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不明白那个人的话意。
在那个来如忽至的东风,去如飞快殒失的秋叶的男子消失后,殒星虽把那人的话给听进耳了,但仍是想到钟灵宫去试试他的运气,没想到,他连皇城内城都还未进去,就被一道宛如铜墙铁壁的结界给挡在外头。
就只是一道结界,他竟连内城都踏不进,在错愕之余,他发现这道挡绝了人间众生的结界,是由道行法术修为极高的之人所为,因为,身有佛命的他,竟也是触之不得、跨之不进。那个施法人,可能就是仗着份无人可及的自信,故不似其他皇城内的宫苑,有派驻兵卫驻守,仅只一道结界,就将所有可能的搅扰之客全都阻挡在外。
气馁之余,他再度回到庙内,没有吵醒和衣而睡,静静蜷缩在庙内一隅的震玉,静看着震玉的睡容,他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尽是那名嘴角带着一份嘲弄笑意的男子的那席话。
他将会后悔他曾回来人间一遭?
此次回到人间,除了是为暗响、翟庆之外,其实他还有着一份私心,他想知道,他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究竟做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结果,他想将那份始终无法拼凑齐全的记忆拼图全都记起。
突如其来的倦意忽地排山倒海而来,来到人间后,他便没休息过,他试着假寐了一会,却又跌陷至朦胧不清的噩梦中挣扎难休,好不容易自梦中惊醒,却以为自己还在孤牢内,他扬高了一双手试着想挣脱,却赫然发现手中无铐,这才想起,他已经回阳了。
晌午时分,外头的草木被日光照得萤萤闪亮,一派绿色沁眼,他坐起身茫茫四望,没想到自己这一睡竟睡了那么久,回首寻找震玉,不见佳人芳踪。
他原以为,她是饿了所以出去找东西吃,或者是她又如前些天般,又到她亲人的坟上发呆了,可一阵恶寒却自他的心底窜上,令他霍然站起。
还记得,昨夜他之所以会去钟灵宫,是因城中纷纷谣传护国法师即将以鬼子祭天一事,而在这事之外,他还另听见了一个消息
今日是翟庆正式迁入以往震相所居的丞相府之日。
没来由的,胸口又再度泛起了痛意,那份疼痛越来越鲜明,他甚至觉得它疼得像是胸坎里的那颗心被人剐了出来的感觉,一份心慌冲动,驱策着他往外急急奔去,震玉那个傻瓜,她该不会是
她是想借机报仇没错。
静站在震府侧门不远处隐蔽的一隅,震玉双目含冰似的看着里头熙来人往的一派热络景象,一座座朝中高官大臣亲笔所提的匾额,由下人一一扛进了府内的厅堂,就连大门上昔日圣上亲赐的震相府这三字,也改由御笔亲提的翟相府所代替。
袖中的刀刃清凉凉地贴着她的细腕,她默不作声,趁着府中之人繁忙、翟庆亲自来到府门外欢迎贵客之际,正想一口气冲出行刺翟庆个措手不及,冷不防的,一双冷冰的大掌,一手掩住她的口鼻,一手揽紧她的腰肢,将她给拖拉至暗处里。
遭人一把揪住的震玉,奋力地想挣脱,此时,一道熟悉的男音,却淡淡地自她的头顶上罩了下来,让她认出了他。
“别动。”飞快赶来的殒星边说边将她拖到府后的小巷里。
“放手”眼看着就将错失这次的机会,震玉怎么想就怎么不甘心。
他用力扳过她的身子,试着压下浑身冲动的她。
“你找死吗?”众目睽睽之下行刺朝庭命官?运气好的话,她或许可以杀了翟庆,但她同样也会逃不过死罪,运气不好的话,她可能连翟庆的衣角都还没碰到,恐就已被大卸八块。
她紧咬着唇,恨意让眸子都发亮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错过让你被绑上刑台的机会?”他哼了哼,不理会她的反对,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得越离越远。
“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要试!”震玉想扯开他的钳制,虽明知他是出于善意不要她枉死,可她胸口里的那腔愤火,却不能就这样被随着亲人被埋落黄泉。
