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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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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景和第一幕、第二幕一样,不过时间已从秋天进入冬天了,是中国阴历冬至的凌晨五点钟,阴历的十二月下旬。

    囚房里睡了四个人,大门对角线那边睡三个,还是从“书桌”边上数起,是龙头、余三共、胡牧师;从门口到矮墙间,睡着老黄,与对面三个人脚对着脚。

    突然间,牢门轻轻的喀了一声,锁快速拉开了,门快速打开了,士官长带着班长六人直冲进来,睡眠中的四个囚犯同时惊醒、坐起。老黄不但惊醒,并且凄厉的大叫起来,他显然察觉发生的是什么事了,是要执行枪毙了。士官长他们一擁而上,用熟练的手法抓住他,用布条缠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门。老黄的声音,在布条缠嘴的时候,立刻就由哀号转变成另一种嘶裂,只有垂死的人才能发出那种声音。全部快速动作完成与离去后,远远的,又一两声老黄的惨叫,在冬夜中,声音凄厉可闻。他显然是被拖到刑场去了。

    士官长带队冲进来的时候,余三共、胡牧师都急忙站起来,背贴住墙壁,龙头却坐在一边,若无其事的披上夹克。牢门再咔嗒关上的时候,他站起来,走过去翻看老黄的东西,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书桌”底下。

    胡牧师:(坐在地板上,拭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是什么意思嘛!老是把一个虔诚信上帝的牧师,和死刑犯关在一起,三个月内连看两次枪毙人犯的场面,上一次是秋分那天,九月下旬,今天是冬至了,十二月下旬了(跪在地上,做祈祷状)。主啊!我受不了了,请可怜我,让我脱离苦海。咦,龙头,你真沉得住气,我看你坐在那里神闲气定,一切无动于衷似的,平常你谈笑风生,也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你好像特别冷静。

    龙头:你说得对,一遇到紧要关头,我就停止了喜怒哀乐千变万化,第一个反应就是没有反应。用庄子里头一个故事来说吧。有个人叫纪渻子,给齐王养斗鸡。养了十天,齐王问养好了没有?纪渻子说还没有,鸡虚憍而恃气,不能用。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还是不行,鸡一听到声音,看到影子,就冲动。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还是不行,鸡看东西还是太快,盛气太足。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现在差不多了,已经没有反应了,看上去像木头雕的鸡一样,它做斗鸡的条件已经具备。别的鸡一看到它,就不敢打,吓跑了。这个故事,写修养的境界,很有意思。修养到炉火纯青的人,就是先做到呆若木鸡,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没反应。没反应表示了什么?表示了这个人功夫深,功夫一深,就不轻易的暴其气,喜怒哀乐,都是一种暴露。作为一只斗鸡,不能先暴露;作为一个斗士,也不能先暴露。这叫“真人不露相”真人就要深藏不露。

    胡牧师:我领教你的不露相了,你好无情。

    龙头:(对余三共)三共还好吧?看来你比上一次有进步,你更泰然自若了。

    余三共:(苦笑)我可能跟士官长他们一样,看死囚看得麻木了(手抱着膝坐着)。

    龙头:他们麻木不仁,你却麻木而仁,共产党是有仁心的人,但也狠心,这叫“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也叫“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余三共:龙头不信宗教却满口神佛,这也是仁心外一章吧?

    龙头:希望如此。

    胡牧师:感谢主!幸亏老黄最后受了我的影响,信了基督教。龙头、三共,告诉你们,他会上天堂的。

    龙头:得了吧!老黄枕头底下藏着佛经呢!他所有的宝全压,是上天堂的投机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狱。

    胡牧师:真的吗?佛经藏在那里?

    龙头:(一指)你去看,藏在老黄枕头底下。

    胡牧师:(两手张开对着)我不敢动死人东西。

    龙头:和上次我告诉你的一样,老黄现在还没死呢。

    胡牧师:唉!老黄听我为他传基督教这么久,还偷偷藏着佛经,他可真的有点对不起我。

    龙头:不然,不然,如果我是他那种文化水平,说不定我也会把佛经带在身上。

    胡牧师:怎么?你不信邪,你最后还把这些佛经圣经带在身上干嘛?

    龙头:不信归不信,但你别忘了,它们可能代表一些机会,它们十本可能全是狗屁,但也可能有一本不是。你全丢了,就丢了十分之一的机会。机会是不能丢的,机会是好运气的尾巴,你抓住机会,就抓住了好运气。

    胡牧师:你见尾巴就抓,你怎么知道你抓的不是老虎尾巴?

    龙头:是老虎尾巴也可以抓,抓到了,至少你有一次与虎谋皮的机会。

    胡牧师:也有一次为虎作伥的机会。

    龙头:不会,机会是一只瞎了眼的母老虎,她看不见你,只有你注意看她,抓住她,她才是你的。

    胡牧师:听来可见龙头为人,绝不听天由命,而是有所作为。

    龙头:请记得一件真理:一件事情,做了和不做一定不一样,不管它多么坏,不管它多么小。刘备临死前告诉他儿子阿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小恶小善做和不做都不一样,何况大恶大善,在这方面,在小善大善方面,我是manofaction,是有为主义者,不是无为主义者。

    胡牧师:刚才看到龙头拿老黄的东西收起来,上次也看到龙头拿处长大人的东西收起来,是文件吧?龙头要有为一下吧?

    龙头:是参考文件,我喜欢搜集资料,我的口号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现在别人下了黄泉,他又姓黄,我就动手动脚了。

    余三共:这十一房杀气可真重,已经拖出去两个了,前有处长大人,后有老黄,都是假共产党,说老黄是什么匪谍,难道军法官不知道老黄根本不是匪谍?

    龙头:怎么不知道?当然知道!只是要表现捉拿匪谍的成绩,不枪毙一些人,就会被上面打官腔。在这种邀功缴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出些假匪谍来充数。上面要“缴匪谍”谁管那么多!于是,需谍孔殷下,老黄就备位牺牲,伏尸法场了。老黄是中国农民,他在乱世里,莫名其妙的卷入政治漩渦,阴错阳差的客死异乡刑场。他无识无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阿q不是最后也被枪毙了吗?老黄的悲剧是他纯属小人物,人微望轻,以致被当成“匪谍”给“缴”掉了。

    余三共:这种“缴”出多少人的干法,好像是配额制似的,匪谍也有配额吧?

    龙头:你说得好,就是配额。其实也是一种计算的方法,硬性规定的计算方法。“缴匪谍”是一种配额,但它也是一种奇怪的文化。蒙古人西征,多杀有奖,计算多杀的方法,是缴出死人的右耳朵来数。兵士们为了人我两便,也不杀人了,干脆见人就割耳朵,不明底细的白种人弄不清怎么回事,心想黄种人真有神经病,怎么见人割了耳朵就跑?他们不知道:有人要去“缴耳朵”明朝人抓走私,多抓有奖,计算多抓的方法,是叫盐兵每月缴出私盐若干。盐兵抓不到,就打里长;里长生气,就打百姓;百姓含冤,就去为盗。老百姓心想你们做官的真王八蛋,怎么硬官逼民反?他们不知道:有人要去“缴私盐”现代人更会缴了。有一次,我碰到管区警察在东张西望,我说你忙什么?他说上面要表现肃盗成绩,限定每个警察每月缴两名小偷,害得大家叫苦连天,他也只好硬去找。我说这样摊派小偷岂不抓出假的来充数?他说上面要“缴小偷”谁管那么多!交通警察也是,因为上面要看取缔违规成绩,限定每个警察每月开罚单若干,所以只好要计程车的龙头统一摊派罚单,轮流认罚。我说这样摊派岂不没犯规也要罚?他说上面要“缴罚单”谁管那么多!在这种一片缴风的政治下,我们看到的人间怪现象,已在蔓延:小学生为了“缴苍蝇”数目不足,只好偷养苍蝇;老百姓为了“缴老鼠”数目不足,只好洽购老鼠做人可真不是好玩的,因为你要缴别人,也要被别人缴。这就是人生,你想不缴而不可得,——上帝不准缴白卷!

    余三共:看这样还是坐牢好,坐牢一了百了,被缴进来,不再缴出去了吧?

    龙头:要看你坐的是什么牢。政治犯判决确定后,大都送到火烧岛,在那里受洗脑待遇,因为那边监狱老鼠、蟑螂、苍蝇太多,有段时间每个政治犯要缴老鼠一只、蟑螂二十只、苍蝇五十只,一时捕鼠笼子、苍蝇拍子人手一个。抓到老鼠后,夜里由禁子牢头们集中在海边,以汽油浇在老鼠背上,点上火,打开笼子,这些着火的老鼠拚命向海边冲下去,嗞嗞入水,应声而逝,正所谓“火里来,水里去”也,构成太平洋的奇景。

    余三共:为什么杀个老鼠要杀得这么麻烦?

    龙头:过瘾啊!

    余三共:过什么瘾?

    龙头:过虐待狂的瘾。

    余三共:这也是禁子牢头的职业病?

    龙头:应该也是,干这行的,有好心肠的软心肠的也干不下去。司马迁史记里有一篇酷吏列传,专门写酷吏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汉朝大臣叫张汤的,他小时候,爸爸叫他看家,结果老鼠偷吃了肉,他爸爸回来,认为他没看好家,揍他一顿。他气得去挖老鼠洞,抓到老鼠,审问老鼠,还写了判决书,最后把老鼠大卸八块处死。他爸爸看到了,就要他学法律,最后果然变成大酷吏。今天的军法官这样整人,大概他们小时候都审过老鼠。

    余三共:刚才你说在火烧岛缴老鼠的事,太妙了。

    龙头:还有更妙的呢。用笼子抓老鼠,久了就有老鼠味,别的老鼠不敢来了,于是改用黏鼠板黏老鼠。黏到了缴出来,再由监狱官清点了,叫班长们搬到海边烧掉。班长们认为有利可图,可把死老鼠卖给抓不到老鼠的囚犯赚钱,所以留下不烧,改烧死鱼等等,反正监狱官远远看到有烟有臭气就认为烧了。不料死老鼠再卖回来,尸体会发臭,再缴三缴出来就臭气薰天,监狱官捏着鼻子验收,也吃不消,乃下令改缴老鼠尾,就像蒙古人“缴耳朵”一样,老鼠尾体积变小了,臭起来也有分寸,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最后,对策愈来愈推陈出新,班长们索性用番薯藤混合饭粒和煤池内的黑水,调成浆糊状态,制造出维妙维肖的假老鼠尾了,做起买卖,更方便了。

    余三共:真没想到坐个牢,还闹“鼠疫”还要为鼠辈大费周章。

    龙头:两种鼠辈,一种四只脚的,一种两只脚的。好了,别提这些鼠辈了,老黄走了,他这里剩下一点水果,我们吃了吧(蹲下来,检查水果)。

    胡牧师:(快速摇手)我可不要吃,我可不敢吃。

    龙头:(笑)又怕死人东西,是不是?

