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还是他的指路人。”
当柳絮影抬起头来,郑重地要说“恩师”以外的关系时,王一民已经猜想到她要说的意思了。可没想到她说出的竟是那么高贵的赞词。这是只有党和党的领导人,那些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才能当之无愧的头衔呀!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战士,怎么能以“指路人”自居呢?他皱起双眉,刚要反驳,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眼前不是争论这类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和她说呢。念头一转,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反问柳絮影道:“您对我提了那么些问题,现在先容许我问您一句:您是怎么知道世诚被捕的?”
“从打北市场抗日大集会的事件一传出来,我立刻就联想到了我的弟弟,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柳絮影又忽闪着大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是一个积极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战士!是个热爱祖国的热血青年。他的爱国热情最近在王老师的激发下,更加强烈起来。因此我断定,像北市场这样大规模的抗日集会,他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我就急于想见到他,好从他嘴里直接听到那振奋人心的场面哪!我承认,在我弟弟的面前我是一个弱者,是一个只能把爱国热情藏在内心深处的懦弱女子,只有和弟弟在一块,我才敢把心敞开,说出我要说的话。因此我是多么盼望能快点看到他呀!就像他过去做完那些惊人的壮举以后,回来向我讲述时一样,使我的心弦随着他的话语而颤动,那真比我创造了一个成功的角色都快乐万分。我眼睁睁地盼着他回来,一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身影;两天过去了,不见他的踪迹;这时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俩虽然是一母两父的姐弟,但是感情胜过亲手足。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我以后再向王老师解释——我们姐弟俩在家门以外从来不互相联系,我姓我的柳,他姓他的罗,他从来不到我的剧团去,我也从没上过一中学校,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曾想到去找您,我知道您一定会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我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当弟弟告诉我您和他的关系的时候,曾经让我发誓不向任何人——包括您本人透露一个字,连暗示也不行。我完全答应过他。所以我不能去找您。经过反复苦思,我决定打破惯例,到一中去找他,哪怕因此惹恼了弟弟,我也全然不顾了。
“我跑到一中,在传达室里见到了老传达李贵。弟弟当我介绍过老李贵的为人,我很尊敬他,管他叫老伯。这老人看过我的戏,一听我叫他老伯,高兴得什么似的,又倒茶又拿糖,还把老伴儿二传达吴素花招呼过来陪着我。可是当他听到我是来找罗世诚的时候,那高兴的劲头立刻没有了,他的脸就像雨季的天空似的,刚才还晴空万里,一霎时就阴云四合了。他脸上的阴云也立刻笼罩住我的心头,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来,连身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这时忙把我领进里屋,低声问我和世诚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我们是表姐弟,他家里因为两天没见他的影儿,很不放心,正请人四出寻找。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拦住我说:你快去告诉他家,不要乱找了,他已经在北市场的抗日大集会中被抓起来了。听说警方还不知道他家的住处,正在查找。你赶快通知他的亲人,该躲的躲,该藏的藏,可不要到处找他了。
“老李贵的话真像雷轰头顶一样,使我几乎昏倒过去。我强自振作精神,从一中出来,我跑到离学校不到半里地的道里公园去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弟弟出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找谁去呢?不瞒您说,平日确实有些捧我的汉奸权贵和公子哥儿,但是我要去找他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呀!我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做出那悔恨终身的事情。这时我又想起了您和老塞,我想让你们替我去找找卢运启,以他的名声和地位,总会有办法的,何况还听说他家和姓葛的特务头子有亲戚呢。这时我后悔在一中没有找您,我当然不能再带着泪眼跑回一中了。