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找个地方搬出去,我都全盘想好了,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爸爸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空洞,他看着嬉耍的幼童,长久沉默着。
“爸爸还记得,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样样品学兼优,可以说人见人夸。”
是啊。马蒂用尽一个少年所有的毅力换取来的好成绩,她怎么会忘记?她知道爸爸话里的用意,曾经是多么好的一个学生,怎么会在学成之后,却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闲人?
怎么知道会这样?不要说爸爸始料未及,就连马蒂也没有想过,毕业之后会是这样的人生。学校里的课业多么单纯,一个课堂五十分钟,一个学分二十个课堂,切割得清清楚楚,成绩来自老师指定的作业范围,作业又来自特定的教材,读完了,就拿分数。毕业之后呢?那就好像是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上一堂长长的、没有人来评分的自修课。马蒂的好学生生涯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衰败了下来。
不。应该说在这堂人生的自修课里,人人都在替你评分数,困扰马蒂的是,她为什么既不欣赏却又必须这么在乎别人的评分标准?马蒂回想自己就业后的工作历程,有好几次也几乎有担当大任的机会,光荣、钱财、地位堪堪就在眼前,可是却被她这么轻率地放手远去。如果说生命像一首变奏连连的大乐章,马蒂就是一个曲异和寡的乐器,太即兴了,漫不经心就逸出了常轨,渐行渐远,终至不晓得该怎么收尾,收一个别人可以鼓掌的结尾。
“记不记得隔壁的小孟,读逢甲的那一个?”爸爸问。
当然记得了。小孟与马蒂同年,他父亲又跟爸爸同事,从国中起,比较他与马蒂的名次,是爸爸生活上最大的乐趣。印象中小孟是个相当活泼好动的男孩,聪明伶俐,文章又写得好。然而,这竞赛马蒂获得了全面胜利。后来他考上中部的大学后,有将近十年未见面了。
“记得啊。他现在做什么?回台北上班?”
“不。”爸爸的音尾拉长得有些夸张“小孟聪明了,他专门跑大陆,买一些个什么宜兴茶壶回来,白天尽闲着,晚上就一货车载去街上卖。嗯,卖得不错喔,房子也买了。这个男孩,以前我看他挺懒,现在倒不错,满有点脑筋。嗯。”小孟卖茶壶,这倒出乎马蒂的想像力。
爸爸终于将把玩半天的眼镜又戴上,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重重折叠的纸条,打开自己看了,又递给马蒂。
“你看看。”
马蒂看了,上面是爸爸的笔迹,写着一家“威擎电脑”公司的资料,包括电话及地址,在新店北新路上。
“怎么样?”爸爸问。
“看过了。”
“这家公司老板姓陈,他爸爸是我老同学,现在他们公司在找一个女秘书,得懂英文,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说想请你过去谈谈。就谈谈嘛,也不费多少工夫,你去不?”
“新店,好像远了一点。”
“就谈谈看嘛,这礼拜五,就后天了,谈谈看又不妨。”
“也好。爸,谢谢你了。”
爸爸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马蒂觉得爸爸的神情有一些羞赧尴尬。她真不希望爸爸帮这方面的忙,更不希望见到爸爸为了她出卖人情之后,那反而担忧减损了她自尊的神色。
爸爸如释重负,伸了个懒腰后站起身来:“回去吧?”
“我再坐一会儿。”
“好。”爸爸举步,又回头“还有,对你没工作的那半年,我给他们的说法是你陪先生出国去了。马蒂呀有的时候,换一个别人比较能理解的说法,是减轻大家的顾虑,对双方都好,这你晓得吧,嗯?”
“我晓得。”
爸爸走了。马蒂继续坐着。浓密的榕树叶筛下圈圈阳光落在她身上,四周非常安静,安静得像是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马蒂感到心里有微微的疼痛,她觉得对不起爸爸,她也觉得有一点嫌恶自己。不是怪自己懒,懒吗?马蒂觉得小孟才真是懒,那么有才情的一个男孩,却用自己的生命来做一个茶壶进口商。马蒂怪自己的是,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有多想挣脱别人的价值观,可惜理想有余潇洒不足,没有什么作为,只有处处逃避,到头来却变成一个叫人担忧的寄生虫。既然作为一只寄生虫,还谈什么价值观呢?