    胡牧师:是,是是,是极了,多别扭啊!

    龙头:(拿了一个梨,递给三共)三共你呢?

    余三共:我我我(犹豫不决)。

    龙头:你你你什么,你是勇敢的共产党啊,你还忌讳这个。

    余三共:(受到鼓励)好,那我就吃了。

    龙头:(拿起两个梨,在水边洗了,一个递给三共,一个自己吃着)有一个笑话说:有个人一早醒来,发现太太已经死在床上。他跳起来,脸色苍白,飞奔下楼。对女佣大叫:“阿梅!阿梅!”“先生!什么事?”女佣问。这个人说:“早餐的鸡蛋,煮一个就够了。”这个笑话其实别有哲理,可以看到什么叫“务实”即使是小气鬼的“务实”也不能说不是“务实”反正人已经死了,最“务实”的第一优先,是救下一个鸡蛋。今天,老黄死了,我只是先救下一些水果而已。

    (远远传来嘈杂人声,渐传渐近,听到的是一个一路叫嚷的大嗓门,到了十一房门口。大嗓门吆喝着:“从无期改老子为死刑,老子才不怕哪!”对门四房门开了,大嗓门吆喝着:“往里搬,往里搬,四号房不错,太阳光多了一点,太阳啊,我肏你,你像个小姑娘怕肏,每天都藏起来,叫老子看不到你。”最后,吆喝声中,大嗓门搬进去了,门咔嗒锁上了。班长在外面大喊:“老马!明天早上五点见!”大嗓门大喊:“见个屁!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

    龙头:(笑)这马正海真有种!班长说:“老马,明天早上五点见”意思是明天要枪毙你了,清早五点来提你去刑场,而马正海却回嘴说:“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意思是死期未至,还没那么简单呢。一个人被判了死刑,还能这样虎虎有生气,照开玩笑不误,这马正海真有种!

    余三共:是谁?龙头对他很熟似的。

    龙头:他叫马正海,当然熟,牢里上上下下都对他熟,熟极了。马正海是一个最有性格的恶棍,你们一辈子也看不到这号人物了。他刚刚给判了死刑,挂上脚镣,是一路上诉的结果,他第一次判十年,不服,上诉后改判十五年,又不服,改判无期徒刑,还不服,改判死刑,这是一个典型别上诉的例,判了你,认错,从宽;抗拒,从严,马正海一路抗拒,就一路从严。但他的特色不在抗拒,而在不分大小,一律抗拒;不分敌友,一律抗拒;不分对象,一律抗拒。他最喜欢告人,从蒋经国、警备总司令、军法局长、每个军法官、看守所所长、每个监狱官、士官长、每个班长,乃至跟他有来往的难友、给他每天送饭的外役,甚至他女儿的男朋友一律递状去告,愈告愈多,多得石沉大海了,他也毫不灰心,一告再告、三告四告、五告六告。刚才那班长就是他被告之一,所以开他玩笑,明早五点来提他枪毙。最有趣的是,他的这些告人动作,都以一种快乐的表情来行使,对难友尤其如此。马正海对每一位难友,无不笑脸常开,嘻嘻哈哈,高谈阔论。他的嗓门很大,讲起话来,中气十足,音量足以震动屋宇。可是,凡曾与他谈过话的难友,也几乎每个人都成为他的“被告”小焉者检举某某人家属送来的菜汤中,加了很多的酒,违反看守所禁止喝酒的规定。或是告发某某难友买了水果白糖,在牢房中制造私酒,触犯台湾省内烟酒专卖暂行条例第三十七条第一款之罪。“私酒犯”固然损失惨重,看守所也啼笑皆非,虽然因此“破案”过,但对他这位检举人从不领情,也没有发给他奖金。中焉者是控告某某人在牢房里骂军法处长范明为乌龟、为王八蛋、为“婊子养出来的”大焉者则密告某某人在囚房里私下承认的确是“共匪分子”的确是“匪谍”等等。这就简直是想置人于死地了。

    余三共:他自己不骂吧?

    龙头:他自己也骂,他不但骂,还告呢!可是他不喜欢别人骂,别人骂军法处长范明,他就检举、就告人。后来军法处长垮台了,他高兴大叫:“军法处长被我告了十六状,还能不垮吗?”他居然如此天真式自负,认为他告倒了军法处长,事实上那些状子,都倒在字纸篓里了。

    余三共:这个怪人,他是何方神圣?

    龙头:他的身世很复杂,只知道他是安徽人,自称抗战时期在吴化文的部队里当过政治部主任。但吴化文那时候是汉奸。到台湾后,他做到省立建国中学总教官。军训教官是由蒋经国的“救国团”系统派出的人物,按理说,马正海是蒋经国直属部下或直属下部了,但他说他因政策性问题开罪了蒋经国,所以被撤职了。后来他参加台北市议员选举,弄来个牛车,车上扎了一架纸糊的大炮,象征他炮声隆隆。结果落选坐牢,要他去法院报到,他拒绝报到,并且率领儿子,保卫家园,一致抵御外侮。所谓外侮,就是去抓他的警察。警察们怕这个疯汉,在他家包围了三天三夜,他带领子女在内拒捕,屋中每闻印地安式呼啸之声,听起来怕怕的。最后警察等不下去了,决定攻进他家。你知道紧要关头他干了什么?他纵火烧起房子来。你看他多凶悍!

    余三共:确实很凶悍。

    龙头:还有更凶悍的呢!他最后被抓进警察局,被揍得很惨,把他按在椅子上,用绳子把他两臂双手捆在椅背上,以为这下子他得老实了,不料一个警察在他面前走过去,他还伸出双腿,把那警察绊倒呢!挨揍归挨揍,他是他,他行他素,牺牲别人在所不惜,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这就是马正海!

    余三共:真妙!他在家拒捕时,儿女都出动,这种儿女,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吧?

    龙头:真无弱兵,被他控制得好好的。他坐了牢,家里情况完全遥控,由他在牢里发号施令,指挥若定。听说他接见家属时,连家里床怎么放,朝什么方向放,那人睡那张床,头朝什么方向,都一一有规定,他凶极了,儿女都怕他。

    余三共:老婆呢,老婆不怕他?

    龙头:怎么不怕?怕疯了,最后得了精神病。这位老婆可非等闲之辈,她是当年南京某大学的校花,不晓得怎么搞的,被马正海搞到手,这位校花因为优秀,当上了国民党安徽省的国大代表,到台湾后,终于被马正海逼疯了。老婆疯了,马正海竟要以国大代表之夫的身份参加开会,做国大代表的代表,由于于法不合,大家吵起来。安徽省的许多国大代表联名告了他,罪名是老套,说他是“匪谍”原因是他被俘过三天,回来后没办自首,视同参加叛乱组织而被判刑,结果案子愈滾愈大,滾到他刚才戴上脚镣了。

    余三共:马正海没有朋友或同志,他只有敌人?

    龙头:有也没用,马正海从不认识朋友和同志,他只认识敌人。他像一只受困的野兽、猛兽,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受到伤害。现实似乎对他这种人特别冷酷,他必须在冷酷的现实中求生存,遂以冷酷对冷酷。由于他太凶悍了,所以直到今天,监狱方面怎么整他,他都不怕;所有囚犯都拒绝跟他来往,他也不怕;监狱方面罚他住小黑房,他不怕;罚他不准接见、不准发信、不准借书、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他都不怕;甚至监狱方面冻结他的户头,不准他买任何日用品,连卫生纸都不准他买,他也不怕。他太太都被他整疯了,他还怕人整?

    余三共:那大便后怎么擦屁股呢?

    龙头:用手去挖去擦再洗手呀!(做手势)不过最后,他还是占了一点方便,就是他毕竟是国大代表之夫,夫以妻贵,虽然贵妻被他逼疯了,但是国大代表的万年薪水还是照领。总之,看马正海,你要把他当成受困的野兽、猛兽看,当成动物看,才看得出玄机。当成动物并非小看他,而是抬举他。从动物的标准看,动物估计自己的能力,比人准确得多。动物很少做出它们能力做不到的事,请你特别注意猫。猫很少有失败的举动,它做一件事,都做得成功、利落。猫跳一道墙,很少摔下来,跳不过的,它不会跳。人就不行。人常常做出他以为他能做的事,结果摔得很惨。这是人跟动物的大不同。

    余三共:人跟动物的大不同,龙头只说了一半,还没说完。

    龙头:还没说完?

    余三共:还没说完,你只说到人摔下来,没说到摔下来以后怎么样。真正人的精神就在摔下来以后的态度。人在摔下来以后,不洩气,还是要千方百计再来,这才是真正人的精神。人类的进步、人类的文明能有今天的成绩,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种摔下又来的人,前仆后继,不信人不能,才创下了这么多的记录。说破了,这是一种人生观的问题,人的光辉就表现在有这种人生观的少数人身上。乍看起来,这种人有点不知他自己能力的限度,而要“逞能”但结果是,只有这种人才能改变历史,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龙头:你是说他们不失败?不牺牲掉?

    余三共:谁这么说了?他们当然失败,当然牺牲掉。人为了想飞上天,想潜入海,想征服南极、北极,前前后后失败了多少次?牺牲了多少人?我说的不是指个人,个人会失败,会牺牲掉,我指的是这种类型的人,有这种人生观的许许多多人,他们的前仆后继,甲倒了乙来,乙死了丙来,此起彼落,代代相传,才慢慢连续成一条成功线。所谓成功,是这一线上的人连接起来的成功,不是个人的成功。

    龙头:你所指的成功,并不指个人。

    余三共:不指个人,个人其实很少成功。个人只成功一点点,个人失败的记录比成功多。成功的一点点,就是这一成功线上的一小段。所以,简直可以这么说,成功是大家的,失败是自己的。

    龙头;这样说来,对个人公道吗?