我就决定到你们住处去找老塞,我知道为我的事老塞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可是当我走近你们屋门的时候,一位漂亮的少妇领个小孩从屋里迎出来,问我找谁?我一愣神,我知道您还没有成家,老塞那不幸的婚姻遭遇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演的剧本里面就饱含着他那婚姻悲剧的泪水。那么这位少妇是谁呢?看那样子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淡雅中含着高贵,美丽中显出庄重,漂亮而不轻浮,文静而不造作,简直可以和卢家小姐淑娟相媲美了。我回答她找塞上萧以后,她说不在家。我忍不住问她是谁?她笑而不答地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忽然问我是不是柳絮影柳小姐2 我以为她看过我演戏,一问,才知道她是凭眼力硬猜出来的。她告诉我,她是您和老塞的老乡,才来哈尔滨,找她丈夫来了。若在平时,我会和她唠下去的,我一见面就喜欢上她了,就和喜欢卢淑娟一样。可是今天,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告辞出来,心里没了主意,我知道那些警察、特务、汉奸和日寇,都是残暴无比的禽兽,晚救一刻我弟弟,他的危险就增加几分。我这时真感到走投无路,呼救无门了。我几次想自己去找卢淑娟,或者于脆就去找卢运启,可是您知道,自从那次宴会闹事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卢家人,我不知道他们家对我有什么看法,我”
柳絮影说到这里又用揉皱了的手绢擦一下眼睛说:“我终于没有到卢家去。我一个人在街头上游荡了一会儿,当我确信回到家里能控制住自己感情的时候,才回来了。哪知道您已经坐在我们家里了。我知道您一定是为弟弟被捕的事情来的,也可能您已经有什么办法搭救他了?您快告诉我吧,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请您马上说出来,拼上性命我也干,只要不受屈辱。”
柳絮影扬起头,大眼睛里闪着亮光,直盯盯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必须把实情告诉眼前这位还指望搭救她爱弟脱险的柳絮影。他略一沉思,也直望着她说:“柳小姐或者我干脆就称呼你为絮影吧,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学生和战友的姐姐”
柳絮影连连点着头说:“我非常高兴!”
“絮影,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清。昨天和前天,也就是从世诚被捕那一刻起,我都是和你一样,想要竭尽全力去营救他,哪怕倾尽满腔热血也情愿。可是今天”
“今天怎么了?”柳絮影身子猛往前倾,眼睛睁得溜圆,美丽的鸭蛋形面孔都扭歪了。
“今天”王一民直觉鼻子一酸,忙低下头说“今天他,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柳絮影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张开两臂,像要扑向王一民一样。
王一民也马上站起来,直望着柳絮影,一字一句地说:“世诚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天哪!”柳絮影双手一抱头,一扭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王一民忙要走过去制止她,就在他刚要迈步的时候,房门呕一声被什么撞开了。王一民猛一回头,只见柳絮影的妈妈身子紧贴着敞开的门扇倒下来,扑通一声,仰脸摔倒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
王一民一翻身急跑过去,只见这位老妈妈面如白纸,牙关紧闭,呼吸好像都停止了。王一民刚要俯身去抱她,忽然又听对面屋的病老人喊起来:“出了什么事呀?快,快来人哪!我要起来!”老人喊岔了声,声音尖细而凄厉,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王一民忙抬头往对面屋看,对面屋的门虚掩着,王一民看不见。凄厉的喊声变成一阵剧烈的干咳,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王一民急对柳絮影低声而严厉地说:“絮影,你应该是一个有理智有思想的人,现在敌人正在查找你们家,你领着这样哭闹下去,会产生严重后果的。快来救护你妈妈,我上西屋去!快!”
王一民话音未住,柳絮影猛从床前站起,一边张着嘴喊着妈妈,一边向王一民眼前扑来,她满脸泪水,满腔悲痛,一头扑在她妈妈身上,真有痛不欲生之感。
王一民焦急地直对着她耳朵,压低声音,几乎命令似的说道:“低声!低声!要冷静,死的人不能再活,活着的人不能再出事了!伯母一定是听见我们的话,一时背过气去,叫一叫就会好的,听见没有?你们家的主心骨应该是你,你应该从大处着想啊!”柳絮影一边哭泣着点着头,一边呼喊着妈妈。
王一民这时急转身向对面屋奔去。他推开屋门,只见那位病老人两只胳膊紧抱在胸前,像抽筋一样佝偻着,脑袋离开枕头有两三寸高,大张嘴喘息着,嘴角堆着白沫子,浑浊的眼球瞪得像要蹦出来,苍白的面孔憋得发紫,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额头。王一民急扑过去,非常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抱住老人的脑袋,又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紧紧按住他的人中穴,嘴里不断喊着:“老伯!老伯!”
