”
罗世诚的眼睛移到两个盘子上。
玉旨雄一表示欣赏地对葛明礼点点头说:“很好!这才是待客之道呢!”他又转对罗世诚指指盘子说:“请用吧,不要客气,不要辜负主人的盛情。”
玉旨雄一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观察着罗世诚。他心里明知道,用糖果这类钓饵是钓不上共产党这样“活鱼”的。他不但不会吃,弄不好还可能给掀翻到地板上。他只希望能从这里观察出罗世诚心理上的反应,感情上的变化和行动上的表现,以便一步一步展开他的攻心之战。
哪知他的估计竟然出现了误差,罗世诚忽然伸出一只沾着血污的大手,抓起一块奶油蛋糕,一口咬下去一半,又一口全吞进去了,接着又去拿第二块
罗世诚这突然的动作使在场的三个人都惊呆了。葛明礼和秦得利他们用尽了心机,喊干了喉咙,罗世诚也没有一丝一毫顺从的意思,这会儿虽然还不能说这就是顺从,但终究是按照他们的安排吃上东西了。他们从那一口一口被吞下去的蛋糕里看出了一线希望,心里不由得佩服起玉旨雄一来,他这把软刀子真好使呀,竞然没费多大劲就把那么难撬的嘴巴子给撬开了。
玉旨雄一也在惊讶中咧开了嘴巴,他发现这个小共产党比他估计的要好对付多了。一盘奶油蛋糕就钓上了一条活鱼,那么下边再拿出更有分量的东西瞧,他又吃上酒糖了,他的食欲真旺盛啊!食欲旺盛就等于求生的欲望强烈“食色,性也”只要他的求生本性不变,就能很快制服他怎么?他不是在吃酒糖,而是喝酒精里的酒!
原来罗世诚在把第一块酒糖咬碎吞下去以后,就改变了招数。他剥开糖纸,咬开那圆锥形的顶尖,往嘴里一吸,嘴一声就吸干了里边的酒汁,然后把那咖啡色的巧克力空糖衣往茶几上一扔,又去剥另一块,他吃喝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玉旨雄一抻着脖子看出了门道,他笑嘻嘻地问道:“罗世诚同学,你喜欢喝酒吗?”
罗世诚没回答,仍然不抬头地喝着糖酒。
玉旨雄一回头问葛明礼道:“有酒吗?”
“有。卑职马上拿来。”葛明礼一回身,跳过脚镣子,跑出门去。
罗世诚又抓起一块蛋糕,这回他一边喝糖酒一边吃蛋糕,糖酒加蛋糕吃得好香啊!
葛明礼这次回来得很快,他一只手拿着一瓶白兰地,一只手拿着一只高脚杯,他迅速地斟满了一杯酒,举到罗世诚面前说:“罗世诚同学,我敬你一杯酒。”
罗世诚没抬眼皮,仍然在吃蛋糕。
葛明礼回过头去看玉旨雄一。玉旨雄一伸手向茶几上一指,葛明礼忙将酒杯放在玉旨雄一手指处。
玉旨雄一向前走了一步说:“罗世诚同学,你一边吃着我们一边谈谈吧。对了,你还不认识我呢,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认识你。”
罗世减开口了!虽然只是短短四个字,也让玉旨雄一他们高兴啊!
玉旨雄一忙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呢?”
“从你一下火车我就认识你了。”
“那天你上火车站去了?”
“对,去欢迎你!”
“欢迎!欢迎我!”玉旨雄一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葛明礼和秦得利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他们都知道这“欢迎”的含义是什么,这像一颗炸雷一样在他们头上响过呀!
罗世诚的头抬起来了,他仍然那样直直地望着玉旨雄一。同是这一双眼睛,玉旨雄一的感觉可不一样了,他感觉那双原是浑浊的眼球里忽然闪出了亮光,那闪光里包含着什么意思?是兴奋?是激动?抑或是仇恨?他琢磨不定。但是这使他警惕起来了,他联想起罗世诚那贪婪的吃喝样子,吃喝得那么多,想干什么?莫非是想到这里,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葛明礼和秦得利也跟着他往后退。
这时罗世诚忽然对着他们笑了,他脸上的伤痕在笑纹中抽搐着。他一边笑着一边对他们说:“你们往后退什么?我真的去欢迎了,我从来不说假话。”
他的笑语使空气缓和一些。
玉旨雄一这时站下问道:“你们一同去的有几个人?”
罗世诚又笑了笑,但是没答话。
站在玉旨雄一背后的秦得利忍不住抻着脖子问道:“是不是三个人?”
罗世诚眨了一下眼睛,一伸手抓起高脚杯,一仰脖都喝下去了。
玉旨雄一忙向葛明礼一挥手说:“斟酒!”
葛明礼稍稍迟疑一下才走了过去。他隔着茶几倒了一杯酒,举到罗世诚面前说:“请你再喝了这一杯。”
罗世诚没有接酒,他却笑着对他和玉旨雄一说道:“你们就想用几杯水酒,两盘糖果,让我说出真情吗?”