    余三共:个人很难向群众讨公道,个人至多只能向另一些个人讨公道。公道的问题,实在没法谈。历史上,个人有助于群众,但最后个人却被牺牲,没没无闻还算是好的,有的根本就含冤莫白。龙头刚才谈到马正海,看样子,这下子他完了,他山穷水尽了,他搞不下去了。

    龙头:你太不了解这种性格的奸雄了,他的性格绝不像一般人那样简单,一般人能搞就搞,搞不下去就洩气不搞,但奸雄绝不这样,奸雄是能搞就搞,搞不下去也绝不洩气不搞,他还是要千方百计搞下去,这就是一般人和奸雄不同的地方。一般人搞不下去的时候,会洩气、会消极、会怪别人、会怪自己、会难为情、会咳声叹气、会苦闷、会吟诗纵酒、会哭、会潦倒,甚至会死但奸雄全没这一套,奸雄全没这一套洩气的反应,因为这一套反应全是弱者的反应,奸雄纵有一百个不是,但你不能不承认他是绝对的强者,他不做弱者的反应。

    余三共:比照起来,龙头你搞国民党,不也如此吗?这样搞国民党能有效吗?

    龙头:(笑)开句玩笑,搞国民党像搞屄。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只是要一搞耳!有性欲、无性能是另一问题,重点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

    余三共:(皱眉)这么说,一般人斗不过奸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一般人有洩气的弱者的反应,奸雄绝对没有?

    龙头:奸雄绝对没有。

    余三共:奸雄不是在搞不下去的时候,也说想下野、想归隐林泉的话吗?

    龙头:那全是戏,能信吗?那一次不是以退为进?

    余三共:所以你认为他虽然完了,还是要搞下去?

    龙头:当然。奸雄在困难的时候,绝不浪费一分钟去咳声叹气或吟诗纵酒,他仍旧一点不洩气,打起精神,重新祸国。没国可祸的时候,就在牢里祸每一个人。

    余三共:这种性格是好是坏?

    龙头:是好是坏要看生在谁身上,生在圣雄身上就好,生在奸雄身上就不好。因为不洩气本身是一种强者的性格,如果方向正确,有这种性格真好。

    余三共:一般人都缺乏这种性格,所以一般人都太弱。奸雄又不该有这种性格,结果反倒有,我们宁愿他们没有,遇到困难,他们就去潦倒,那该多好。

    龙头:因为坐牢,见识到活生生的像马正海这号人物,也算使我大开眼界。马正海长得人高马大,满面红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讲起话来声若洪钟,做起事来斩尽杀绝,他是一个恶棍、一个坏人,但坏得独来独往,坏得四面树敌、八面威风,坏得不论什么遭遇,绝不气馁、绝不咳声叹气、绝不情绪低落,至少没人能看到他咳声叹气过、没人能看到他情绪低落过,这真是怪物,虽然他是坏人,但坏得好极了!看了他,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老了,也改行做做坏人看,当然,这是开玩笑。

    余三共:(对胡牧师)龙头即使是坏人,也和别的坏人不一样。

    胡牧师:怎么不一样?

    余三共:别的坏人虽然坏,可是想做好人而做不成;龙头的坏,却是做好人做累了。别的坏人,做了坏人并不觉得自在;他做坏人,却做得伸缩自如,还带了一大堆哲学。

    胡牧师:(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余三共:不会的。他应该早就给自己订了一个界限。他规定自己,六十岁以前做好人,七十岁以后,人老了,就要开始坏一下,坏到死为止,坏死了。

    胡牧师:那么老了还怎么坏?

    余三共:就因为人老了,没能力坏到那儿去,所以他才放胆去坏。七十岁人的坏,跟年轻人完全不同,既不能杀人越货,也不能放火行凶,他就只好出坏主意,让别人替他去坏。

    龙头:我没机会了吧?等我到了七十岁,时代和人心早都变了,变成另一种了。那时候,好坏的标准恐怕都颠倒了,今天认为的好,已经落伍了;认为的坏,也无所谓了。

    余三共:这样说来,要好要坏都得趁早才行?

    龙头:(笑)恐怕真的要如阁下所说。不过,节外生枝的扯一下吧,关键在是大坏人还是小坏人。

    余三共:什么大坏人小坏人?坏就坏了,还分什么大小?

    龙头:古话说:“大伪若真,大邪若正,大私若公,大害若利。”只有蹩脚的假才看起来像假,一看就是假,真的假都看起来像真的。坏也如此。说不定愈是炉火纯青的坏,表现出来的,愈是好,愈跟它本身正好成另一极端。坏的高手经常表现好来使坏,来埋伏坏,动机虽不纯正、居心虽不良,但表现好表现久了,却常常欲罢不能,反倒阴错阳差,最后弄假成真起来。所以,你可以怕一个小坏人,但是不必怕一个大坏人,大坏人常常要装好人,装到自己最后收不了场,欲坏不能,只好继续好下去。所以真正的大善人大好人,往往都是大坏人的弄假成真,最后又突然死得其时,想好人回头也来不及了。

    余三共:怪了,这样说来,搞不好就正是目前你龙头啊,何必等到七十岁呢?

    龙头:(笑)也许是吧。总之,我宁做真坏人,也不做假好人。但是,我们今天的好人标准是有问题的。人们从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训练做好人,长大以后,有的自信是好人、有的自许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们从少到老、从老到咽气,一直如此自信、自许或自命,从来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们真是好人吗?深究起来,可不见得。事实上,世间所谓的好人,其实他们坏得真够瞧的。好人怎么会坏呢?会坏,我举出三点主要的,证明给你看,看好人坏在那里。好人的第一坏是不敢与坏人争。他们怕坏人,因为怕,所以不敢与坏人争。好人常常要“退让贤路”其实退让的不是贤路,而是道道地地的“恶路”什么叫“退让恶路”?退让恶路是好人用消极而退缩的办法,自承斗恶人不过,最后下台鞠躬,关门叹气,听任坏蛋们昏天黑地的乱搞。最后“坏人都在台上唱戏,好人蹲在屋里叹气”天下局面才会愈来愈糟。天下坏事的造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坏人做坏事;另外一个是好人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结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有机会或可能有机会的时候,放弃了打击坏人、阻止坏人作恶的行动。于是天下的坏事,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来了。所以,不客气的说,坏事不全是坏人做出来的,其实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乃是使坏事功德圆满的最后一道手续,好人之罪,岂能免哉?

    余三共:还有呢?

    龙头:好人的第二坏是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好人最大的毛病,乃在消极有余,积极不足;叹气很多,悍气太少。结果他们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独善其身”而已,绝不是“普渡众生”的好汉。但是最后,坏人并不因为好人消极叹气就饶了他们,坏人们还是要欺负好人、强xx好人,使他们连最起码的“独善其身”也善不好、连佛教中最低级的“自了汉”也做不成。最后只得与坏人委蛇,相当程度的出卖灵魂,帮着坏人“张其恶”或“扶同为恶”这真是好人的悲哀!好人所以“独善其身”其实是一种相当成分的自欺。这种自欺,原因在好人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实,这一完成,还差得远哪!为什么?因为好的完成,必须是向外性的,而不是向内性的,顾炎武说他不敢领教置四海穷困而不吭气,反倒终日讲道德教条;林肯说他无法认同一半是奴隶一半是自由人的长久存在,都在说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老罗斯福打击“财阀”推动反托辣斯政策,坚信如不能使个个过得好,单独那个也过不好。(thiscountrywillnotbeareallygoodplaceforanyofustoliveinifitisnotareallygoodplaceforallofustolivein。)就是这种向外性的伟大实证。以“独善其身”自欺的好人,他们自欺到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了,其实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坏人是向外性的。好坏关系是一种此长彼消的互斥关系,自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了的,就好像踩在粪坑里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样,这是不可能的。

    余三共:说得好!

    龙头:好人的第三坏是以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当“独善其身”大行其道以后,伦理学上的“动机派”摸tivism便成了好人的护符。“动机派”的走火入魔是,它判断一件事,不看事的本身,反倒追踪虚无缥缈的动机,用动机来决定一切。孟轲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清明学者俞正燮直指孟轲说的“情”就是“事之实为”无异指动机就是事实,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哪怕是为了恶,也“虽恶不罚”;存心不好,就便是为了善,也“虽善不赏”这样不看后果,全凭究其心迹的测量术,一发而不可收拾,就会变得舍不该舍之末,而逐不该逐之本,以为人在这种本上下工夫,就可得到正果,这真是胡扯!明朝的王阳明说:“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他全错了!善绝非一颗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须实践,必须把钱掏出来、把血输出来、把弱小扶起来、把坏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过来说“想”掏钱、“准备”输血、“计划”抑强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动机好,没用,动机是最自欺欺人的借口,十七世纪的西方哲人就看出这点,所以他们点破——“善意铺成了到地狱之路。”hellispavedwithgoodintentions。这就是说,有善意而无善行,照样下地狱,阎王老爷可不承认光说不练。可怜的是,好人在“独善其身”之余,竟自欺到以为只要“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问心无愧了,其实这是不够的。问心无愧算什么?要问的是行动。没有行动同步作业,空有一颗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余三共:那信佛的为人祈福、信基督的为人祷告,也属于“心存善念”那一类了,不是吗?

    龙头:你说得全对,祈福啦、祷告啦,有个屁用!行善行善,善是行的,不是祈福祈出来的,也不是祷告祷出来的,专搞祈福与祷告的,其实是一种伪君子的好人,画饼给人充饥而已。

    胡牧师:(举手)我抗议,你们否定了祈祷的功能,你们太不客观了。

    龙头:好,抗议成立,但这证明什么,还不是口惠而实不至,还不是空头的,唯一落实的只有一项,就是伪善。我又想到对面的马正海,他是恶人、是恶棍,但他有一大长处,他很真,真的很恶,但他不伪善。我生平最厌恶伪善,伪善的执行人是伪君子,所以我最厌恶伪君子,而伪君子中,却以中产阶级最多。佛兰克林自传中记清教徒从欧洲坐船去美洲,半路上碰到海盗,清教徒是反对战争的,所以不肯打,他们纷纷跑到船舱里,听甲板上打来打去。这时候,忽然一个仆人也从甲板上下来了,清教徒们一起骂他说:“你不是清教徒呀!你怎么不上去打,上去保护我们呀!”这个故事,就是伪善的典型。宗荣禄天民回忆录记他在山西夏县四交村,房东家养了一条黑狗,老夜里鬼叫,大家认为不祥,但不敢杀生,于是骗他去杀,说杀了可治他朋友的病。结果他去杀狗,大家却骂他太狠心,可是狗肉煮熟后“不仅他们吃得比我们多,连汤都喝完。东一碗,西一碗,都讨来要。”这个故事,又是伪善的典型。

    胡牧师:龙头的不伪善是我们佩服的,但别忘了,伪善也是一种规则,它让人间可以运作出一点事,全部撕破了脸,玩真的、玩硬的、玩狠的、玩恶的,也不一定全好吧?含蓄一点、礼节一点,那怕是一点虚礼、一点虚情假意,有时也未必全是要不得的,至少它减低了人与人间不必要的冷漠与敌意,弄得大家都紧张兮兮,又何必呢?龙头是绝顶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也有些没搞通的地方吧?