老人的喉头紧张地移动了几下,咕嗜一声上来一口痰,王一民急忙掏出手绢裹住。老人眼睛一闭,两只佝偻着的手松软地耷拉下来,脖筋也软活了。王一民急忙把他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又用枕巾的一角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水,老人又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从维紫色转成原来的苍白色。
王一民也随着老人的叹息长出了一口气。他刚要转身再奔到东屋去看看,老人的眼睛睁开了,忽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像要捕捉王一民一样。王一民忙又回过身来按住老人的手,老人那干瘦如柴的手凉得吓人,好像体温已经降到零度了。
老人张了张嘴,吃力地,声音变得暗哑地说:“快,快告诉我,出,出什么事了?”
王一民忙说:“等会再说,您老先安静地躺一会儿,我到东屋去看看就来。”
老人不松手,他执拗地说:“不,王,王老师,我,我们家一定出了大事,她们娘俩怎么不过来?王老师,快,快告诉我。”
王一民感到老人那冰凉的手又在颤抖,忙俯下身去,刚要再说几句安抚他的话,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王一民一回头,只见柳絮影搀扶着她妈妈走进屋来,这娘俩都是头发蓬乱,泪痕满面。老妇人那挺直的腰身变得佝偻起来,轻快的步履变得蹒跚艰难,转眼间像老了许多岁。而方才还是痛不欲生的柳絮影,这时却紧抿着嘴,扬起了头,悲愤代替了悲痛,理智战胜了感情。
躺在小火炕上的老人也觉出她们来了,他松开拉着王一民的手,又往旁边扒拉一下王一民,然后吃力地侧棱着脑袋,对着她娘俩说道:“快,快说,怎么回事?急,急死我了!”
“爹,您等一等,我马上告诉您。”柳絮影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妈妈坐在门旁靠背椅l ,然后又低声嘱咐她妈妈说“妈,王老师的话是对的,我们应该从大处着想啊!您刚强了一辈子,那么坎坷的路程都走过来了,眼前的悲痛也一定压不倒您。您是比我刚强的,您要给我当个榜样”
柳絮影的话还没说完,炕那边的老人忽然又抬起了脑袋,两只颤抖的手一齐向前伸着说:“快,快告诉我,是,是不是诚儿出了事?我,我明白了,王老师的到来,你,你们的哭喊天老爷呀,快告诉我吧”
站在一旁的王一民忙又擎住老人的脑袋,抓住他一只手说:“别急,别急,就告诉您老人家。”说完他回过头对柳絮影说“说吧,说吧,终究是要告诉老伯的。”
柳絮影又看看她妈妈,老妇人伸出那细小的手,向老人躺的炕上挥了挥,又点了点头。
柳絮影离开妈妈,向老人走来。
老人急不可待地拉住了柳絮影的手,她就势扑在老人身前,半跪着说:“爹!你老人家已经是百病缠身,风烛残年的人了,听见女儿说的不幸的消息,千万不要过分悲伤”
‘你快说吧,是诚儿他“
“是。弟弟在北市场抗日集会上被抓去了”
“光是被抓去了吗?”
“他,他被,被”柳絮影手一蒙脸,又哭起来。
老人的头又猛从枕头上抬起来,这回抬得比方才还高,有半尺。颈项间的大脖筋都鼓胀起来,像树枝一样支撑着老人那抖颤的脑袋。这情景大概是从来没出现过,吓得柳絮影的妈妈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擎住了他的脑袋。
老人嘴唇哆嗦着说:“说,说呀!他,他是不是被日本强盗杀害了?是不是?”