因她高吭的嚷声,府边四处的巷子里的人们,纷纷好奇地回首探看,殒星敏锐地察觉后,陡地将她往怀里一带,低首密密封住她的红唇。
她怔在他那带着凉意的双唇里,水眸张得大大的,像是没有焦距,一抹淡凉的味道,似是涓涓细流,悄悄地渗透她的心房,复仇之火的温度一下子降了,那么快、那么措手不及,连她也觉得意外。
在耳边又传来脚步声时,殒星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以眼催眠着她的,促她闭上眸,在她会意地合上水眸后,他也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眸。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没有这么吻过一个女子了?他几乎都忘了,所谓的女人,不但有血有肉,还有着不盈一抱香馥馥的娇躯,她那浅促的呼息声,绕在耳畔,像是漠地里七弦琴短促的音调,淡淡缭绕在鼻梢的芳靡香气
不,在她身上,是种浴沐在雨夜里的百合香,每每想起一身素衣站在雨中的她,他总忍不住会想起,那雨中空谷中孤零零的百合。在他的眼底,她是一株百合的化身,那么孤独,却又坚强。直到见到这番厮磨情景的人们,都嘲弄地挥手而去时,殒星才释放四片密合交酌的唇,在松开手时,不知怎的,手心依然恋恋,似乎是不想那么快地放开她。
喉际,有些焦渴,他深吸了几口气,清了清嗓子后,才微弯下了高大的身躯,低声向她解释。
“我不是想轻薄你。”那时,他真的没想那么多。
“我知道。”淡淡的绯红仍在震玉的颊上徘徊,她别过头去,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后转身又迈开了步子。
“听我的,不要。”以为她不肯放弃的殒星,忙不迭地捉住她的皓腕。
震玉缓缓回眸“你会放开我让我去吗?”再被他阻拦下去,翟庆就要迎客进府了,到时,她也将失去这回的良机。
“不会。”她的固执点燃了他眼底的执拗“别忘了,你的这条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我可不允许你再度糟踏它。”
她的命是他的?震玉屏着气息,因他这句话,仿佛心灵深处某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被他探进了。
他这双黑如深水的眼眸看见了吗?他是否看见了她的极力想要掩藏的
“走吧。”不想再让她又改弦易辙,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披在身后的素绸盖至她的头上,以免她会被人认出她的模样,再挽起她的手带着她离开小巷。
震玉甚觉可惜“可是”
“会有机会的。”他低声地安抚,来到大街上扬手为他们顾来了一辆车。
但两脚一站定在大街上,震玉立即紧张地握住他的掌心,他微微一怔,马上明白她在担心些什么,他刻意一手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揽靠至自己的怀中,在过往的行人眼里,他们并没有令人起疑,最多不过是对春日结伴出游的恩爱小夫妻罢了。
双双坐上车后,震玉便合上眼倒靠在车窗上,殒星伸手探向她的额际,才发现她烫热得吓人。
“你到底在那站了多久?”她该不会是趁他睡着之后就去丞相府了吧?
“我不知道”她费力地摇首,感觉自己绷了一日的身心,在一见到他后,就像初时与他相见时一样,随即就会因他而安心下来。
“靠着我。”殒星一掌将她的额际按进自己的肩窝里,她颤动了一下,他忍不住皱眉“很冷吗?”
然而她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紧合着眼帘“好温暖”
他的剑眉高高地耸起“温暖?”他的人是死的,血是冷的,而她却说温暖?