    龙头:胡牧师的指教,使我想到一个故事。我记得我被疲劳审问时,大概是四天四夜,我被关在不见阳光只见灯光的密室内,怎么知道是四天四夜呢?因为迷迷糊糊之中,出现过四次豆浆,早餐吃的豆浆。虽然在极度疲劳下,我想我还是能抗得住,任凭他们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后来他们让我小睡一下,醒来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牛鬼蛇神都不见了,而是一个高大的老头子,他自称“刘科长”他请我坐起来,坐在床沿,他坐在床边藤椅上,跟我聊起天来。他说了许多话,大意是我虽然博学,但历史没搞通,因为搞通历史的,绝不会以个人同团体斗。他说:“你是个人,一个人,你斗的对象是群体,一个集团,不管你多对,不管我们多错,你不会赢的。共产党他们会赢。因为他们也是群体,对我们是群体对群体。没有群体,就便是一个毛泽东,在台湾又能如何?十个又能如何?你一个人,已经做得很多了,我怀疑老毛一个人在台湾,能比你做得更多,能比你兴更多的风,作更多的浪。”这个“刘科长”这段话,我直到今天还能记得。他说得那么坦白、慓悍,那么单刀直入,那么血淋淋、赤裸裸,我当时心里想:“这王八蛋是个狠角色,他不谈任何高调与废话,只谈活生生的利害与现实。听他的一番话,我彷彿觉得,他不失为我的知己,因为他真能了解我;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对我的了解,就差那点儿‘闷功’,像是煮饭的电锅一样,当红灯熄了,你不能立刻掀锅盖,你必须‘闷’它十五分钟,饭才能熟透,不然饭就半生不熟。这位‘刘科长’对我的了解,似乎就差那口气、那点‘闷功’,少了这点‘闷功’,他就不能了解个人和个体也有开天辟地造化神功的一面,可是,在群体里俛仰的人总不能了解到这一层面,所以,走狗再精,还是走狗。”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拿着钥匙,朝余三共一指。)

    班长:余三共,出庭!

    余三共:大概要判决了。

    (余三共匆匆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胡牧师:刚才我冷眼旁观、冷“耳”旁听,听到你们两位谈话,处处都有机锋。

    龙头:我有一点,我要试着去给三共打打气,恶补一点有关生死的学问。

    胡牧师:你的意思是说——

    龙头:有点麻烦。依我看来,他们的案子有点麻烦,判下来可能凶多吉少。

    胡牧师:会判重刑?会判死刑?

    龙头:(一脸严肃)非生即死。

    胡牧师:这么严重吗?

    龙头:我看很严重。蒋介石的国民党,在大陆吃过大学生的苦头,如今大学生不但反政府,还组起“成大共产党”来了,此例一开,还吃得消吗?我看国民党会下毒手。

    胡牧师:三共他们的“成大共产党”算什么共产党,只是年轻人的家家酒而已,值得那么认真吗?

    龙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共产党相信这个,国民党也相信共产党如此。

    胡牧师:龙头感到情况不妙,要给三共上点课,洗洗他的脑来应变,不是吗?

    龙头:不一定有什么用,但总要尽点力,我们是大人啊!

    胡牧师:其实,三共毕竟是年轻人,他可以听得进真理,并且,我觉得他跟你龙头朝夕相处这么久,一定受了你不少好影响。三共的心理有一个大魔障,就是他过分喜欢报复。记得有一次你去医务室,我跟他谈到宗教里的宽恕,你猜他说什么,他说:

    “当诗人海涅临死前,牧师到床边做临终祈祷,牧师说:上帝会宽恕你海涅犯的罪。海涅说:‘当然他会宽恕,他是干那行的啊。’每当人家要我余三共宽恕,我就想起这句话。我很高兴他们拿我当上帝。宽恕是上帝干的,不是人干的。人干的是报复,不是宽恕。”我听了三共这段话,就说:“报复能证明什么?报复太消极了。”他一听就有点气,他说:“报复能证明最后伸张了正义,制裁了邪恶,清算了为非作歹,它一点也不消极,它的结果是积极的。否则坏人有能力作恶时,就会为所欲为无所不为;没能力作恶时,就以请你宽恕逍遥法外,既往不咎,这等于是纵容,等于是姑息。”我说:“很多过去的,其实应该忘掉,学会忘掉,是人生重要的一课。坏人坏事,既属于过去,也可以忘掉。”他说:“你忘掉的不是坏人坏事,你忘掉的是正义。正义在坏人得势时候,它在那里?它在脚底下、在阴沟里、在监狱内。当最后,最后,多少年以后,多少头发白了、掉了,多少烈士冤魂死了、完了,那时候,偶尔有倖存的一些人劫后余生,主持最后审判,那时候,向坏人报复就是为了那些白了掉了的头发,就是为了那些死了完了的烈士冤魂,给他们追悼,给他们安慰与怀念。那时候,你必须用报复坏人来证明正义已经不在脚底下、在阴沟里、在监狱内,正义已经重见天日。所以,我说,胡牧师,那时候你忘掉坏人坏事,忘掉的不是坏人坏事,而是多年不见天日的正义。”我听了他的话,我真从脊背发了凉。还有一次,我看他埋头在写来写去,我有点好奇,我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做计划,做这个星期的计划。”我问:“计划什么?”他说,他计划这星期每天恨的东西是什么。他一天恨一样东西,上星期日到这星期六七天,他恨过了这牢房里的苍蝇、蚂蚁、白蚁、蟑螂、蜈蚣、蚊子,和蚊子。其中蚊子他妈的最可恨,要连恨两天。并且,每天恨一样,不多恨,多恨了会分散。也不少恨,今日事今日毕。一星期来,都已按照进度,恨得不亦乐乎。我问他这星期又要恨些什么?他说:“上星期恨动物,这星期准备恨人。”我问他是不是人比动物可恨?他说,当然。他说他认识人愈多,他愈不恨狗。我说,小老弟啊,何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社会黑暗,早就开始了。要使社会光明,得慢慢来。上帝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他说:“你们这些信教信迷的家伙,只会白着头发叫别人慢慢来慢慢来,你以为一个人能活多久?活九百岁?”我说:“九百岁活不到,但也总不该由你们这些毛头大学生来造反吧?由你们来改造社会,会不会太年轻一点?”他说:“年轻什么?我二十三岁了。”我说:“二十三岁就很年轻。”他说:“哼!你以为二十三岁是年轻,是你完全中了这个地方老人政治宣传的毒,这个地方盛产老头子,他们愈老愈不死,每个人的底价都是八十岁,医药发达加上他们的漫无心肝,正好湊成一个个长寿的条件。他们长寿,所以占住所有位子不放,怕你抢,就到处散布你们还年轻要慢慢来的怪论。他们提高了年轻的上限,从宽录取,四五十岁都以年轻论。这样宣传久了,四五十岁也自以为年轻,二三十岁也自以为年轻。其实年轻什么?年轻个屁!他们这些老不死,在我们这个年纪,早都出来翻江倒海了,做教授的做教授、做部长的做部长,他们现在传记文学起来,一个个以早慧自豪,不说他们年轻,现在轮到我们,就骂我们少不更事了,只有你才信他们。”我说:“他们太年轻就出来翻江倒海,恐怕也是国家没给他们搞好的原因之一。”他说:“照你这么说来,要到多少岁才适龄?你有没有标准?”我说:“总是成熟一点才好呀!三十五六岁、四十一二岁,这些年龄比较好。”他说:“那你怎么解释你的主呢?你的耶稣呢?耶稣几岁死的?三十四岁。不是吗?照你这么慢慢来,耶稣什么事都没做,就先死了。”我说:“耶稣是被人杀的,不能算,他要自然活,总可以活个七老八十。”他说:“那跟耶稣年纪差不多的亚历山大大帝怎么说?亚历山大不到三十三岁就病死了,但他已打通了欧洲、非洲和亚洲,照你胡牧师这么慢慢来,亚历山大死时,还没打出家门口呢!照你的蜗牛进度,要完成耶稣或亚历山大的事功,他们得活到亚当的年纪才做得完。照你们鬼圣经的说法,亚当活了九百三十岁,不是吗?”我说:“小老弟啊,你总是夸大其辞。说慢慢来,只不过劝你很多事是急不来的,以上帝那样全能,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人造罗马,也不能一天造成啊!”他的答话可恐怖了,他说:“谁说要一天‘造’罗马的?你怎么知道人不是要‘烧’罗马?尼禄烧罗马,用不了一天,就成了。”我说:“噢,原来你是要破坏,不是要建设?”他说:“我的破坏就是建设,大破才能大立。”我说:“所以你要造反。”他说:“是。”我说:“造反造到牢里,算成功吗?”他说:“该不该造反是一回事,造了以后成不成功是另一回事,你谈的是成功问题,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这两个问题不同,你看看你的主,就明白了。你的主该不该传教,是一回事,他认为该,去传了,传了被钉在十字架上,当时看是失败了,这是另一回事。我的情形,和你的主一样,你不可以以成败论英雄,谁能保证做一件事一定成功?不成功,并不稀奇;相反的,在这种环境里,成功才稀奇呢!”我说:“那你明知造反不成功,竟还要做,岂不是傻瓜?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何必问我?去问你的耶稣。你的耶稣的理由和我一样。你这个为什么,问得很傻,我特派耶稣代答。”我说:“你这个年轻人真不好,你老是占人便宜,人家信教,你就口口声声你的主你的耶稣,一点也不尊重人家的信仰。”他说他才尊重呢,上天下地,他恨这么多,可是从不恨耶稣。我说:“耶稣没有可以给你恨的理由,耶稣是爱。”他说:“爱,爱到被门徒出卖,爱到钉在十字架上。”我说:“用你的标准,那是另一回事,你不能用成败来论爱。”他说:“我没用成败来论爱,因为爱本身并不属于成败范围,它没有成败的性质,爱本身只是一种不太聪明的情绪。”我问他,人不能又聪明又爱吗?他说不能,因为爱是盲目的。我反问他,难道恨不盲目?他说:“恨比爱清醒得多、理智得多,恨能说出理由,爱却很难。你可以一见钟情,但你很难一见生恨。对一个人,你不知道他可能不喜欢他;但要在知道以后,才会恨他。爱就不会这么理智,所以,清楚的恨,比盲目的爱,理性得多。”我说恨本身就是不理性。他说:“恨有许多理性成分,只是你们这些把爱挂在嘴上的教棍子不知道。”我问,你为什么老是挖苦我们信神的?他说:“因为你们爱得很假,却满口是爱,爱得叫人恨。真相是你们要掩饰你们的假,所以满口是爱。真正懂得爱的人,就没办法排除他的恨。不会恨的人,也爱不好。”我说,那耶稣呢?他说:“耶稣很会恨,只是你没注意他说的那些激烈的话。像耶稣那样有着伟大生命力的人,他必然有强烈的情绪,爱的情绪和恨的情绪。”上面这些话因为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我没忘记,今天趁他不在,特别说给你听,你注意这个小共产党,他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但我总觉得他内心里有很大一股冲突或压力,使他不能脱身,他是信服你的,龙头,请特别注意注意开导他。