柳絮影的妈妈一边抽泣着一边点着头说:“是,我们的诚儿再,再也不能回来了!”
病老人眼睛一闭,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柳絮影和她妈妈都紧张地抱紧了老人,王一民也忙俯过身去,以防应急之变。
大颗大颗泪珠从老人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流着流着,老人忽然睁开泪眼,问了一句:“他,他是怎么死的?”
王一民忙答道:“他牺牲得英勇,牺牲得壮烈!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子,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老伯,您应该为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而自豪!”
老人的眼泪不流了,他直望着王一民说:“您快说下去,说下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老伯,只要您能不过分悲伤,我非常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世诚的一些情况都报告给他的亲人们。”王一民说完又看了看柳絮影和她的妈妈。
老妈妈轻轻放下老人的脑袋,柳絮影也放下老人的手。一家三口人都直望着王一民,悲伤的目光里流露着期待。
王一民庄重地站在他们面前说:“世诚已经牺牲了,现在我有责任,把他的政治情况报告给他的亲人们。他是一位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年轻战士!他在这远大理想鼓舞下,曾经干过使敌人朝野上下为之惊魂丧胆的大事。建国纪念碑上‘赶走日寇,还我山河’的大标语是他和另一位青年同志写的;一中学校挖掉博仪照片双眼的事件是他参加于的。这次北市场反日大集会是他点燃了集合的号炮,在和全副武装的敌人肉搏当中,他至少杀死了三个敌人。当敌人抓住他,把他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竟能以超人的勇力,把日寇在哈尔滨的总头目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又把警察厅特务头子葛明礼砸成脑震荡,最后,一个日本宪兵又被他打死在脚下。他这暂短的一生,真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生,他的英雄事迹将永远被人传颂。他虽然过早地牺牲了,但他虽死犹生!”说到这里,王一民激动地望着一家三口人说“所以他的亲人们,应该抛掉悲伤,拿出勇气,接过世诚生前写下的口号:”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勇敢地参加抗日斗争的行列,完成烈士未完成的事业,这将是对世诚最好的悼念!“
病老人眼睛里悲伤的目光不见了,在那浑浊的眼球中,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他忽然两手一合说:“好,我的儿子死得值个,太值个了!古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o 照汗青’!我儿子不在人世了,可是留下了一颗丹心!”老人说到这里拉住柳絮影的手说:“絮影,我已经是行将人木的人了,你妈妈也老了,所以这丹心首先是留给你的,你要把你弟弟用鲜血写的那八个大字接着写下去,早一天把日本强盗从我们国土上赶出去,爹爹就是死了也会含笑在九泉之下的。”
柳絮影从老人身旁站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女儿一定记住爹爹的话,像弟弟一样奋斗下去。”她又转对王一民说“盼望一民老师能够像对待我弟弟那样教育我,引导我,让我跟着您一同前进!”
王一民激动地向柳絮影伸出手去说:“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行列,和我们共同战斗!”
柳絮影忙握住王一民的手,她那红眼圈中的一双大眼睛,又像迎着阳光的秋水一样,明亮得放光。
王一民在激动中,从兜里掏出那一百元钱,放到紫漆方桌上说:“这钱留给老伯治病和补助家用吧。”
屋里的一家三口人几乎是齐声地说:“不,不,我们不能要您的钱”
“不,这钱不是我的。”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一个穷教书的,哪能一下子掏出一百块钱来。”
柳絮影忙问:“那么这钱是谁的?”
王一民说:“我方才说过,世诚是一位为共产主义而战斗的战士,在战斗中他有战友,有领导,也有组织。这钱就是战斗的组织和领导给他的亲人们的,所以这就不单单是一百块钱了。这里饱含着无产阶级弟兄的深情厚谊,还有领导的关怀,战友的慰问。因此你们必须收下。”
老少三人不说话了,都异常激动地望着王一民,泪水又模糊了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