“嗯,你好温暖。”震玉在他的怀中稍稍地伸展了一下四肢,因为疲累,故而没工夫去忌讳所谓的避不避嫌,径自在他的怀中找着了舒适的姿势。
好奇怪,为什么每每在他的面前,即使她自认自己够坚强,可却总会在他的眼下找着她不愿承认的脆弱?只要一靠近他,她就不得不去承认,其实她是那么的害怕独自一人留在这世上。
从来没和人贴得这么亲近过,从来,没有任人这般亲呢过,震玉轻轻用颊偎着他凉凉的颈间。不知为何,他的身体明明就是冷的,可是她却觉得温暖,而且那份暖意,是打心底的让她感觉自己又再度活了起来,是让她那么深刻地眷恋着。她将脸庞埋进他的肩窝里,深深吸嗅着他的气味。
家破人亡的初时,在极度孤寂害怕之余,她曾想过,无论是谁都好,是谁都可以,只要有人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拥抱着她、愿意提供一片宽肩让她倚靠,那么她便能够在这个人世继续走下去,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让她知道她不是孤单的就好了。
可是现在,她却只希望能够伴在她身边的,不是人也不是其他,而是他这只鬼,因为他身上,有着和她相同的味道,都是那深入骨髓的孤寂之味,她总会在他身上嗅到黄沙’阳的气息,仿佛只要沉沉地倚向他,她就会被一片能够不计较她的前尘往事、过去未来的沙漠给包容着,只要像这般栖息在他的肩上,她便可将她所背负的,暂且卸下。
在寂静的车厢中,她幽幽地睁开眼。
“你是怎么死的?”他能够提供他的肩膀,那她呢?她是否能够也为他分担一些?
“大概是遭掏心而死的吧。”殒星的眼眸蒙上层灰败的光影,在说这话时,他的心中空洞洞的,像是探不着底的黑暗深渊。
震玉微微扬起头来“你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他不是带着仇恨才回到阳间的吗?怎会不记得?
“不清楚。”他无奈地摇首“有许多留在人间时的记忆我都记不得了。”
“死亡,很可怕吗?”侧首凝视着他眼眉间的那份幽影,她淡淡地再问。
“不清楚。”记忆的拼盘仍未凑齐,面对这类的问题,他还是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她顿了顿“死后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他总读知道了吧?
殒星马上明白过来“你想问你的亲人?”
“嗯。”他的眼神显得悠然恻远“阴间,是个跟阳间一样的世界,有白日,也有黑夜,有生,也有死。每个人在那儿都有每个人各自的归处,我不知你的亲人将会在阴间的何处。”
“那么,他们会过得好吗?”她伸出手,悄悄地捉住他的衣角。
殒星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倘若他们在人间无罪无过,应当是能过得不错的。”
“你呢?你在阴间时过得好吗?”她仰起螓首,关心地看进他朦胧深邃的眼底。
他的身体明显地绷紧了,不一会儿,又缓慢地放松下来。
“不怎么好。”他想了一会,而后决定据实以告“我被判了千年孤牢之刑。”
在进孤牢前,他的心就已被埋在人间,他的情,则被葬在血与泪交织的记忆里,可又无法还阳再活一回,去让他弄清楚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招致了这种下场,但,苍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日夜孤坐在独囚他一人的牢里,岁月无止无尽,无伴无语,在那个地方待久了,他几乎都要忘了,他曾是个人,也曾有过喜怒哀乐,他不是石做的,不是孤牢里无言而沉默的石头,或是不会伤心不会回忆的鬼囚。
他大略地转述鬼卒辗转听来的过去“他们说,我生前杀了太多人,以及做了太多恶事,因此必须用千年孤牢之刑来偿的罪。”
“千年?”震玉的心神一骇“你生前犯了什么罪?”有什么罪是要用这么长的刑期来惩罚一个人的?
他茫茫地自答“我不知道。”真能知道就好了,他也不需如此为自己的刑责感到不平。
震玉忽地觉得鼻酸,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她尚知她的爱恨来由,知道她所追寻的是什么,而他呢?懵懵懂懂,似明又似暗的过去缠绕着他,而且他还必需背负着这记不清的罪,那数不尽的孤牢之夜,他是怎么挨的?