    龙头:我已经觉察到了,你这么一说,我会更注意。

    胡牧师:三共的仇恨想法以外,他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他要仇恨以外,还要痛快、要爽。我同他说,你认为这是一摊死水,要变一变。但你怎么能说变一变后一定更好?谁能保证未来?他说:“未来有未来的解决方法,我们现在不必操心,操的心、做的设计到那时候也不切实用。现在操心的是变一变是不是更好?结论是至少不会更坏,现在太糟了、太糟了,必须要变,变才有机会。我们只要脱离现在这种死局,就觉得自由,那怕是跳出油锅,又掉进火坑,也心甘情愿。至少,落个痛快、落个爽。对,痛快,爽。他妈的落个痛快就是理由,不管成不成,落个痛快、落个爽,就值回票价。太闷了,局面太闷了,闷死人,总得要痛快一下、爽一下。他们这些老不死,虽然把国家搞到这步田地,但他们个个都有过一个搞的机会,个个当年——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痛快过、都爽过。他们现在凭什么不让我们痛快、不让我们爽?搞得成不成、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至少我们该有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机会,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权利。想想他们当年,他们那时候的路多宽,他们要出国,谁向他们要出境证了?他们要逃亡,谁抓得着他们了?他们要做县太爷,谁选了他们了?他们要办报,谁限制他们不准办了?他们要讨姨太太,谁拦了他们了?那时候大陆那么宽、那么大,成仙成佛也好,为非作歹也罢,都条条是大路,不管成不成、好不好,他妈的都落个痛快呀!落个爽呀!龙头请注意,又仇恨又爽,这就是余三共同志的特色,我有点忧虑。

    龙头:胡牧师啊,你忧虑的余三共同志的两个特色,其实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的有良知有血性的年轻人很容易有的特色,我在他那种年纪也是一样,只是我比他们更精,并且单打独斗,在知识水平上也比他们深厚得多,所以我在一过了他们那种年纪,就窜起来,变成所谓名人。还有,我不但精,并且不像他们那样武断,在现实层面,我圆滑得像海里的一条沙鱼,像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事实上,我抓住机会来充实我的实力,完成我的理想,不但做一个战士,并且是精明的战士。请注意,我是要做精明的战士,做掉敌人,而不是做糊涂的烈士,被敌人做掉。

    胡牧师:龙头,我好奇怪,我看你坐在牢里,好像若无其事似的,根本不像在坐牢。

    龙头:你说对了,其实,我在哪里都一样。真正的高人不是活在大陆或海岛,真正的高人活在他自己的家里。现在我只是以坐牢为家而已,我还习惯,为什么?因为我的家就是牢啊!这个小岛四面都是海,我置身其中,彷彿就坐在一个大水牢里,不是吗?

    胡牧师:你在外面的时候,也一个人孤独的过吗?

    龙头:这问题,让我自炫式的答复你好吗?我在外面的日常生活是:一个人在小房里,每天不烟不酒不电视不养猫不见客也不见家人,不午睡,精力过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业,遁世,又大破又大立;救世,又悲天又悯人;愤世,又诃佛又骂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当然这种人绝不会出世或厌世。我性格复杂,面貌众多,本来该是好多个个人的,却集合于我一身,所以弄成了千手千眼的大怪物。这些特色,都来自一个基础,就是我有一种“宁静的本领”我们都是群居动物,要整天你看到我我看到你、你挤我我挤你才能生活。一落了单,就慌了,就待不住了,就要把头朝外伸,向人招手。但我却能不这样,我自己跟自己活,像是闭关式的生活,这种生活,过去我们都认为只有老和尚才做得到,如今看到我,才发现老和尚只是小巫见大巫。天主教里的修道院也有闭关,但那种闭关是集体行动,所以尽管不出门不说话,但却因为是群居,也不太觉得孤独。我的生活却全是自己,好像荒岛上的鲁宾逊,但鲁宾逊却有大自然,不是关在一个房间里,并且鲁宾逊是被动的不得不孤独,并不是主动的自己关自己,所以鲁宾逊也赛不过我。为什么要这样,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据我所知,是从内心里真真认定一个人必须能够完全“个别谈话”必须在某些时期和时间完全过闭关的生活,才对自己和别人有益,才能完成自我。这是一种对自己的检定考试,做流氓,先得通过三刀六眼扎自己大腿,扎出个三刀六眼,就证明你小子是好汉。做英雄也一样,我认为自己能够关自己,过闭关生活是一种起码的三刀六眼。若连这种段数都不到,就十足证明心浮在外面,这样浮,怎么能成大局面?闭关的意义是一种信念、一种发誓、一种决心、一种意志、一种抗议、一种方法。有趣的是,这种闭关训练功德圆满后,移植到监狱来,正好相得益彰。

    胡牧师:所以你不怕坐牢?

    龙头:比一般人不怕,当然也不喜欢坐,因为受到限制,不能暢所欲写。我是说,一个男人一生中,不妨有一段时间在坐牢,那是一段难得的经验与考验,对锻练男子汉性格而言,不全是坏事。当然,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认为我有被虐待狂。

    胡牧师:我承认你说的,坐牢不全是坏事,但是被枪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龙头:人生永远会有一种微妙的像生态平衡一般的得失平衡。失之东隅的人,必然收之桑榆。我承认你说的,被枪毙就未免失得太多了。

    胡牧师:你说坐牢不全是坏事,要坐多久才算啊?

    龙头:重要的不是时间长短,重要的是你对时间的态度。你必须用整个一生的尺子去去衡量这一段。至少以年为单位吧,或以几年为单位吧,一年又一年,不管年头好坏,年头好这样,年头坏也这样。年头好坏跟自己无关,因为自己的事业是以一生为单位计划的,至少也是十年八年,才看出一点变化,所以,一年两年的好坏,简直同你无关,你不用这种单位。从另一方面看,年是时间的一种,但时间对你好像已经静止,你不但在空间上与世界隔离,在时间上也同岁月无关,岁月对你只是日历上的一个每天画一下的数字,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必然也和今天一样,一天的日记可以代表十天、代表一个月,除去春去秋来,改变一下穿的多少以外,时间对你没有再多一点点的作用。有了这种境界,才算坐牢坐入至境——坐入至高的境界。

    胡牧师:对时间的看法如此,对罪名呢?对罪名有意见吗?

    龙头:我生活在小岛上、侷促在小岛上,我无法完全避免小人的陷害、小市民的干扰、小局面的猜忌、小集团的拦路,为了突围、为了生存、为了开拓自己的影响、为了实在看不惯、为了真理与使命,我无法不花许多时间去同他们周旋——与群小周旋、向群小战斗。这些周旋与战斗,形式上看,好像我也变得不够大了,其实,在实质上,我的立脚点和着眼点还是大的。能够大处立脚和大处着眼以后,我相信,即使我谈的不是世界性的大主题、大问题,我照样可以“小题大作”换句话说,我即使形式上也小来小去,但实质上却是以大的态度来处理的,是用牛刀来杀鸡的。牛刀杀鸡,看起来有点比例不对,但手法仍是庖丁式的、大匠式的、大手笔的。所以,这虽活在这个小岛上,其实内心深处,我不以小岛为对象,虽然他们以我为对象,以为我要抢他们什么,因而给我种种罪名,我只觉得好笑,我不会介意罪名。

    胡牧师:牢一坐,你龙头对时间的看法与人不同,对罪名的看法与人不同,还有呢,坐牢是最考验你的亲友的,你对亲友的看法也与众不同吗?

    龙头:我主动掐死我与他们的关系,坐牢视同生离死别,在外面的亲友,我不跟他们来往了。

    胡牧师:真是你的亲友,就真金不怕火炼,他们要继续跟你来往。

    龙头;不错,但不炼倒也更好。一般人太脆弱了,是纯金是包金还是镀金,若一一全靠火炼来考验真假和纯度,好像有点残忍。没有火炼,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会有。

    胡牧师:那漂亮的人中,岂不羼了假的?

    龙头:羼了假的也没大关系。很多人没有碰到火炼,他会漂亮下去,就算是镀金的,虽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金粉世界里,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慢慢弄假成真的。

    胡牧师:这好像总有点不对劲。

    龙头:一般人太脆弱,是禁不住火炼的。所以火炼之下,立刻就原形毕现,一点残余的金色都没有了,这就是说,他们变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对任何漂亮的事都不肯做,连弄假去做都不肯了。

    胡牧师:对一般人来说是这样,对优秀分子又如何呢?