“那么你要什么?”玉旨雄一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
罗世诚又笑笑没有回答。他接过葛明礼手中的酒杯,呷了一口,放在茶几上。
葛明礼忙又斟满酒,放下酒瓶,退到玉旨雄一身旁去了。
玉旨雄一眼珠转了转,忽然点点头笑着说:“好,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说出真情,我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方才说你从来不说假话,我这一生也从没欺骗过任何人。”
罗世诚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又往前挪了一下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想过了,我是设身处地替你想的。我知道你们共产党的规矩,我们也不必避讳,只要有人从他们那里弃暗投明,改邪归正,他们就会称之为叛徒,甚至会采取行动。这些请你不必担心,只要你说出真情——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说出你的领导人是谁?他的性别、年龄、职业、住处,我们就立刻给你一笔大钱,送你出洋求学。我知道你书念得很好,是个高材生,我从来都是爱惜人才的,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未来的学者。至于到哪一个国家,可以由你任意选择,我们有办法把你送到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你如果不愿意公开,我们可以替你保守秘密。你的家庭如果有生活困难,可以由我们秘密供养,决不使你在求学中有后顾之忧。这些就是我替你考虑的。我怕你心怀疑虑,不肯轻信,已经亲笔写好了一篇送你出国求学的保证书。既然是保证书,就要有中间人作证,我可以把你们那年高有德的校长请来,也可以由你提名,你愿意请任何人都可以,咱们当面画押签字,今后不论出现任何情况,我玉旨雄一决不食言!”
“阁下,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罗世诚探着身子,眼睛睁得溜圆,看那样子还好像要站起来。
玉旨雄一听见罗世诚管他叫“阁下‘!,把”你“改称为”您“,不由得一阵高兴,心想还是年轻人单纯哪!只要前边问起一点亮光,就以为会进入幸福的天堂,而看不见那亮光后面的窟窿桥。玉旨雄一心里一高兴,连罗世诚那闪光的眼睛他都认定是闪烁着希望的火花,这火花是他玉旨雄一点燃起来的,他必须立即使之扩大。于是他连连点着头说道:”当然是真的!你看,保证书我已经拿来了。“说着他就从便服里襟的衣兜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边纸,迅速地展开说:”你听,我给你念一念“
罗世诚表示急切地伸出一只手说:“请拿给我自己看吧。”
玉旨雄一一看罗世诚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天灵盖都乐开了缝。他相信自己这张用词诚挚,充满感情的作品一定能立即见效。于是便兴高采烈地举着这张写满墨笔字的毛边纸向罗世诚走来。
玉旨雄一走到罗世诚面前了,就在他往罗世诚手里递纸的一刹那,只见罗世诚从椅子上骤然跃起,就像猛虎扑食,鹞鹰捉小鸡一样,双手齐伸,疾如闪电般地把玉旨雄一抓在怀里,又一叫劲,这个嚎叫着的日本小老头硬被他高高地举起来了。蛋糕、酒糖、白兰地所产生的热量,和聚集于他胸中的仇恨火种一齐在燃烧,使他那遍布伤痕的身体产生了神奇的力量,他原计划是把这个死有余辜的侵略者扔出窗外,活活摔死,让他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已经没法靠近窗前了,葛明礼和秦得利正嘶喊着并排扑过来,秦得利那支别在裤腰带上的匣枪已经拿在手中了。于是罗世诚便对着他们大吼一声,运足全身力气,将举在空中的玉旨雄一当成“肉弹”猛向他俩砸去。葛明礼和秦得利只觉眼前一黑,脑袋轰的一声,便双双被砸倒在地下。
这颗“肉弹”是横着飞出去的,上半截砸在葛明礼的下巴和脖子上,下半截砸在秦得利的脸上。他俩一倒“肉弹”又借着前冲的惯力,骨碌了一个滚,才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葛明礼身高体胖,承受的又是“肉弹”的上半截,砸的牢实栽的重,就像一面山墙倒了一样,咚的一声脑袋先落地了。大概是摔成了脑震荡,他双手抱着脑袋,像被宰的肥猪一样嚎起来。
秦得利的手枪被砸飞了,他摔得不重正挣扎着往起爬。
与此同时,罗世诚又往旁边一跳,一哈腰抓起了地上的铁脚镣子,他想再用这特殊的武器结果那三个被打翻在地的敌人性命。
但是门猛被撞开了,两个日本宪兵一前一后端着枪冲进来。还没等他们收住脚,哗啦啦一声响亮,加重的铁脚镣子抡过来了。前边那个躲闪不及,粗重的铁环正打在他那肉头上,登时脑浆迸裂,栽倒在地。当罗世诚又要去打后边那一个的时候,枪声响了!罗世诚直觉像谁在他前胸上打了一闷棍一样,摇晃了两下,一咬牙,再奋力去举那铁脚镣子,第二声枪又响了。
铁脚镣子从罗世诚的手中滑落在地下。罗世诚手捂着前胸,栽倒在铁镣子上面。他似乎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他的头又往起抬了抬,睁着喷火一样的眼睛向前看了看,嘴里又说了句什么,可惜没有人能听到了!
狂乱的警笛声,杂乱的脚步声,在楼梯和走廊上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