“还很冷吗?”感觉她泛过阵阵颤抖,他担心地抚着她的额“不如咱们别回破庙了,我在这附近找间客栈让你”震玉拉下他的大掌,朝他轻摇螓首“回庙里就可以了。”
他仍是不放心“真的?不需要看大夫?”
“我一直没问你一件事。”她轻扯动勉强的一笑,刻意将他关怀的重心转移。
“哪件?”
“我们这样”震玉迟疑地看向他,握着他大掌的小手,将他攥握得那么紧“算是同病相怜吗?”
车帘遭十里春风巧巧地掀起,风儿栉梳过他的发,让她看不清他此刻的面容,她抬起一手想为他拨开,她在拨开发丝后,他一手环抱着她纤细的肩头,让她沉陷进他的胸膛里,他的声音,听来模模糊糊的。
“算是吧。”他低首看着她,眼神,是那么的专注,仿佛从没像此刻这般看过她似的。
这些日子来,他有着他心中所要忙的事,她则有她的心伤,因此,他从没曾好好地看过她这个娇容艳艳的豆蔻少女,他不知道,除了让人心怜之外,她的知心和这双静望着他的水眸,更是令他心动。
但在心动之外,满满的怜惜之情,也让他不能自已。
自刑场那日后,他就再也没在她的脸上找到过泪痕,或许是因为她坚决不承认,她会被仇恨、被伤痛打倒,故而坚持伪装着坚强。可是,他总是在她清映的水眸里看见,那份伶仃孤苦的哀伤。
“我说过,你是人,饿了就得填饱肚皮,而伤心了,就得哭泣。”他的指尖像凉凉的叶片般,轻轻滑过她的眼帘“一直强忍着,好受吗?”
震玉心中不禁一恸,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彼此太过相似,因而被他看得太清楚,太过无法隐藏,也因此,被他触着的伤口,隐隐地因他而生疼。
“你呢?你想哭吗?”她伸出两手捧着他的面颊,以额抵着他的额际。
“我忘了该怎么哭。”他黯然地垂下眼眸“我也不知道,我该为谁而哭。”
“你的泪,我可以代你流吗?”抵靠着他的额,震玉因这名好性情、为她忧虑哀伤的男子而深受感动,忍不住主动提出这个请求。
殒星怔了怔,像是受了多大的动荡似的,忽地探出两掌将她密密地拥紧。
震玉柔柔地低喃“当有一天我能够真正地哭出来时,当有一天,你记起你想知的一切时,那时,我会代你流你流不出的泪。”
他只是无言地加深了他的拥抱,感觉此刻的她,是如此地贴近他空旷的心房,仿佛她那颗与他贴近的芳心,正在代他跳动,正为他活在这个灰暗的人世间。
他们俩人,不知道彼此的过去,也不知尚未来临的未来将是什么模样,有的,只是此刻相互依怜的现在。
他们都只是脆弱的血肉之躯,即使一鬼血已凉,一人血正炽,但当哀伤来临时,他们也只能将双手盖在彼此的伤口上,借此遮掩,也借此,获得那份求之不得的慰藉。
“别挤,别挤呀”
“不能再往前一点吗?在这看不到哇!”
“前头的,再往前挪一点!”
人群中,众人纷纷拉长了颈子翘首以盼,等待着,待会儿将在天坛上即将进行的祭天,天坛下,在太过拥挤推促的如潮人群中,此起彼落的抱怨声不断响起。
也身在人群中的殒星,在试着努力前进时,冷汗,一颗颗的自他的额际落下。没有时间了,在暗响被绑缚至天坛祭天之前,他要是再不救出暗响,那么他就将再无机会完成鬼后交予他的任务。
祭天的传闻在京兆内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护国法师为求能将痛失爱后的圣上减轻伤痛,准备在天坛上将捕获的鬼子挖心祭天。
至于护国法师之所以会想用鬼子之心祭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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