    龙头:优秀分子比较能不怕火炼,也就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但火炼究竟是很艰苦的考验,所以通过的情形,也因人而异。法国的贝当,第一次火炼他通过了,成为抗德英雄;但第二次就通不过。贞德第一次没通过,表现得很愚蠢很软弱;第二次才通过,最后,还在火炼中殉道。所以,用能否通过来衡量优秀分子,也不能轻易论断。

    胡牧师:那么到底要怎么论断呢?

    龙头:要靠他表现出来的做论断基础。例如贝当活了九十五,他到了八十四岁才做德国傀儡,所以我们论断他没通过第二次火炼。当然,造化弄人,长寿害了他,他若早死一点,他就漂亮一辈子了。至于贞德,只活了贝当的五分之一——十九岁,这也是造化弄人。命该早夭帮了她,她若在第二次火炼时苟全性命,当然圣女贞德也就不会有了。

    胡牧师:看这样要早死才行。

    龙头:那又不尽然,很多人又是大器晚成的,你别忘了姜太公八十遇文王。

    胡牧师:早死又不行,晚死又出纰漏,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龙头:重点不在早死晚死,而在你有没有机会来表现,表现出来的是什么,你若有表现的机会,也许在十九以前,也许在八十四以后,甚至在死后。

    胡牧师:在死后?

    龙头:在死后。有些优秀的人,活的时候一生没没无闻或根本不算老几,但死后或死了多少年以后,忽然大走红运,一些思想家和画家,常有这种奇遇。

    胡牧师:这么说,一个人要证明他自己,除了靠他表现出来的,没有别的法子?

    龙头:没有。

    胡牧师:心里想的口上答应的,都不算?

    龙头:都不算。都要用事实证明出来才算,这就好像女人生孩子。别人要看不是别的,是孩子;女人给别人看的,不是别的,是孩子。生出孩子才算。生不出哇哇叫的,任凭女人自己哇哇叫,任凭天使、医生、丈夫、奸夫一干人等作证,都不算。没人对生不出孩子的理由感兴趣。世间最讨人厌的一种话就是失败者的理由,最恶心人的一种话就是失败的理由以外,又以毫无信用之身来一大堆新的保证。——像蒋介石的“反攻大陆”保证,最恶心人了。

    胡牧师:这也算是真金不怕火炼吗?

    龙头:我把话扯远了,这些是由真金不怕火炼扯出的题外话。关于真金不怕火炼,我的梦想是:对一般人来说,不炼比较仁慈。但这只是梦想,这只有在无灾无难的太平岁月里才容易出现。通常的情形总是有灾有难,总是“时穷节乃见”、“板荡识忠臣”、“患难见真情”都是各种火炼的炉子。在火炼之余,固然我们得到了一二金童玉女,但得到更多的,却是大批褪色的金光党和金甲虫,这真太难看了。

    胡牧师:你好像不愿正视现实?

    龙头:不是,是避免发生一种难看的现实让我们来正视。如果当年上帝不用蛇出现那一难看现实来火炼亚当夏娃,他们小两口儿岂不在伊甸园里过得好好的?这样看来,上帝好像不够仁慈。

    胡牧师:也许上帝认为没有火炼就看不出善恶。

    龙头:何必看出善恶来呢?一开始就造个光有善没有恶的乐园,不是更好吗?

    胡牧师:那把蛇放在那里?为了亚当夏娃牺牲了蛇,对蛇又不够仁慈了。

    龙头:看这样上帝应该在伊甸园的同时先造个动物园,把蛇关在笼子里,大概这样就仁慈了。我实在不懂,什么动物不好造,造个蛇出来干嘛?

    胡牧师:(无奈)你又来出我们基督教的丑了!我承认我辩不过你,但有圣经为据,一切靠圣经。

    龙头:靠圣经?就是靠圣经,你们才破绽百出、焦头烂额!旧约创世纪一开始就牛头不对马嘴,创世纪说上帝在第一日造了光,第二日造了天,第四日造了太阳,那就反证了第三日以前没有太阳,没太阳,则第一日说的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就是不通,因为没有太阳,那来光?那来昼夜早晚?又说第二日造空气,将水分为上午,中间夹了空气,好像做出个空气三明治,通吗?中间一层空气,上面水压着,下面水托着,这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天吗?这是那国的三明治?空气可以被水压住,不向上流窜,不四处乱窜?

    胡牧师:(举出双掌)我说过我辩不过你,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旧约不如新约新,新的比较准确。

    龙头:好,新约就新约。新约马太福音所写你们的主耶稣族谱共六十一代,路加福音所写共七十六代,算算看,两个福音所写的,除了玛利亚被上帝肏怀胎一点相同外,其他都各说各话,但耶稣只有一个,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族谱,两个不同系统的祖先,两组爸妈,并且一组是五百年前的爸妈,一组是五百年后的爸妈?并且玛利亚被肏也肏得怪,从圣经上看,你们主耶稣明明该有三个老爸,一个是族谱中所罗门系的约瑟,一个是拿单系的约瑟,一个是上帝,前两个约瑟既然相隔五百年,怎能同时肏一个女人玛利亚?结果还没肏到,被上帝肏到了,但上帝是什么时候肏的玛利亚,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上帝是千年不朽,我们服气,但上下五百年的老屄被肏了,即使上帝有胃口,生起来可未免太高龄产妇了吧?

    胡牧师:(面红耳赤,举出双掌,笑)好!好!好!龙头啊,我辩不过你,不过你愈说愈玩世不恭了,愈说愈不正经了,你不但诃佛骂祖,还诃上帝骂祖了,我不要跟你谈了。

    龙头:(笑)我不是诃上帝骂祖,我是替你们的主数典不忘祖,替耶稣的真祖先主持正义,耶稣的爸爸当了王八,还上下五百年,当了不明不白的老王八,真是情何以堪哪!所以我要主持正义。

    胡牧师:(笑)主持正义是好的,不过请多朝余三共他们那边主持吧,我们这边,饶了吧?

    龙头:我们知道人间没有正义,但是我们至少要做到两点:第一,在观念上,要绝对弄清我们是在正义这边,我们在观念上、在知识程度上要百分之百胜利;第二,在实际上,我们努力使正义与力量结合,能结合一分就算一分,这方面的成绩没有百分之百,有时连百分之一都没有,但是,能做百分之一,也要做。简单说重点是,在观念上,我们不让伪君子占了便宜还卖乖,我们要拆穿他们;在实际上,拆穿以外要打倒、要革命、要改变、要补救,必要时候,要生死以赴,要一死了之,为理念而死。

    胡牧师:你是说,必要时候,为理念可以一死?

    龙头:是的。

    胡牧师:那我们基督徒可多着哪!

    龙头:我当然知道。有血证史那些书,等于是你们的先烈名单、殉道专册,我当然知道很多。

    胡牧师:(得意)这回我们基督徒赢了吧?

    龙头:就算人数上赢了,又怎样?你们基督徒殉道,被杀的、被砍的、被钉在十字架的、被狮子咬死的,的确了不起,令人肃然起敬,但是,一想到是不是值得一死、是不是死错了,倒也不无问题。

    胡牧师:此话怎讲?好像他们在为错误的理念殉道似的。

    龙头:我就是这么以为。美国思想家孟肯说得好:“为理念去死,无疑是高贵的。但为真实的理念去死,那就更高贵了。”todieforanidea:itisunquestionablynoble。buthowmuchnoblerwoulditbeifmendiedforideasthatweretrue。我始终相信,殉道者应该在为一种“真实的理念”而死,这种理念,既非政治,也非宗教,所以任何政治目的或宗教目的的解释,都窄化、小化了他,人要为更高贵的信仰而死,那种信仰,从政客到教棍都无法理解。

    胡牧师:照你这样说来,基督教的殉道者是宗教的,共产党的殉道者是政治的,他们的杀身成仁,身是杀了,成的未必是仁了?

    龙头:共产党不一样,它虽然有强烈的宗教性,但它接近孟肯所说的“真实的理念”它有理性的高比例,在观念上、知识程度上,比基督教深多了,基督教的圣经怎么比得上共产党资本论的真实、细密?所以,在我看来,为共产主义而死的,是人类有史以来为理念而死的事例中,最高贵的,当然,不死最好。

    (远远传来脚镣拖地的哗啦声音,愈来愈近,但是,没有一点人声,好像脚镣在走路。声音到了十一房外停止了,牢门咔嗒开了,余三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判决书。龙头、胡牧师赶忙迎上去,扶余三共进来。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苦笑)“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三个死刑、五个无期,其他都是三年管训(顺手把判决书放到龙头“书桌”上。他站立着,望着龙头)。

    龙头:(拿出一条衬衫,撕成一小条一小条,跪下去,为余三共缠裹脚镣、铁炼,最后用布条卷成一条绳,一边系在铁炼中间,一边递给余三共)戴上这玩意儿一定要先缠好所有的铁,缠到看不见,铁是最磨脚踝的,一磨就破,中间这根绳你就提着,把铁炼提起来,别让它拖地。走路就两手下垂提着,远看像提着你的小鸡鸡或大鸡鸡(笑)。不要怕难看,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戴上这玩意儿,没什么,只是不能飞檐走壁而已、只是不良于行而已、只是吃饭、睡觉、洗澡、穿脱裤子,尤其是长裤,满身大汗而已。没什么,过二十一天就习惯了,不戴还不舒服呢!

    胡牧师:(好奇)为什么二十一天?

    龙头:二十一天是习惯上的数字,任何生理上的变化,跌打损伤、开膛剖肚、缺胳臂断腿,二十一天以后,都会习以为常了。在桃圆监狱,不是军法监狱,是司法监狱,有的流氓在放封时,还戴着脚镣打篮球呢!三共在这里不能打篮球,打什么呢,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虽然这里没有天窗,只有“昏黑日午”、只有“下午的黑暗”

    余三共:什么是“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

    龙头:这是匈牙利文学家柯斯特勒的一部小说的书名。书里写苏联大清党的故事,写老革命党最后被乳臭未干的新同志整肃的悲惨过程,革命成功了,却被自己同志给斗臭、斗倒、斗垮、并且枪决了。“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表示革命革到头来,自己先提前碰到了黑暗。

    余三共:(若有所思)哦,龙头你说的是苏联共产党革命成功以后的事,我们是中国共产党,在这岛上,我们革命还没成功,何必想那么远呢?任何革命成功后,都会有生态平衡的自我调节,那调节过程中会有“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又怎样呢?只要在大方向上,我们成功了,我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那时活着的,再牺牲吧。至于我,至于我们,三个死刑判下来,等不到未来再牺牲了,我们砰砰砰先走了。

    胡牧师:(小心翼翼的)可不可以让我插句嘴,龙头、三共。在人世上,你们做的,已经到头,作为一个中年人,像龙头;作为一个青年人,像三共,谁还比你们做得更多更好呢?看看龙头,他多了不起,他虽然玩世不恭,甚至与民同乐,讲人民的语言、讲粗话,甚至下流话,但他有中国知识分子最缺乏的一种重要品质,就是

    “特立独行”缺乏特立独行,自然知识分子变得甲跟乙没有什么不同,丙和丁没有什么两样,大家说一样的话,写一样的狗屁、拍一样的马屁。甲乙丙丁之间,至少只在面目上有点小异,在全没个性与特性上,却根本大同。但龙头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干反对派。龙头知道:任何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在形式上的条件,必须是反对形态的、批评形态的、异议形态的、你说东我就说西形态的。因为他深刻知道:在讲求真理、维护真理的过程中,从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来着眼,太重要了。尤其在一党独大众口一声的情势下,更该如此。想想看,当苏格拉底独自面对众口一声,敢于为十个将军辩护的时候;当伽利略独自面对众口一声,敢于提出地球转动学说的时候,如能有一个声音,从众口一声中脱声而出,转来支持他们,表达出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的声援,该是多么重要的事。因为在当时,苏格拉底和伽利略的唱反调都被抺杀过,但他们的反调,毕竟都是真理。真理从唱反调而来,真理的发扬光大,又有赖于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n个唱反调的人,前仆后继,薪尽火传。从这个标准看,一般人以为龙头是能文之士,会写文章的,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中“立言”的,我认为太小看他了。龙头固然“一言而为天下法”但我看他更是“立德”的,立下伟大人格的榜样,是“匹夫而为百世师”我们不要忘记:在举国滔滔,为魏忠贤等太监阉党拍马祝寿的时候,东林党的顾宪成不肯签名,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德国纳粹党攘臂欢呼的时候,艾德诺不肯妥协,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苏联共产党摇尾乞怜的时候,沙卡洛夫不肯买帐,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国民党歌功颂德的时候,我们的龙头敢捋虎须,站出来以一支笔,没有后台与后援,跟国民党对干,这是何等人格!再看三共,和他同样年纪的大学生在干什么?在醉生梦死,在做政府的乖乖牌,在做国民党的顺民。而你呢,你们呢,却敢组织“成大共产党”就是不服这口气。从某种观点看,你们的人格像龙头一样了不起,但也像极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虽然疯疯颠颠,但他对信仰一往直前,他的毛病在他不能辨别真正的敌友,他的幻想症,使他甚至把风车都当成巨人,结果竟同风车作战。他的人格是肯定的,行为却是否定的。他的悲剧在不知道有些行为是不能做的,中国古话说“知其不可而为之”唐吉诃德却是“不知其不可而为之”因此他养天地正气,法古今疯人,自己却不知其疯也。唐吉诃德的可贵,是他的纯度,一点也没因遭遇和打击而减退,他的格调一点也没退化。但他对敌人的认定与判断却是荒谬的。你三共,你们“成大共产党”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干的是在这个岛上绝不可能成功的事,你们一定失败,失败在不单是蒋介石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你们绝无机会,绝无机会而玩火,你们是疯子;还失败在你们高估了你们的敌人,你以为你们的敌人是什么?是真正反革命的那个国民党吗?告诉你吧,那个国民党,不论当年是革命的,还是堕落成反革命的,它都不见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个人价值的觉悟。中国传统中的个人价值,是很可怜的。个人混同于“民”中,然后“天”字一盖,变成“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表面上对“民”不失其重视,但重视程度与“羊”相等,统治者是以“牧羊”态度来“牧民”的,所以人无所谓个人价值,个人只是群体的一分子,要为群体牺牲。国民党搞革命,本来也沿袭这种思路,所以孙中山登高一呼,抛头颅者有之,洒热血者亦有之。但是今也不然,今天的国民党,八点钟上班是国民党,五点钟下班就不是了,就跟你我一样。你叫他为了单纯信仰去抛头颅洒热血,他才不干呢!乍看起来,这是国民党革命的失败,但从另一角度看,何尝不是它的成功?革命革到头来,大家都不想再革命,甘愿小鼻子小眼做“太平犬”以终老,这种个人价值的觉悟,岂不正是它堕落中的新境界?国民党革命革得最后“善与人同”革得抛弃了主义、领袖、国家、责任、荣誉,革得下班后去他妈的国民党,三共,你说说看,这不正是这个江河日下逃到台湾的政权的真实写照吗?三共啊,你们在这种政权底下想抛头颅、洒热血,值得吗?蒋介石只不过是个老去的刽子手,他手下的走狗也只不过是群凋零的王朝马汉,他们虽积习不改,但是寻找旧日的挨刀的脖子已经不多了,这也就是他们再也抓不到真的共产党的缘故。而今,你们这些红色的唐吉诃德出现了,真令他们喜出望外,你们提供了最好的缺货已久的真脖子。虽然如此不值得、虽然如此不搭调、虽然如此时空错置,但我仍要说,三共,你们是了不起的象徵,青年幸亏有你们,才像个人样。有一个笑话说,一天,人脸上的五官忽然不和,吵起架来。首先,嘴巴对鼻子说:“人非吃不能活,要吃,非我莫辦,可见我多重要!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鼻子一听,火了,大骂道:“人能辨别香的臭的,全靠我,没有我,你他妈的连狗屎都吃下去了。我不在你上面,谁在你上面?”嘴巴一听,再也不敢吭气。鼻子一胜,神气起来了,抬头对眼睛说:“我既这么重要,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眼睛一听,也火了,大骂道:“我能辨别远近,辨别光暗,没有我,你这臭鼻子早撞上墙了。我不在你上面,谁在你上面?”鼻子一听,再也不敢吭气。眼睛一胜,也神气起来了,白眼一翻,对眉毛说:“我看你就不顺眼,我既这么重要,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眉毛听了,一直不理它,眼睛一再追问,最后眉毛一扬,心平气和的答道:“我可以不在这儿,但若没了我,你还像个人么?我在这儿,就是教你像个人样,你能像个人样,就幸亏有我。”三共啊,虽然你们的人格是肯定的,行为是否定的,但我仍佩服你,历史上虽然五湖四海、英雄辈出,但是以个人独有的声华与特色,为一世或百世一新局面的,倒也不多。这种人物的有或无、多一个或少一个,直接可使局面改观,风云变色,的确不能以可有可无小看他。我常常觉得,印度没有释迦,就不成其为印度;犹太没有耶稣,就不成其为犹太;法国没有伏尔泰,就若有所失;黑人没有阿里,就万古如长夜。有了他们,时代才别开生面、才脸上有光,不然的话,简直就有辱国体,不成人形了。

    龙头:(慢慢点头)终于听到了胡牧师的长篇大论,讲道讲得真好,真是真的牧师呢,一会儿赞美,一会儿浇人凉水,扯人后腿。如今三共都判了死刑了,你胡牧师还拆掉他的敌人,使他觉得死得不值得。你们牧师是这样鼓励别人信心的吗?

    余三共:(苦笑)胡牧师鼓励有加。

    胡牧师:回到我的本行,没有我的主出现,什么鼓励都算不得鼓励。我们是人,靠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靠外力救我们自己,外力就是神,让神进驻我们的里面,一切解决。

    余三共:(苦笑)三个月后,让子弹进入我们的里面,也一切解决。

    龙头:神就是子弹,反之亦然。

    胡牧师:神是救人的,不是要命的。有了神,我们的人生观点会改变。伊索寓言里有一篇狮子、周彼得和象。说狮子常常向天神周彼得诉苦,说我长得大、力气大,斗争起来也劲道十足;又有尖牙利爪,又为百兽之王,可是竟怕公鸡叫,多没面子啊!周彼得说,我已经把我自己有的一切特点都给了你,而你的胆量,除了怕公鸡叫这一点外,其他也都没问题,你还埋怨什么啊?可是狮子想不通,总是为它的怕公鸡叫而痛不欲生。这时它碰到一头大象,看到大象老是扇耳朵,很奇怪。它问大象为什么要这样,大象说,你看到那蚊子了吗?它们钻进我耳朵,我就死定了。狮子恍然大悟,说好啦!这么大的一头野兽,居然怕这么小的一只蚊子,我还诉什么苦呢?我的处境至少比大象好得多啊,比较之下,公鸡总比蚊子大啊!人生的很多例子,其实很像这狮子,自己的条件都优秀,可是老是为一些美中不足自寻烦恼,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叫他别怕公鸡叫是没用的,因为他会有“强近观念”愈怕公鸡叫公鸡就愈叫。这时候,他应该面对大象,从“痛苦比较学”中发明一种理论,把自己骗倒。他要听听大象诉说委屈,看到大象的愁眉苦脸,就会发现自己的愁云惨雾,其实是何足道哉的,——关怀别人,忘了自己,听大象诉委屈而忘了自己的委屈,这才是狮子的道路。所以我觉得,你们两位,一只狮子,一头大象,有任何倾诉,不妨与神谈谈

    龙头:你又来了,你刚说过一篇大道理,其中没有神的,没好多久,就原形毕露了,你又传起教来了。你干什么,上次趁老黄于危,传基督教;这回又想趁三共之危,再来一次?

    胡牧师:请别这么说,我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如今三共给判了死刑,当然还有得上诉,发回来,会减到无期,或十五年、十二年、十年或三年感化,我们祝福他,没那么悲观。只是在目前判决下,使我想起我们三百年前的教友,那伟大的天路历程作者约翰班扬,他因信仰基督教受难,关在牢里十二年,其间也面对死刑。在苦难与焦虑中,他一再告诉自己,万一被送上刑场,不要死得太孬种,以免有辱上帝的尊名。

    龙头:胡牧师举的班扬这个例子,很有启发性。班扬活了六十岁,一生为宗教信仰所苦,他坐了两次牢,第一次十二年,第二次“二进宫”半年。他的名著是天路历程,但他写的那部坏人先生的生与死thelifeanddeathofmr。badman,却把人间罪恶写得淋漓尽致;另一部为男孩子和女孩子写的书abookforboysandgirls,又把人间清纯写得逸趣横生。希望三共坐牢时,有班扬面对死亡的勇敢;出狱后,有写出人间罪恶与清纯的成绩,也不辜负胡牧师这一番苦口婆心。

    胡牧师:(惊喜)多谢龙头,你终于肯定了基督徒班扬面对死亡的勇敢。

    龙头:(做个不以为然的怪脸)想想那本波兰小说你往何处去?quovadis?中异教徒之死吧,死前他自豪的说,我们异端也有我们异端的死法。纯粹假设:如果三共真面对了刑场,他不基督,也一样勇敢。

    胡牧师:唉!龙头,我说不过你、我说不过你。我只是感觉到,面对牺牲,尤其是面对死亡的牺牲,总要有番心理准备。

    龙头:其实心理准备是从最基本面开始的,我来谈谈基本面。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一辈子总是计较利害、滑头滑脑占便宜,死后阎王爷罚他来生变狗。他请求说:“要变狗可以,但请阎王爷把我变成母狗。”阎王爷问他:“为什么只要做母狗?”他说:“我念过一段古书,书上说:‘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所以想做母狗。”这个笑话的关键是“一段古书”古书礼记中说:“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白话翻译是:“碰到金钱,不要随便拿;遇到危难,不要随便躲。”这个笑话中,这个人读书粗心大意,把“毋”字错成“母”字、“苟”字错成“狗”字,结果就把古书中要求人的行为给母狗化了。这个笑话,有它的示范意味,它告诉我们:人在利害当前想当母狗,是很通常的反应。人如何避免这种反应,还有赖于新的觉悟。人的价值开始在人能人化而不母狗化,在于人能有更高目标的追求。这种目标,是真理目标、是自由目标、是民主目标、是理想目标。这些伟大的目标,想做一个人的,无法不去献身;在反动势力的压制里,无法不去反抗。但是,从事这种献身与反抗,必须先得有点心理准备。追求真理的人、追求自由的人、追求民主的人、追求理想的人,在追求过程中,第一心理准备,不该是成功,而该是牺牲。因为,真理、自由、民主、理想,这些伟大的目标,都不是一蹴可几的、都不是容易到来的,在许多情况下,得到它们,需要多人的播种和多年的耕耘。并且,在它们生根、发叶、开花、结果的时候,往往你已经看不到了,你可能早已墓草久宿、化作春泥。这时候,你死而有知,自知“成功不必在我”;你死而无知,一切也就全盘由人。你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宇宙这么大,你一个志士仁人的作为,也就至此为止。反过来说,追求真理的人、追求自由的人、追求民主的人、追求理想的人,在追求过程中,如果第一心理准备不是牺牲,而是急于看到成果和收获,因而求近功、贪短利,因而对目标的完成没有耐心、因而把达成目标的过程看得太容易,这种心理准备,可就准备错了。在古往今来的伟人中,我觉得最能把握住正确的心理准备的,是印度圣雄甘地。甘地在献身与反抗的开始,他就首先认清牺牲是不可避免的,牺牲是必要的。甘地在南非从事与黑暗政府周旋的年代里,他领导南非的印度人,用大批入狱来表示他们的消极抵抗。在这种大牺牲里,有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哈巴津harbatsingh,受不住煎熬,死在狱里;有十六岁的小女生维丽玛villiammar。mudaliar,受不住苦炼,丧生鬼门。维丽玛临死前,甘地跑去问她感觉,十六岁的小女生说:“我不怕死,谁不愿意为祖国而死呢?”她死后,印度人为她建立了维丽玛堂,甘地激动的说:“她是用她自己的手,为她自己立廟,她的光荣典型,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维丽玛之名,将与南非的消极抵抗及印度并垂不朽。”像十六岁小女生维丽玛这种牺牲,对甘地说起来,是什么感觉呢?甘地的感觉是,为崇高目标自苦的人,并不在乎牺牲。他说:“不经过苦火磨练的净化,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兴起。母亲受苦,婴孩乃能有生命。种籽消失,乃能长出麦芽。生命来自死亡进步应以受苦者所受苦难的多少来衡量耶稣的受苦牺牲,使整个的悲惨世界得以自由。在此向前的迈进中,他不计算邻人因受苦所付的代价,自愿的或非自愿的。”甘地这种自我牺牲,又带领群众一起牺牲的决绝,就是他的“无情”“他不计算邻人因受苦所付的代价”因为在大目标的号召下,他无法妇人之仁。甘地说:“一点点生活的不舒适,不要看作是苦刑。我们都是自愿选择受苦的斗士,几个月的监狱生活,算不了什么。”正因为甘地以苦行僧的精神来看监狱中的同志,所以,他不但对别人入狱“无动于衷”在他自己入狱的时候,也要别人“无动于衷”他在狱中写信给同志,快乐的说:“朋友们不需要惦挂着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这儿所能做的并不比外间少。我留居在此,对我有如进学校。”这种从容的、赴义的伟大精神,就是甘地不怕入狱、不怕牺牲的精神。乍看起来,他牺牲别人在所不惜,显得无情;但牺牲自已也在所不惜,又显得无所谓,这真是了不起的、大气磅礴的大人物气象。我个人深受甘地的影响,所以也变得有点对别人“无情”对自己无所谓。我念一段我在牢里的日记给你(从“书桌”上书堆里抽出一张纸):

    牢里牢外,其实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给了我小的不方便而已。

    即使在外面,我也是不见人、不接电话、不逛街、不看电影、不参加婚丧喜庆、不去看什么艺术活动、不抽烟喝酒、不喜欢山珍海味。我只是家居的隐士而已。即使家居,也不看电视,也是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以外,没有什么别的。

    严格说来,没有心爱的女人、没有热火浴,只是这两样大不同而已。但我和心爱的女人热火同浴,所以在这一点上,也只是一样大不同而已。其他都不算大不同,只是小的不方便,大都是工作环境上的,如灯光不足、没有桌椅、文具与设备欠缺、参考书不够、日夜太嘈杂等等。

    除了这些以外,这种生活与记录,对我全是好处。

    谁也想不到吧?

    由日记可见,志士仁人不以坐牢为苦,只把坐牢看成一点不方便而已。对监狱恐惧的人,显然对人生的荣枯浮沉与遭际,不敢实验与面对,这样的人生,是错误的、逃避的、缺少磨练的。有实验与面对精神的人,他不以小的不方便为苦,他有内发的至大至刚的充沛力量,去生活、去歌唱。小鸟在林间,它歌唱;在笼中,它也歌唱。快乐的小鸟在那里都是快乐的小鸟。

    胡牧师:真好,龙头这篇基本面正好就是一篇可圈可点的坐牢观。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朝胡牧师一指。)

    班长:收拾东西吧,你要换个房间。

    胡牧师:(指自己)什么?是我换房?

    班长:是你。有一个房间要上帝,就派你带去了。

    胡牧师:(无奈)说真的,我真不愿离开龙头和余三共。

    龙头:我们也不愿离开你,毕竟你是一个和夏娃一样吃了苹果的好人。

    胡牧师:(整理东西)唉!愿主保佑你们。尤其是三共,记得伟大的圣彼得也戴脚镣坐在牢里。

    龙头:只想那一段的圣彼得就好了,别再往下想了。哈哈!胡牧师永别了。

    胡牧师:不要再见了?

    龙头:你们都上天堂了,我在地狱,怎么再见?

    胡牧师: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下地狱?

    龙头:那地狱留着给谁下?

    班长:(笑)留给毛匪泽东啊!

    龙头:还是班长有办法,解决了地狱的空缺问题。如果老毛下地狱,我就别下了,不然跟他一起,又“知匪不报”了。

    余三共:问题是知了匪,要向谁报告呢?

    班长:向蒋总统呀!

    龙头:蒋总统也在地狱里?

    班长:胡说!蒋总统在天堂呀,蒋总统早就是基督徒呀!

    龙头:(故意按住前额)我在地狱里,用什么方法向天堂上的蒋总统报告呢?

    班长:还是请胡牧师先下地狱一趟吧,最后报告给胡牧师,胡牧师再升天报告蒋总统吧!

    龙头:胡牧师向蒋总统自首?

    班长:(想了一下)嗯,自首,就算自首吧,因为他见到了老毛。

    龙头:自首说得清楚吗?恐怕落得自首不实吧。

    班长:很可能、很可能,那就胡牧师在天堂坐牢吧。哈哈!

    (大家笑成一团,胡牧师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龙头:感谢上帝,胡牧师走了,他的上帝啊、耶稣啊、主啊,都跟他走了,他人不错,可是太窝囊一点。

    余三共:我也觉得他太窝囊,他仅有的一点勇气还是靠宗教得来的。

    龙头:宗教的确可以带给人们一点盲目的勇气。

    余三共:所以我们不信宗教的人又有勇气,是多么不容易。

    龙头:做共产党,无神论者有勇气,很了不起。你更了不起,你的勇气比别的共产党多三倍。

    余三共:(疑惑)多三倍?

    龙头:(笑)人家一共,你三共啊,不是三倍吗?人间有许多巧合,比如说名字,你“余三共”什么不好叫,叫什么“三共”?乍看起来,三共恰恰令我想起三种共,就是第一共,国际共产党;第二共,中国共产党;第三共,你们“成大共产党”你的名字叫“三共”一个“共”就把国民党给整垮了,你三个“共”怎么得了?光凭你的名字,就该把你抓起来,当共产党给抓起来,并且,别人只是共产党而已,你却是共产党的立方,或三位一体trinity,你给国民党带来了三叉神经痛。

    余三共:(笑)“三共”我承认,可是不该包括国际共产党,因为国民党政府管不到啊!

    龙头:管不到?管给你看!这是马来西亚侨生的故事。国民党退守小岛,国不成国,但为了要人承认它,特别到各国找侨生来念书,有一次,从马来西亚来了个侨生,入学填表时候,在“参加党派”那一栏,他填了高中时参加过“马来西亚共产党”结果反共的马来西亚政府不抓他,国民党政府却把他给抓起来了。最妙的,他被捕时,银行存折还有准备生活用的七八千元存款。他被解送到军法处后,军事检察官第一件要务,是开庭将他收押起来;第二件要务,是下令冻结他的存款。为什么呢?因为犯的是二条一的罪,就是惩治叛乱条例第二条第一款的罪,唯一死刑,判罪后还要没收财产的。没收了财产,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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